第一声报晓鼓敲响,五更至,便是我启程之时。
六重城门次第而开,朱红城墙之内,亭台楼阁,斗拱交错。正东栖灵塔孤单耸立,九十九层塔身尖利地突破丛云,将人的目光引向极高处,广袤高远的苍穹随之呈现眼前,蓝得纯粹而张狂。朝阳的金色光芒如剑一般从重重云层之中刺下,日轮之中隐约可见三足金乌引颈长鸣的身影。
金乌虽不及鲲鹏,然朝发汤谷,暮至虞渊,顺道载我去趟大荒却是足够。
有资格来送我的人不多。我不耐烦叫人跟着,就只让常羲替我备了一辆双人的木车套在金乌的背上。
常羲如往常一般的贴心,做完了该做的事,便云淡风轻地拱手立在旁边。高阳却顶了张仿佛被人劫财又劫色的苦瓜脸,佝偻着身子一路亦步亦趋地跟在我的身边,拉着乌木车辕犹豫良久,还是咬牙开口道:“君上,君上要去大荒,身边总要有个端茶送水的人,老臣可否也跟随左右?”
我不置可否。
他虽忠心可嘉,然则挺大一条汉子,挤出满脸褶子硬是做出这副少女送别情郎的扭捏模样,却着实让我牙酸。
常羲笼着衣袖,看我神色,便在旁悠悠道:“君上自有安排,且已有司幽右使同去。高阳总管多言了,以我等身份,如何能置喙君上行事。”
他这寥寥几句虽然不甚圆滑,但也算说出了我的意思,尤其看他站在一边嘴角含笑,身姿挺拔若兰若竹,我的心情便确实好上了不少。
可见溜须拍马一事虽说要求口才,重点却还是在脸。做人手下,假若三观不正、五官不行、六神无主,基本容易十分悲情。
高阳在这方面先天不足,只得讷讷退后一步。
我有心安抚,便拉住金乌颈上缰绳,淡淡与他说道:“我不在时,你与常羲二人共同掌管端华宫中一应事务,注意青丘与凶水的动向。”
我的敌人不少,需要关注的却只那几个。青丘自不必说,凶水的九婴则是与我曾经有过那么一段虐身又虐心的往事。
此事无关风月,简单概括,便是我年少不懂事,一不小心砍掉了他三个脑袋。
在这个世上明白人凤毛麟角,若是一样东西数量太多,拥有的人往往不甚在意,随意挥霍,最后幡然醒悟却为时已晚,余生只能在后悔与自责之中度过。然而九婴与旁人不同,是一个少有的懂得珍惜自己所有物的明白妖怪,虽说有足足九颗脑袋,比别人已然生生多出了八颗,却依旧十分宝贝,当年神妖大战之时不留神被我取走了三颗,便勃然大怒,自此宣布与我势不两立。
他虽说是个明白妖怪,却委实不是一个大度的妖怪,只与我势不两立却不杀来九重天上,主要还是因为他打不过我。
是以他至今仍奔波在报仇的道路之上,平日只能盯着我的画像磨个牙过干瘾,据说每个月还要吐上几回血,真是闻者落泪,听者忧伤。
可无论如何,九婴到底也算妖族之中数一数二的霸主,若我不在宫中坐镇,对他便不能不防
高阳闻言应下,仍是婆婆妈妈地拉着我的车不肯松手,担忧地望着司幽,惴惴问道:“君上,右使看着似乎有些不好,宫里还有支千年人参,路上带着吃也好。”
因为估摸着司幽此刻着实虚弱,我是索性用外力定住了他的人形,助他收起龙尾,打横将他直接一路抱上了车的。
晨风和暖,司幽身穿一袭宽大的墨色长袍,强打了精神,扶着车辕稳住身形,不至在我面前失了分寸。他并未束发,乌墨般的长发披在肩上被风吹得翻卷,有几丝凌乱地附在苍白面颊之上,愈发显得病体单薄。
我端详他脸色,淡然对高阳答道:“不必。”
失了内丹,怎样的灵丹妙药都不能让司幽与往常无异。
他的内丹我自是不屑,却也没有还给他的意思。想要同我一起,若不能拥有与我并肩而立甚至胜过我的能力,就只有将头低到尘埃里,抛弃所有的尊严匍匐于我的脚下。除此之外,从无第二条路。
只因一个人可以对世界充满善意,却决不能对世界充满幻想。众神对我畏三分敬两分,剩下五分却不知是何心思,我想要将一颗真心赋予他人,就须防着被人捅上一刀,从此跌落王座的那一天。
我不厌恶司幽的接近,却也并不能信他。是以司幽的选择就只剩下两个:或者就保留力量,从此乖乖当好一个下属;或者就失去力量,从此认命地做我枕边之人。
而他既然已经自动自发地做出了选择,便理当早就有此觉悟。
司幽平日里就话少,如今更是侧着脸作低头沉思状不发一言,高阳微微愣神,常羲却忽然提醒道:“君上,六更了。”
六更天,金乌兀自扑腾着翅膀,已有些焦躁。
我转头,径直将视线投向身后巍然而立的巨大建筑。微微湿润的风带来若有若无的泠泠声响,塔身飞檐上悬挂的铜铃轻微晃动,在灿烂的日光之中流转出耀眼无比的金色光华。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盛世。
然盛世之下,多少龃龉。
栖灵塔,我父兄埋骨之处。从帝晨魂飞魄散的那天起,我便注定也要葬身于此,现今不过数着日子勉力支撑罢了。
