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娴打着哈欠进更衣室的时候,房间最里头的那扇柜门洞开,吉云白大褂解了半边,歪着身子头枕着柜门睡得正熟。
她放轻了手脚走去自己柜子,只是钥匙刚刚□□锁眼,不过细小的一声“咔”,就让旁边白色的身影动了动。
吉云揉着眼睛坐起来,素娴扫过去一眼,说:“吵醒你啦。”
吉云两手抱头歇了一会儿,才将头抬起来,说:“本来也睡不踏实。”
素娴说:“你坚持多久了,瞧这小脸惨白惨白的,看得我心都疼了。”
吉云说:“还不到一天呢,就是偏头痛犯了,半边脑仁钻心疼。”
“吐了么?”
“还没,不过开始犯恶心了。”
素娴叹口气道:“你这就是小姐病,稍微吃重一点就受不了。我这都快两天两夜没合眼了,还不是生龙活虎的,就是走路有点飘。”
吉云笑了笑,说:“你都喊了大半年减肥了,这次准保成功。”
素娴眉梢一挑,乐了:“你别说还真是的,这两天跑来跑去,肚子都觉得瘪下去了,早知道就留下来继续奋战了……那你现在是怎么着,继续值班还是回去休息?”
吉云说:“回去,我这头疼着做不了事,已经让他们重排了表了,明天一早再过来。”
“嗯,那你好好养着。”素娴换了衣服,拎上自己的包出去,走到门口忽然想起来什么,转身喊吉云,说:“刚刚有个人向我问你来着。”
吉云漫不经心地问:“谁啊。”
素娴回忆道:“生脸啊,不过又高又大,脸还有点小帅。”
吉云站起来看她:“是不是皮肤挺白的?”
素娴不住点头:“对的,对的,一个男人,白得晃眼,简直天理不容啊。”
吉云急忙向她走过去:“他问我什么?”
“问你在不在,在哪,我说我不清楚,就指了咱们的办公室要他等着。我过来这边的时候,看他在对面的露台上站着呢。”
吉云连忙换好衣服出来,迎面先撞上江月,他鲜见地绷着一张脸,后头还跟着两个畏畏缩缩的实习医生。
见到她,江月问:“1011的B床你见着人没?”
吉云有点摸不着头脑:“是不是刚开刀的那个女的,有一对双胞胎的?怎么了,你问我见没见着是什么意思?”
江月哭笑不得地说:“昨天晚上查房的时候还在,今天一大早就没人影了,东西收得干干净净,连被单都扒走了。我问了财务,手术费到现在还没缴齐,估计是想趁乱跑路,这都是些什么人。”
吉云冷冷调侃:“简直是胡闹,这才刚动了刀子,就算是没钱,赖也要赖几天吧。你也别太着急了,也许人家就是想出去走走,又怕外面天气太冷,盖床被子免得感冒了。”
头一次接招吉云,后面两个实习的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吉云板下脸:“我说话有这么好笑吗?”
两个实习的互换个眼色,噤若寒蝉地直摇头。
“不好笑你们傻乐什么,这是好玩的事吗?你们俩现在赶紧去联系人,要真是散步了就要他们快点回来,别之后出了什么问题再来医院闹,利害关系都一一说清楚了。”
两个人一口答应,打了个招呼赶紧匆匆离开。
江月叹口气,见吉云穿着便服,又拎着包,问她是不是现在就准备回去。
吉云说:“嗯,头疼得不行。”
“那我送你吧。”
“用不着,打车也方便。”
“这种天你还想打车?”
过道尽头忽然有扇门打开,陈琛埋头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件不知哪儿找来的长袖蓝衬衫,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精壮的手臂。
衣服大抵湿了干,干了湿,此刻皱巴巴地挂在他身上。
肩头几点深色,是被雨打湿的痕迹。
吉云不知怎么的一下子很放松,说:“有车的,他送我。”
她对着江月说话,眼睛看着陈琛。
***
陈琛也看到了吉云。
不过她身边多站了一个江月,他拿不准是该等还是走。
毛孩的话有些不合时宜地响在耳边,
……这就是她现在的姘头。
……这医院里有一大半的人和她那个过。
其实她和谁在一起,是怎样的关系,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没有。
吉云正绕过江月,向陈琛走过来。
她远远就喊那硬石头:“好巧啊。”
陈琛将视线轻轻落到她脸上,冲她点了点头。
吉云明知故问:“在这儿干嘛?”
陈琛指了指后头的门,说:“吹风。”
吉云冷笑:“我以为你等我呢!”
陈琛说:“顺便等你。”
“……”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楼梯间。
吉云撑着扶手,说:“在外面站多久了。”
陈琛说:“没多久。”
“没多久是多久。”
“……”她老毛病又犯了。
陈琛抿了抿唇:“一个小时吧。”
“这么久啊,外面风挺大的,不觉得冷吗?”
