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吉云听完同事七嘴八舌的控诉,再将记者和警察都一一打发走,时间早已在不知不觉里来到了傍晚。
雨已停,太阳挡在稀薄的云层后头含羞带笑,温柔又腼腆地散开最后一点微弱的光线。
还有几个不服气地同事在旁喋喋,素娴尾音拖得又长又尖,不停重复:“好啦,好啦……”
“好不了,正是因为犯错的成本太低,新闻媒体的错误舆论导向,现在的医患关系才会这么紧张。今天是揍了江医生,谁知道下一个会是谁,如果我们只是像条死鱼一样被动,那就只能承受挨打的局面。”
素娴直翻白眼,掐着太阳穴道:“好啦,连吉大主任都说不追究了,你们还在这儿忧国忧民个什么劲,手底下那些病人都瞧好啦,是不是还嫌加班不够多啊?”
有人一本正经:“我认为吉医生本身就是医患关系紧张的受害者。”
“……”素娴彻底泄了气,挥着手往外跑:“随便怎么样都好,反正我不管你们了,我要去吃饭啦。”
几个争得面红耳赤的没了对手,齐刷刷将脸转向吉云,在无声地说,来战。
偏偏吉云正忙着整理长条桌上散开的医学报刊,此刻两眼往上一翻,不咸不淡地望着对面。
几个人立刻条件反射地心里发憷,只好讪讪跑了出去。
方才还闹哄哄的办公室,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
吉云将报纸堆成小山,搁在桌子一角,往后转身的一刻,说:“陈——”忽然住嘴。
光影里,陈琛坐在她的椅子上静静地睡着了。
除了微微垂下的脑袋,陈琛睡着的时候仍然坐得端正,他将两手环抱在前胸,臂膀上的肌肉将衬衫绷得紧紧。
逆着光,大片的阴影蒙住他轮廓分明的脸,只在走近了才看到他阖起的眼帘,一线笔挺的鼻梁之下,有紧紧抿起的薄唇。
吉云倚在办公桌上,伸出手指悬空着描绘他的脸,最后停在他嘴唇的位置。
是这一刻的风太过柔和,轻拂而来的时候,方才教她心动。
吉云轻喘着弯腰,一寸寸靠近他的脸。
……他的唇。
哒——
办公室的灯忽然亮了起来。
吉云猛地站直,一扭头,江月站在门口,一只眼睛贴着雪白的纱布,另一只眼睛紧紧盯着她。
吉云若无其事地挪开脸,就听江月说:“咱们出来聊聊吧。”
吃饭时间,过道上人烟稀少。
吉云背抵着墙面,漫不经心地问:“聊什么?”
江月说:“先谈公事。”
“什么公事,不会又有什么烂摊子要我摆平吧?”
江月说:“还真被你猜中了,早上和你提到的那床病人还没下落,现在又有另一桩棘手的事情。之前为个病人排了台手术,就是这两天的事,不过现在我眼睛受了伤,只用一只眼睛会影响距离的判断,我希望由你来接手。”
吉云叹口气:“江月,这已经是第几次了,你总不能每次一有什么突发情况,就想着让我来帮忙擦屁股,这医院这么大,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可以用吧。”
江月说:“其他手术都可以分派给大家,但这个病情比较危重,我觉得由你来主刀会比较保险。”
吉云想了想,说:“我最近睡得太少,状态不好。”
江月面色突沉:“不是你一个人在硬撑,医院里一大半的人都奋战在第一线,多得是比你累比你苦的,昨天光11楼这边就倒了好几个,我知道你身体不好,自认已经给了你不少优待,现在是特殊时期,有什么困难就克服一下。”
吉云微怔:“官大一级压死人啊,你这是给我摆领导的谱了。”
江月说:“摆谱不敢,我就事论事。”
他忽然一顿,变了眼神:“好,现在我们谈私事。”
吉云一阵轻笑,想说我和你有什么私事可谈,就听他冷冷道:“吉云,你玩够我了,现在找到下一个目标,就这么急着要一脚踹开我了是不是?”
江月瞪着眼睛,目光狠戾,微张的嘴唇微微抖动,一向温润的男人若要翻脸,连吉云心里都颤了一颤。
只是她很快就镇定下来,仰着头,淡漠问:“江医生,是你一直会错意吧,你倒是和我说清楚,我怎么玩你了?”
