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十六州,是北辰国最南边的一片地方。西接香雪海,东临大东海,西边那海,是万里戈壁黄沙,东边那海,却是真的大海。中有燕山丘陵,绵延起伏千里,又有平原沃土,宜耕宜牧,物产丰饶,实乃富庶宝地。
这千里沃土,本是南曦的国土,世居南人,袭南风俗。先帝嘉元年间,北辰皇帝好战喜功,举兵南下,数十万铁骑,来势汹汹,直捣南曦腹地,先帝重文臣治国,不喜征战杀戮,几番对峙,终是不敌。
彼时,凤栖将军带领凤家军从西北路赶过来,力挽狂澜,一路反攻,誓必将北辰军驱逐出境,习惯于安享太平盛世的朝堂却是一片慌乱,既担心这擅自调动的凤家军日后会不会功高不赏,又怕西路趁机动乱,便匆匆提出停战谈和,这燕山十六州就给那北蛮子硬生生占了去,且还提出让南曦遣皇子入北辰作质子的条件,权作停战制衡。
这割地又押人之荒唐事,遂成整个南曦开国以来,最大的一桩国耻,亦是先帝爷的一块心病。先帝驾崩前,都还念念不忘,强撑着拉了夜云熙姐弟俩的手,要她二人在他面前起誓,有生之年务必夺回十六州,以告他在天之灵。临走时,又深感自己愧对夜氏祖先,无颜九泉相见,命人用麻巾覆面入殓。
由此,长公主摄政期间,通四国商贸,兴骑射狩猎,养鸾卫精兵,无不是为长远计,为着有朝一日,能国库充足,兵强马壮,能举兵收复失地。
这下却是巧了,北辰皇帝一纸国书,你要的东西,还给你,不过,要你一生作代价——夜云熙疾步行在长长宫道上,脑中不断地浮现出皇甫熠阳那张阴笑的脸,一个画面在她脑中盘旋不散——在那遥远的北辰帝都雍州皇城里,这位北辰新皇作了这个心血潮的决定,然后悠然自得地搁笔抱臂,朝着南边笑得阴冷,等着她的无法拒绝,等着她的自投罗网。
北辰先帝有九子,个个龙虎之姿,个个都觉得,自己才是天命储君,江山社稷,只有自己才能挑得起。北辰先帝也是蛮族血性,深信优胜劣汰,物竞天择的道理,索性不立嫡长太子,不设东宫储君,将这皇储大位当做逐鹿缠头似的,抛了出来,任由诸子去争去抢,谁赢在最后,谁就是最强大最合适的。
彼时,夜云熙带着皇弟以质子的身份,在雍州寄人篱下。她十五岁,夜云起十二岁,战败国送来的一对皇族姐弟,多半还是爹不疼,娘不爱的,要在那些踩他们如踩蝼蚁的雍州权贵的脚下生存下来,还真是绞尽脑汁。
为求二人保命,当然,对于当时的昭宁小公主来说,还要保住清白,所以,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抱大腿,钻空子。可现在想来,有些失策的是,抱得最多那位大腿,最有真龙之姿的大皇子,已经灰飞烟灭了,而钻得最多的空子,造谣生事,冤枉污蔑,落井下石,暗箭伤人……做尽一切可做之坏事,得罪得最深的那人——最无夺嫡之像的三皇子,却成为了雍州皇城里,最后的大赢家。
因此,今晨柳河洲来马场,与她说此事时,夜云熙如何不晕。曦朝的公主们,三品以上的朝臣才俊嫁不得,只能配些碌碌儿郎,可比起那些远嫁的和亲公主们,这还算是福分了,毕竟皇城根儿下,天家照着,驸马捧着,福禄寿享,安稳一生。那些去国离乡的政治婚姻,水土不服,前途未卜,思乡情怯,宠辱不定,何时香消玉殒了,青冢一堆,也无人知。
不过,晕过了之后,还是要醒来。先皇的心愿,别说要她嫁一个恨她之人,就是要她舍了命,她亦会去完成吧。
所以,当她无视高大全的请安行礼,一把推开太极殿书房的大门时,心中是充斥着一股舍身就义的豪情的。
瑞脑金兽,笔墨书香,御书房里今日无问政大臣,只有皇帝一人,玉冠常服,端坐在书案后,凝眉思索,看着她推门进来,先是一愣,瞬间又浮出了笑意,冲她说到:
“阿姐,来得真是快啊!”
“蚩奴,你知我,向来都跑得快!当年若不是我拉着你跑得快,只怕今日坐拥皇城的,就是另有其人了。”夜云熙一声皇帝乳名,一句怅然感叹,抵了他话中挖苦之意,又径直行至御案前,朝着少年皇帝伸出手掌心,
“将那国书与我看看!”