“还行。”
“嗯,你身体好着呢。”
挺普通的一句话,她分了轻重,咬文嚼字,一个音一个音地蹦出来。
教人不去想歪吧,偏偏说得缠绵缱绻。
教人想歪吧,其实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
陈琛跟在后头没有吱声,吉云大概能想到他脸上那副隐忍不发的表情。
上次他说,你在我这里什么都得不到。
吉云觉得他大错特错,其实不是非要做了点什么才算有所得,有许多东西虽然看起来平淡无奇,然而身处其中则是别有一番滋味。
有趣,解乏,这就够了。
一瞬间,她很想去看看他的表情,看看他爱发红的耳朵,于是脚跟一旋,扭着身子侧向上地瞧他。
身后忽然有人喊:“小心啊,请让一让。”
一只手扯着她的胳膊将她猛地拉下,还没稳好重心的女人忽然向后一倾,迅速切换的视线里,陈琛像脱弦的箭似的冲她跑来。
陈琛一手搂着她的背将她扶起来。
她顺着力气撞进他怀里,有那么一瞬间,吉云觉得时间归零,世界冰封,周围的一切都停了下来。
相对而站,他在仅仅毫厘之外,温热干燥的手心熨帖在她的背脊,她像是一捧炽热的火焰,在他包裹下剧烈的跳跃。
他的呼吸也是乱的。
绝不是因为那一刹的意外。
吉云心底里有个声音,说不是。
耳边人声渐响:“吉主任,你没事吧,对不起啊,刚刚我一下子没稳住!”
陈琛往上退了一个台阶,将吉云松了开来。
于是发条上紧,时间重启,指针滴滴答答走得分外快起来。
吉云瞥了一眼旁边那人,是个穿蓝制服的护工,长得又瘦又小,偏偏扶着位腿上打石膏的胖子。
吉云说:“怎么不走电梯。”
护工一头的汗,说:“太忙了,等不到啊!”
陈琛几步走过来,说:“我帮你扶上去吧。”
等搀上那胖子,才想到来征求吉云的意见,他眼巴巴看着这女人。
吉云一哼:“我去外头等你。”
陈琛说:“你还上不上班了?”
吉云说:“不了,回去休息会。”
陈琛摸了自己裤子口袋,把一串钥匙递过来:“那你去车上等我吧。”
吉云说:“好。”
陈琛又说:“顺便送你回家。”
“……”
顺便你大爷的。
***
等陈琛坐进车子,一头短发早湿得差不多,蓝色衬衫洇了一圈深色,像衣服外头套了件围脖。
吉云熟稔地找到车上的布,去给他擦头,只是刚刚触到他皮肤,他条件反射似地往旁边一躲。
陈琛接过毛巾:“我自己来。”
吉云盯着他看了几秒,说:“好啊。”
车子开动。
陈琛问:“你住哪儿?”
吉云说:“名墅花园,认得路吗?”
“认得。”
“哦。”
气氛一下子落到冰点。
陈琛专心开车,吉云专心拨弄手机。
雨打在车窗上,散开一朵又一朵的花。
直到车子停在小区外,陈琛说:“这里不许外来车辆进去。”
吉云方才将手机收起来,说:“是啊,就停这儿好了,我走过去。”
她手已经摸上车把手,忽然听身后人说:“其实我有件事想跟你解释一下。”
——“咔哒”!
吉云开了车门,说:“下次说吧。”
陈琛说:“我等不到下次。”
吉云一只脚已经迈了出去,陈琛突然伸手来拉她胳膊:“一会儿就行。”
吉云扭头看那只手,又一路沿着男人的胳膊看到他脸,继而冷冷说:“松手。”
陈琛非但不听,反而加重了力气,手背青筋突起。
双方僵持,陈琛没有要退却的意思,吉云深吸了几口气,把脚收回来,关门。
“有什么话就快点说。”她不耐烦地理了理鬓角的头发:“我忙得很。”
陈琛方才把她手松了,说:“我代毛孩向你道个歉。”
吉云静默几秒,忽然笑起来,说:“道什么歉啊,为什么道歉,他要是做错了事,他过来和我说对不起,你当什么好人来讲和,你做这么多事,有人谢过你吗?”
陈琛说:“我只求问心无愧,不必有人来谢我。”
“……问心无愧。”吉云几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目光却冷硬得和冰锥一样:“那你总该回答我他哪儿得罪我了吧,你不说,我怎么来接受你的歉意呢?”
她咄咄逼人起来有着摧枯拉朽的气势,明明是他想一笔带过的破烂事,她却拿尖刀刺着要他一定揭开伤疤。
陈琛拧眉踟蹰了半晌,最终模棱两可地说:“他那么说,是因为不了解你。”
吉云冷笑追问:“他说我什么了?”
陈琛咬牙:“吉云!”
吉云撮紧了两颊,忽然长长吸了一口气,说:“有什么不敢说的,不就是说我和江月有一腿吗,不就是说我是公共汽车吗,他敢说得出口,你却不敢重复了?”
陈琛一脸怒气地望着她。
“你说他不了解我,难道你了解我?你不也和他一样见我像见着猫的耗子一样吗?你嘴上虽然不说,可你心里却未必不是那么想的。”
吉云开了车门跳出去,伞也不撑,埋头使劲往前跑。
陈琛没有再留她。
家门外,吉云靠着大门站了许久。
雨纷纷扬扬飘落,打在皮肤上,刺骨的冷。
手机响了好几遍,吉云待呼吸平稳,这才接了。
陈琛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醇厚。
像是经年的陈酿,越沉淀越诱人。
“吉云。”
“还有什么事?”
“昨天我后来回去过。”
“……”
“水已经漫进了屋子里,我没找到你和喜报。”
“……”
吉云将头紧贴着大门,闭上了眼睛。
“……陈琛。”
“嗯。”
“你离开之后救援队来了,我就跟他们走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