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先借着火光仔细看一看,看我是不是六月里来栖凤城的那个公主?”
夜云熙举着火把,等着下面人群,一阵仰头打量。
六月出嫁北辰,煌煌婚驾仪仗,过栖凤城,边境民风开放,城中百姓纷纷兴起,要看她模样,她便大大方方地出了婚车,红妆裸面,过了几条大街,几乎让全城的人,都瞧过她的盛装扮像。
此刻人群中,自然有那些好热闹之人,瞧过她的,便开始交头接耳,点头确认起来。她见势,又是一声亮声呼喊,止了那如风皱池水般的杂乱人声:
“既然认了我这公主,便请大家听我一言。西凌大军压境,但不足为惧。其一,天门关天险,易守难攻,试问,西凌人每至寒冬少食之季,便举兵来犯,但何曾攻下过一次?其二,老将军与诸子阵亡,却还有凤家第九子,领城中一万精兵,挑起这守城担当。这些男儿,乃我曦朝最精锐之师,就在半月前,尚曾千里奔袭,大败数万铁骑,毁西凌东线左王帐。其三,凤家军虽受创,但主力尚在,十日之内,必将归来,我大曦一国,屯兵何止百万,八百里加急军报一出,援军不日即来。”
“所以,精兵良将,据守险关,粮草充足,援兵将至,天门关断无失守之忧!”
朗朗诉说间,抬眼渺然,依稀看见街面远处,有高头大马行进,她口中的凤家第九子,盔甲重装,策马前来,怕是听闻这城门口骚乱,前来救场的。她突然莫名地有些心有灵犀,脱口而出:
“将军留大家下来,并不是要儿郎们去城头应战,短兵相接,而是做些粮草接济,军需后勤,让守城的将士们,能够将全部精力,都用在那杀敌刀刃之上,裴将军,你说是不是?”
“正是此意。”裴炎此刻已是有些疲了,但仍是卯足了劲,提了那嘶哑难听的声音,喊了一声。
“陛下没有走,城池解围之前,他不会走。此刻,怕是正在军营里巡检,城头上督战,汝等不信,等下往那营门口,或城墙下去寻,定能看见他。我昭宁公主,也不会走,凤老将军乃我舅父,待我如亲子。舅父阵亡,我誓必雪耻,誓与城同存亡,人在城在,城破人亡!”
一番话说来,朗朗清音,铿锵掷地。明世安一脸苦相,听傻了眼,远处那急急赶来之人,却是仰了头,目不转睛,眼神灼灼,盯着她看,有些呆。
还是裴炎见机,破喉咙一起,领着城头上下的兵士,齐声高喊:
“与城同存亡,人在城在,城破人亡!”
一声接一声地声浪起来,震得那城门吱吱响,天地微微颤,末了,人群一片寂静,众人心里开始摇荡。
“诸位儿郎,若是使得,便赶紧送了妻儿出城,与我边关将士,齐心协力,守城十日,决不叫西凌人踏入我大曦境内半步,待这边城解围之时,汝等便是与大曦天子共过患难的救驾功臣,更是我大曦所有子民眼中,保家卫国的英雄好汉……
“若是此刻执意要走,守城军士亦不会强阻。只是,若西凌铁骑,踏入了我大曦之境,战事如野火蔓延,就算今日带了妻儿逃了,试问,能往何处逃去?若是国破,何来家全?若是将来自家孩儿问起,父亲,你自栖凤城来,当日城破之时,你在何处?试问,该要如何回答?”