皇帝略仰了头,像是在仔细察她脸上颜色,沉默几息,才伸手将案上一本金册文书递与她手上。
夜云熙打开来,一目十行,迅速扫了,又重重合上,递还与他,转身行了几步,行至窗前那半人高的梅瓶边,估计是今晨才从园子里剪来的折枝梅,瘦骨清像,暗香扑鼻,她不觉伸手去拈了一片梅花瓣,拈在手里碾磨。
慷慨归还燕山十六州,换得她一声名狼藉的异国公主,又决计不是什么舍江山爱美人的痴情种子,那得有多么……恨她,才想要将她要去……折磨。皇甫熠阳曾掌雍州刑律吏制,那些折煞人的天才手段……夜云熙心中一阵寒意冷战,手背上都泛起鸡皮疙瘩。
心里生怕,纠结万分,蓦地转身,想要与身后这唯一的亲人叙说两句,却怔住了——
皇帝已从书案后站起身来,膝下一弯,直身朝她跪下,神色悲戚。夜云熙看得有些碍眼,虽是弟弟,亦是天子,国礼为先,家礼为后,哪有天子朝她下跪的,遂几步走上去,要去扶他起来:
“陛下,你做什么?”
“阿姐……”夜云起跪在地上不动,一声呼唤,竟是有些哽咽。
夜云熙听得有些心沉,莫不是怕她不愿和亲,所以跪下求她?
“哪有天子跪地求人的,你先起来。”她伸手去扶,却扶不起来,只得跟着曲膝,跪在他面前,又强制压了心中恐惧,说道,
“蚩奴,你放心,先皇的心愿,如今,只需……我一人,便能达成,我岂有不愿意的?”
“不,不是的,阿姐想岔了,朕是求你……别去。”皇帝却是带着哭腔,求她……不要去,夜云熙一时有些意外,心里也跟着堵得慌。
“朕知道,你其实是……不愿的。那皇甫,已有皇后萧氏,后宫三千,你不是一直不屑于这种夫妻吗?他生性阴狠残暴,你与他过节又太深,他岂会好生待你?”
皇帝越说,越有些激动,抬手扶住她肩头,见她也跟着掉泪,便也不顾自己泪眼模糊,只管抬了袖子去替她擦:
“阿姐,我承认,我不愿你处处掣肘,拥兵自重,可更不愿的是,亲手送你入火坑,我忌你权势,怕你生变,可更怕的是,与你此生不复见。你护我这么多年,可是此去雍州三千里,我却鞭长莫及,不能护你,父皇生前,最喜阿姐,若要阿姐的一生为代价,去换回故土失地,百年之后,我又有何颜面,去见先皇?……”
夜云熙的泪,被他越擦越多,这两日来,动则就跌入那情深之境,有些难以承受。先是沈子卿火速娶亲,后是那木头惹出她的委屈,现在又是一桩从天而降,要定她终身的两国联姻,本就虚弱的身子,加之昨夜未在榻上安眠,此刻就有些呼吸紧蹙,不太接得上气来,干脆跌坐在地毯上,歇息喘气。
“阿姐,不急,你多给我些时间,十年,五年,不,三年,只要三年,我大曦将士,势必夺回失地,以告先皇。何须借妇人之手,换太平……”皇帝扶着她的肩头,有些使力,言语间,亦是真情流露,说得铿锵掷地,恍若幼时,那个诚恳的蚩奴。
“蚩奴,你能有这番心思,不枉阿姐疼你一场。”夜云熙打断他,自一手扶了云起登基一来,因她摄政,姐弟二人彼此忌惮,隔阂渐深,今日能这般推心置腹,她已觉得足够。遂又反过来,去替皇帝擦眼泪,柔声说道:
“别犯傻,能借妇人之手,何须枉送我曦朝将士性命。你且看着,不出三日,曦京便会皆知,北辰求娶之事,我若不嫁,便是国之罪人。”她自幼胆大,刀山火海也不惧,最怕的是,无人怜她,置她于孤寂。如今,云起能体谅她,她也就觉得释然,舍得一身剐,也心甘情愿了。
“可是,我记得,阿姐以前看史书,最不齿的,就是那些送了姐妹子女去蛮地和亲,换得苟且平安的皇帝,阿姐,你……这是要置我于何地……”皇帝又皱眉,忆起她曾经的嬉笑怒骂,还是有些舍不得他阿姐。
“没有什么不齿的,你是曦朝的皇帝,只需做出最利于我大曦的抉择。”夜云熙听得哑然苦笑,加之梨花带雨,煞是凄然。指点那些过往古人,可以随口就来,可是真正置身其中,家国天下、伦常道义从四面八方压过来,能随心所欲的,古往今来有几人?
不能逃避的,非做不可的,便只能坦然应了,想着如何更好地去面对。此刻,她亦冷静了些,略加思索,对皇帝说道:
“你只管应了这求婚国书,让北辰先将燕山十六州还来。等北辰撤军,我军驻防之后,再说送嫁之事,正好先皇仙去,明年六月才满三年,你可借此为由,将送嫁缓上半年,我也好有时间,做些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