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心尖痣】(五)(1 / 1)

慕容飞一手握着腰间那柄长刀的刀柄,一手有意无意地磨着自己腰间的那枚鱼龙玉佩。那可是个少见的好东西,司空摘星远远地缀在身后,一眼便瞧见了他腰间的那物什,心道自己早些日子下手的时候怎没见到那玩意,若是能拿在手上把玩一阵也是值当的。

男人活剐了一只眼珠子,落了一只空洞洞的眼眶,半边的脸颊上划拉下一道长长的刀疤,形如鬼魅。

若真是当年丰神俊朗,白面公子一般相貌的慕容沣何至于落得现下这般的地步,司空摘星越瞧着那人的面目,竟越觉得有些相熟,隐隐约约,竟真与当年那年少公子的相貌重在了一处。

慕容沣的身后缀着一个少年,慕容沣走上一步,那少年便踩着那一步的影子亦步亦趋地缀在了身后,仔细去瞧慕容飞身后的影子,司空摘星瞧了瞧现下的天色,日头虽不至于高悬着,隐隐已经将要落下,可到底还算是青天白日,司空摘星心下捉摸着,那少年许是当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但也想来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慕容飞的武功奇高,十年前,司空摘星便见过慕容沣杀人时候的刀法,举世无双,十年后,那把刀已经成了慕容飞的手,他的眼睛,他躯体上的一个不可分割的部分,慕容飞手上的刀是活的,那把刀劈下来,只觉得自己头顶上的那片青天都要被迫着倾了下来,霸气,一往无前的霸气。只见过慕容飞一次拔刀,司空摘星不得不承认,这是他见过最可怕的一把刀。

司空摘星本是远远地缀在慕容飞身后的,这人的武功奇高,若是近了些,难免会被觉察出一两分的踪迹,然而,整整随了半路,司空摘星忽然得出了一个近乎荒谬,然而在他看来却十分在理的结论。——慕容飞是个聋子。

慕容飞听不到人的脚步声,便是他在和人说话的时候,他都在下意识地看着说话人的嘴唇,若是说话的人一多,他或许就“听”不见谁在说什么话了,他虽是个武功奇高的好手,便是再细小的风吹草动的声音他也听不见,他只能隐约的感觉到,杀气或是人气……

“这世上怎会有这样不是人的东西!”司空摘星暗暗地咒骂了声,早年间的慕容公子他虽因着陆小凤的缘故多见过几面,与之相交却实在不深,司空摘星自认不是个好人,他是个偷儿,天下第一的神偷,偷儿就应该与混蛋,赌徒混在一处,而不该与一个正直得近乎有些迂腐的大侠有太过的交集,他欣赏且钦佩这样的大侠客,却绝不愿与这样的人成为朋友,那在于他司空摘星而言,是一件十分不轻松的事情。当年的慕容沣在司空摘星看来却正是这样一个可以欣赏钦佩,却不愿与之成为朋友的一种人?

司空摘星心道,

若是像慕容沣这般的人都要如此却迫害的人,定然会是个十分罪大恶极的人物。

——一个不是人的东西。

天色已然昏暗了下来。

随在那男人身后的还有一匹枣红色的马,马背上驮着两个鼓鼓的包袱。

西行穿过郊外十里外的竹林,见了一处古刹。

——西行十里之外有一处古刹,你若有心,于那古刹里稍后上片刻,便能寻得一二。

当日里,那书斋里的年轻人浅浅笑着说来的话语萦在耳边,竟像是魔怔了一般时不时在自己的耳边响起,至了最后,转了几分的心思,便当真依言寻上来了这古刹里。

铜门上的锈迹早已经斑驳,两手一推,便发出一记沉闷的声响,古刹里有一个年迈的扫地僧,穿着一身破旧的灰蓝色的僧袍,还有一个一身白衣的青年人。

“走!”那扫地僧挥着手上的竹帚,指着那年轻人又指了指那古刹的门口,只道了一声,“走!”