曦朝男子,骨子里都有些血性的,边城民风更是彪悍。此刻,被她如此丝丝入扣,连环套话,一番连抚带激,早已心动。又见着有些英气女郎,敞亮了娇亮女声,嚷着也要留下来守城,那些男子们,便不甘人后,纷纷与妻儿作别,表示要留下来,与城同存亡。
裴炎赶紧命人安排,该出城的出城,该守城的守城。他带过来的兵士们,都是些见机的好手,霎那功夫,一切井然有序,一场骚动消散得无影无踪。
夜云熙站在那粮草高处,有些软劲,想直接瘫坐了歇息,终是觉得这广庭大众下,是有些不妥,遂抬手将手中火把递还与先前城楼上那兵士,再低头寻着落脚处,要沿着麻袋小山上下来。
一个低头俯身,便撞进一双精亮瞳色里。那远处马上之人,不知何时,已到了这跟前,长身直立,仰面看着她,嘴角微挂,也不说话,大概是白日里二人才狠狠面对了一番,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可那双深瞳,却又如璀璨星夜,无声流淌着无尽的话。
她也跟着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了。又想起白日里,那人一会搂紧了想要她,一会儿又要将命抵给她的痴憨疯乱之态,赶紧别头看月,再曲蹲了身子,试着一步步地往下滑。可这上去时容易,下来时困难,又有些心乱,脚下一个不稳,跟着就真真是从那高处滑下来,直直滑至他跟前。
她一边抓了身后麻袋,止住下滑之势,将那一双白玉小足仓促往裙里藏,一边看着那面色丰富却仍不言语之人,开始讪笑着打哈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
“我出来得急,忘了穿鞋子,这麻袋子上,硌脚得很。”
那人像是终于忍俊不住,脸上瞬间光华乍现,犹如一道亮色闪过,却又刹那收了,俯身下来,只手过她腰肋下,只手穿至膝弯间,一个使力,将她抱起来,几步走过去,放在车辕上,悬腿坐着。
明世安来上前来,她便抢着寒碜他:
“明世安,你可真是好功夫,我这后颈,到现在都还在疼。”
那明家小子刚要开口请罪,却又被凤大将军突来的举动,给惊得有些……呆。他便瞪了一双大眼,勉强合了刚张开的嘴巴,傻笑着朝别处张望——公主一个“疼”字,余音未落,将军大人那魔手,已经伸至公主后颈上,轻轻重重地揉捏呢。
夜云熙看着那个鬼头鬼脑的机灵鬼,还有一边青鸾紫衣那两个装着看不见她的死丫头,脸上有些挂不住,一个拧身躲了,赶紧又起了个歪主意:
“将军大人,我想吃面。”
“……”那将军大人一只手僵在半空中,说不定满脑子也僵住了,公主要吃什么?这满城溃逃之际,哪来的面?
“先前我站在那高处,看见那边街角有个面摊子。这兵荒马乱之时,仍在城门口卖面的,必定是淡定之人,他的面,想必做得也用心,肯定好吃。我今日连晚饭都没吃,还替你征得满城的民兵,这会儿有些饿了,你替我买一碗来,好不?”
说话间,眉眼微动,唇角微嘟,裙下白莲,似在轻晃,言语中,有朗朗清风,慧质兰心,还有讨好卖乖,娇意相求。仿佛,她与他的之前种种,皆不存在,又仿佛,她与他,真地可以这般,小儿女情状,款款相处。
凤玄墨便觉得,这月色下的醉心模样,有如梦幻,太不真实,可哪又经得住那娇娇一声求,一个转身,去那街角,替她买面去。
大步流星而去,风行闪电而回。他生怕,等买了面回来,那痴心梦境,便幻灭不在。幸好,老天开眼,那小人儿还在车辕上悬腿坐着,静静等他。见他手中的面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便欣喜地伸手来接。
他一阵迟疑,见那掌心,红迹隐显,新伤未合,他就恨不得,就那般端了碗,一口口地,喂她吃了才好。
可那小人儿约莫是真的饿了,将手心往那广袖里一缩,用轻纱衣袖隔了面碗烫热,接过来小心端着,轻吹浅嗅,细细地吃起来。那认真模样,如一个山间野地来的豆蔻小女子,食一碗山珍佳肴,不太识得规矩,又纯真自若,叫那世间规矩汗颜。
他就将那人和面齐齐盯着,目光如炬,沉醉于那他似乎从未见过的容颜,无法自拔。一如片刻前,仰头看着那光脚站在城头粮草堆上,举着火把,慷慨陈词的英姿。
“大将军,你饿吗?”那小人儿突然抬起头问他。
那一口一个的大将军,他听来,总有那么一丝寒碜之意,却又甘之若饴,只觉得五脏六腑皆熨帖。遂不觉摇摇头,顺口说到:
“不饿。”
“那你为何一直盯着我的面?”说话间,柳眉微挑,眼中,带着些顽皮挑衅。
“……”他一时语塞,有些羞赧,又有些微醺,只好咧嘴笑了,又找些话来说:
“卖面的老伯说,公主侠义,他请公主吃面。”
“哦,是吗?……谢谢。”那人一边含糊着答到,一边垂头下去,专心致志,一口气吃完碗中面。
又将空了的面碗递与他,直接抬了自家软纱衣袖,就开始擦嘴。凤玄墨便又是一阵心醉神迷,只觉得那说不出的娇憨之态,惹得他心尖子都在发痒。
一旁的紫衣却看不下去,低头顺目,递过一方素帕子来,那公主斜眼一撇,一把接过,纤指微动,往手心里捏了,又顺势挥了挥手,示意那妮子闪一边去。待撵了那忒没眼神的侍女,才转过神来,和颜悦色,与他说话:
“大将军,今夜是何日?”
“七月十七日。”他记得清楚,答得也清晰。心中却陡然升腾起一个狐疑念头,激得他心旌摇荡,万般怜意……果然,便见那车辕上悬坐的小人儿,懒懒仰头去看那十七日的微缺明月,轻启朱唇,喃喃呓语:
“七月十七日……那首西疆草原上的生辰曲……好想听一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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