江月忽地嗤出口气,一手揪着她头发,要她被迫望着自己,一手紧紧卡住她纤细的脖子,缓缓用力——
***
吉云后脑猛地撞上墙面,原本就闷疼的脑子一下子炸开锅,在高度紧张里所有的感觉都异常灵敏。
江月一使劲,向上用力,虎口的弧线正贴她下颚,逼得她颈线笔直,要她一句话再说不出来。
他出手又快又狠,声音里却带着浓浓的倦意:“吉云,有时候我真想将你胸打开,看看里面究竟有没有心。”
吉云轻易不肯服输,咬着牙,嘴角微微上挑,仍旧挑衅。
江月正恨不得将她分拆入腹,忽然就有脚步声响起,紧接着,高大的身影如一道阴翳聚在头顶。
“放开她。”男人声音低沉。
江月斜着眼睛去看陈琛,仿佛没能听懂,男人凝着表情,抓住他的手腕,又一次重复:“放开她。”
吉云的面色迅速由红转紫。
手腕上力量如紧随的提醒,江月渐渐冷静,看了看吉云,慌不择路中松开了桎梏。
陈琛却还没放手,简短意赅地提醒:“离她远一点。”
是现在还是未来,亦或是两者都是?江月挑着眉梢望他,踉踉跄跄朝他走了一步,拳头蓄势在腰边,问:“你算老几啊。”
手臂抡圆,风声猎猎。
却在拳眼落下的同时,有人一把拉过陈琛——
吉云闭紧眼睛昂头挡在两人中间。
***
——拳头在距离吉云额头一厘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直到感受风在脑海前停止,吉云方才睁开眼。
江月怔怔看她,她反瞪回去,嗓音沙哑地说:“江月,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我但愿和你老死不相往来。”
吉云捂着脖子进了电梯。
原本就在里头的护士起初没留心,声音极甜地喊吉主任,殷勤问:“吉主任去哪一层啊?”
随即就在吉云抬起血红双眼看她们的时候吓了一跳,有个胆大地发问:“吉主任你你没事吧。”
吉云摇了摇头。
陈琛赶在门关前侧身钻进来,按了一层。
“我送你去急诊。”
吉云咳了一路,齿缝间逼出两个字:“不用。”
电梯门刚一开启,吉云立刻疾步走出去。
陈琛跟在后头,喊:“吉云!”
吉云充耳不闻,径直走去大门。
“吉云!”
陈琛几步跑上前去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硬是把她掰了过来。
“我送你去急诊!”
她忽然剧烈挣扎,就像平日里对待身边的所有人一样,排斥,生硬,任性,用坚硬的外壳将自己一层层地包裹起来。
吉云散着头发,一脸铁青,被手护住的脖子已经红肿。然而眼神戒备,狠狠看你,恨不得将你扒下一层皮来。
她就像是一只斗败的公鸡,被扒了五彩的外衣,众人赤`裸裸的目光里,已经开始抑制不住地瑟瑟发抖,还是要装出一副坚强的伪面。
“我送你去看急诊。”陈琛说。
吉云说:“我没事。”
陈琛:“我送你去看急诊!”
吉云声嘶力竭:“说了我没事!”
陈琛忽然将她一把搂住,稍一弓腰,将她整个打横抱起。
吉云身子猛地向后一仰,惊诧之中,她双手紧紧环住他脖子。
“陈琛!”
他下颔微收,眼睛掠过她狼狈不堪的一张脸:“抓牢了。”
急诊室里,凑巧又是小田轮班,见到陈琛,连忙要他将人抱坐到椅子上。
可真等女人坐下来,见是吉云,小田一张嘴露出满口白牙,半天没能合拢。
小田看着她十指分明的脖颈,问:“吉主任,你这是怎么弄的。”
吉云睁着浑浊的一双眼看了看他,没能回答,她忽然从椅子上跑下来,踉踉跄跄往急诊室的水池边跑。
陈琛跟过去的时候,她趴在水池边一遍遍干呕。
像是被丢进洗衣机的破布袋,胃丝毫不受控制地碾压痉挛,只是除了酸涩的胃液,吉云吐不出半点东西。
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蓬头垢面,血红的眼中噙满泪水,细汗从额头鼻尖泌出,整个人疲惫又憔悴。
像是一只奄奄一息的兽,她在自己布下的天罗地网里迷失了太久。
以前的吉云绝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
可以前的吉云究竟是怎样,她自己竟也有些想不起来了。
陈琛站到她身后,为她拍了拍背。
吉云垂着头,身体抖得像是一片簌簌而落的秋叶。
陈琛不知怎么,觉得身体的某个部分很剧烈地收缩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