那老僧苍白的面色隐隐浮着一层红意,一指微微地颤着,那白衣的青年人见了那老僧这般怒目的面容,一时的神色却是尴尬得很,道:“那我明日里再来瞧你。”

那青年走出那古刹的时候,见了立在门口的男人,侧身而过的时候,见了那半边形如恶鬼一般的面目,面上隐隐露出了几分的嫌恶之色,撩了半边的衣袍子,便消失在了渐浓的月色之中。

“那男人漂亮虽是漂亮,可未免也显得太过脂粉气了一些。”司空摘星瞧着那白衣的青年人一路走远,嘻嘻地歪嘴笑道了一声。

尾随了一路,现下便索性大大方方地以着一副状似从外面转溜一圈回来的模样走进了这古刹里。司空摘星啧啧地又叹上几声,道:“我倒是第一次瞧见男人的脸上竟也是要抹着脂粉的。”

那男人长得好看是好看,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五官实在少见的精致,瞧着身形确实是一副青年人的骨子,看上去至多不过二十五来岁,然而,面皮子已经泛着一层的浅黄色,故而掩上了一层厚厚的□□,再瞧着那眼角的皮子,竟也已经有些下垂了。

司空摘星的那一双招子贼亮贼亮的,一眼瞧上去,哪还能不一眼瞧了个分明?

司空摘星回头再去瞧那随在慕容飞身后的少年,只见那少年鼓着脸,瞪着滚圆滚圆的眼珠子瞧着他。司空摘星心道了声,那少年虽似是那精怪之物,那双眼珠子瞧着倒是干净得很,倒是生来一副实在玉雪可爱的模样。

慕容飞道:“阁下已经随了我一路,我本想着不知你何时会现身与我一见……”

司空摘星道:“现下这不是就见了。”

司空摘星转着眼珠子再去瞧着那少年,却见那少年忽然两手搭上下眼皮子,就这么一拉,那眼皮子一下子便被拉到了嘴角,向着司空摘星做了个寻常人不怎么能做到的鬼脸,然后再松手,眼皮子似乎一下子不怎么回得过来,那少年便伸手一抹自己的脸皮,五官揉吧揉吧都揉到了一处,再匀着慢慢地往外摊开……

司空摘星:……

那少年一眨眼皮子,伸手一指自己的脸颊,道:“我的脸皮子正回来了没?”

司空摘星:……

慕容飞转身,要去取马背上的包袱,迎面便对上了直愣愣站在他身后的少年,却恍若未见,随即直直的穿过了那少年近乎半透着的身体。

再见那少年忽然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随后便红着脸手忙脚乱地要向着一旁退开,向后退着的时候,一个不当意,左脚绊上了右脚,“啪”一下便向着地面上要撞了过去,最后,便像一阵青烟似的,“碰”的一下也就消失了。

——……

古刹里的老僧双手合十,道了一句,似是自嘲了一声,道:“这古刹里已经少有访客了,两位施主途经此处,天色已晚,若是不嫌弃,不妨便在这古刹里留宿一晚吧。”

那老僧瞧见了慕容腰间的那柄长刀,愣了片刻,道:“你也是个使刀之人。”

司空摘星却先笑着答道:“使得正是天下无双的好刀法哩。”

那老僧张了张嘴,似是想说话,随后却是笑了笑,道:“施主若要落榻,最西面的两间厢房却是老僧时时打理的,若不闲简陋,倒是还可以住下人的。”

司空摘星向来以天为席以地为庐的生活惯了,有无个落脚之处于他而言,倒确实不曾有什么分别,然而,司空摘星在庙前恭恭敬敬地折了三炷香,自下往上那么一划,那香便燃上了,庙堂之上祭着一排没有底字的空白的灵位。

那老僧张了张嘴,忽而问道:“你可知道这上面祭的是何人?”

司空摘星敬完了香,向着一旁的人一指,道:“你不妨问问这人知不知?”

马背上的包袱方才已经取了下来,只见男人解了那包袱,包袱里是一个箱子,一阵浓浓的血腥味。

打开那木制的箱子的箱盖,里面放着的竟是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男人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向着那一百二十个没有底字的灵位敬了香,随后磕下三个重重的响头,腰间的长刀现下已经解下,方才在夜色下多少有些看不分明,现下在这昏暗的黄色烛火下一瞧,那长刀的刀鞘竟是一片如墨一般的深黑色。

“你,你是……”

那老僧忽然向着身后退了几步,伸手指着那男人,却只颤着声说道。

“少爷,你是……大少爷……”

“沣少爷……”

那隐在昏暗的烛火下完好的半张脸庞还依稀能辨清少年时俊秀的模样,鼻子挺翘,薄唇轻抿,那双眼睛……那只仅剩的,眼角微微上挑的眼睛里盛着刻骨的痛苦,悲伤,却独独不见有如蚀骨之毒一般的仇恨,那本以为会深刻在眼前这个男人的心中,眼底的东西。

痛苦,悲伤,释然……最后终于在这只眼睛里归于一片平静,一片干干净净的纯粹。

男人起身再行了个礼,额头上已经见了一块的血迹。

“白宁。”