纵然如此,我也还没到可以死的时候,若以身做饵仍不能钓出那些个跳梁小丑,这锦绣天下怕是要给我陪葬。
这纯粹是字面意思,我在这种事上一向实事求是,万物都有始有终,天下这种东西,说来其实算是一个易碎品。而我既然坐上了天帝之位,就得遵守七万一千三百二十五年十四天零三刻前对帝晨立下的诺言,看护这山川河流、四海八荒。
司幽抬眼看我,微微抿唇,神色依旧冷淡,却伸手覆在我的手背之上,指尖轻颤,仿佛随时准备着被我甩开。
我轻笑,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将他了过来,怀中一片冰冰凉凉。
高阳发出一声低低惊呼,仰头看我的车架无声无息驶上半空。劲风撕扯着身上的衣物,我松开缰绳,任由金乌舒展巨大的翅膀冲上云霄,向西方虞渊而去。
速度极快,司幽体弱,几乎有些支持不住,我设了一道禁制才将他放开。司幽差点跌坐在地,却咬牙扶着车栏站直身体,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会,不言不语地垂下眼睫,极沉静。
我其实不大想将司幽收到床上,这么好的下属,真是睡一个少一个。然而这会儿毕竟已经坐成了既成的事实,虽说他是自己凑上来的,我也少不得要对他负责。
我便慢悠悠地从虚空之中捞出一颗珠子,随手把玩着对他说道:“司幽,你知道这是什么?”
司幽抬头,眸色幽深,语气却波澜不兴地回答:“是臣的内丹。”
我看了他半晌,勾唇:“我再予你一次机会,你现今仍可以后悔。此刻要回内丹,你便可回去,继续做你的文官。”
这种事情就是司幽,也总归需要斟酌,我觉得自己是好心,可司幽愣了愣,不知为何脸色竟忽然煞白,随即僵硬地挺直了脊背,良久开口,嗓音因为长久的沉默略显干哑。
他看着我,道:“臣……我从不因做下的事情后悔。”
我挑眉与他对视,颌首淡淡说道:“既如此,你这辈子就是我的人了。你若是逃,我便只能杀了你。”
司幽猛然抬头,喉结滑动,眼圈蓦地有些发红。片刻之后,他收敛了情绪,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轻声道:“好。”
我重新收起内丹,半眯起眼。司幽却试探着靠过来,抬起手又放下,明明风早已被隔绝在外,他却仍然觉得寒冷一般地微微发抖。
我揽住他,让他偎在我的肩头,眼底笑意闪过,正想说些什么。
车前金乌却忽然长啸一声,一支长箭破空而来,精准无比地射断了车辕。一阵剧烈的震动过后,车子四分五裂,我扶起司幽安然落地,拉车的金乌却猛然振翅,兀自急掠而去。
眼前一人银色的长发,笑容阴冷,手里拎着一个面目不清的妖族青年,道:“帝鸿,我等你许久。你看这是何人?”
他的语调阴阴柔柔,其间不时夹杂着蛇类嘶嘶的声音。我扶着司幽,并不看那被抓着的人,也笑:“九婴,真是难得,你是来给我送剩下的那六颗头么?”
“许多年不见,帝鸿,你果然还是我最中意的那一个。放心,我不会生气的。”银发男人偏着头死死地盯着我,一边近乎温柔地抚摸着手中那青年的脸,随后猛地用力,拉着对方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来:“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你可喜欢?”
我看着他们,感到很茫然。
九婴很多地方都与普通妖族不同,其中最大的不同,就是他爱吞食其他种族的内丹,他这么做,我应该可以理解为他想与我共进午餐。可这纤瘦的青年左看右看都不是天赋异禀的样子,想来内丹应当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着实不值得他巴巴拿到我的面前来得瑟表现。
许是因为我太过茫然,九婴维持着抓人的姿势,也开始有些茫然。
然而那不知名的妖族青年看到我,眼睛里却猛地迸射出了光彩,趁着九婴略略放松,便用力挣扎起来,对我大声喊道:“帝鸿,我是陆丞啊!”
我转头问九婴:“……陆丞是谁?”
九婴的额角跳了一下:“陆丞难道不是你的旧爱吗?”
我微微眯眼:“可惜我却从未见过他。”
九婴却明显不信:“他为了你,可是甘愿出卖色相,骗了青丘那只原本要坐天后之位的杂毛狐狸。”
青丘的狐狸?
我恍然,脑海中倏忽闪过姜夷那张已然有些模糊的脸,想起了他心心念念一直挂在嘴上的那个名字。
陆郎,
陆丞……
这可当真是一本莫名其妙的糊涂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