合该指着的正是那摆放在箱子里的血淋淋的人头。

男人紧紧地握着他手上的长刀,哑着嗓子忽而缓缓说道。

“年前,我已约他与我十日前对决,我赢了,他死了。”

“死得好!”那老僧忽然仰头大笑了几声,出家人本该四大皆空,无大悲,也无大喜,而现下这老僧却如同一个大俗之人一般放声大笑着,那笑声听着竟是十分的尖利,似哭非笑,到最后,那老僧笑得落了气,便忍他不住捂着胸口重重地咳了几声。

“慕容家的孩子,你果然是最有出息的一个……”

视线触到了那人半边可怖的面容,却又忍不住喃喃地说道:“孩子,这些年……这些年苦了你啊。”

慕容飞转身已经走出了那庙门外,每迈上一步都好像要用尽他全身的力气,他已经走到了门外。

——走吧……走吧……

昔日的恩恩怨怨,一笔血海滔天的血仇,他已砍下仇人的头颅,亲手祭在了自己亲人的灵位前。

他已经由着这笔滔天的血债缚了他整整十年。

那老僧固然心念着,这些年,这孩子定然已经经历了太多,他最初的人生本该是一片坦坦荡荡,最终却颓然被扭曲成了一出由不幸堆积而来的惨剧。

仇恨,怨毒,悲哀,痛苦……都没将当年那个不过刚及弱冠的少年的打倒,他回来了,练成了绝世的刀法,年纪轻轻,已成了一方难得的高手,亲手手刃了当年的仇人的头颅,把那颗血红的头颅祭在了他亲人的灵位面前。

古刹里,又传来了那老僧近乎尖利的怨毒的声音,纵然他对那孩子心有怜惜,心中的仇恨却还是压倒了一切,他永远无法忘记,慕容府的大宅里一幕幕发生的惨剧,他本是慕容府一个老仆,家主本已经遣了他告老,替他早已置办好了一处农舍,安度晚年,他已经侍奉了慕容家三代的家主,慕容家待他素有大恩,他终究是放不下,放不下他侍奉了整整六十年的慕容世家……

被滔天的映着半边天明的火舌残忍的吞噬中的慕容府,府中将死未死的垂死之人挣扎绝望的惨叫声,那映在火光中一张张扭曲得近乎可怖的脸庞……

“你若当真是慕容家的大少爷,你就该记得那笔慕容家的血债!以命偿命,以血偿血!为什么不将白家全府上下百十人的人头全都割下来送到这一百二十个灵位的面前!”

“我要白家全家一百八十条人命,我要他们全家全都死光死绝,鸡犬不留!我要白家……”

司空摘星远远地望见慕容飞回头不顾向着古刹外一步步走出的身影,一个隐隐约约的少年踩着他身后的影子亦步亦趋得跟上,少年伸手似是想要从背后将男人整个的抱在怀里,整个手臂却从男人的身体上穿了过去,晚上的天阴沉沉的,下起了雪,那少年怔怔地望着自己的两手,再抬眼一瞧的时候,男人已经走远,少年便只好再急急地跟上。

司空摘星拍了拍那老僧一边的肩膀,道:“你便是怎么话说,他也是听不见的。”

那老僧便厉声叱问道:“莫非他是个聋子吗?”

“不错,他就是个聋子。”司空摘星道,“他不仅瞎了一只眼睛,毁了一张脸,没了一只耳朵,他已经成了个彻头彻尾的聋子。”

“你莫非还愿意让这样的一个聋子一辈子都陷在那可悲的仇恨里吗?”

“更何况……他并不是一个适合生活在仇恨中的人。”

“……”

十年的仇恨都没有磨掉这个人这双眼睛里温暖的,可爱的色彩,现下,恨已经消了,他还有一颗可以完整跳动的温暖的心脏,他还可以笑,可以哭,可以爱人,也可以被爱,也许在不久之后,他还能从这双可爱的眼睛里瞧见更美妙更美好的颜色。

他忽然改变了主意,若是错过了这样一个可爱难得的朋友,于他而言,那一定会是件非常遗憾的事情。

有时候,他不得不承认,陆小凤惹交朋友的本事却向来算得上是十分不错的。

慕容是一个很愿意让很多人把他当成朋友的人。

“他是一个天生应该生活在温暖的阳光底下的可爱的男人。”

……

话未说完,眨眼之间,司空摘星的身影现下也已经走远,也一同隐在了那片已经开始下着雪的沉重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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