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琛刚刚踏上回程路不久,林玉的电话就催了过来。
陈琛开了免提,一手抓着扶在方向盘边,说:“怎么这么晚也不睡?”
林玉声音亢奋:“琛哥,明天老板约你在店里谈,你到底要不要回来!”
陈琛说:“已经在路上了。”
“能赶得及吗?”
“明天一早肯定能到。”
“那太好了!”林玉又隐隐担心:“琛哥,你一定赶得早一点,我听说老板不止喊了你一个呢,万一被别人抢先了,你可怎么办呀。”
陈琛说:“明天火车头一开,我就能到。”
“哦哦。”林玉提醒:“那你别回来了,直接去店里,我也早点骑车过去。”
“行。”
“那我挂了,琛哥,你路上开快点。”
“好。”
陈琛将手机锁了,刚要搁到储物格,手机忽然震了一下。
他带了一脚刹车,将手机又拿上来,屏幕上是一条打开的短信,写着:走了。
来信人还是那个孤零零的一个“吉”字。
陈琛看了一眼路况,刚要低头回复,居然又进了一条短信:开慢点,勿回。
陈琛笑了一笑,单手输了个“嗯”字。
吉云几乎秒回:看路!再敢回一个试试看。
陈琛这才笑着把手机收了起来。
山路逶迤,半边是高耸的山峦,半边是幽深的陡坡,匿于低垂夜幕,绛色一隅,月色迷蒙。
目之所及,仅仅是两盏大灯照亮的一方区域,在天地一线的世界里开辟道路,蔓延向前。
夜路难走。
而更要命的是,人心倦怠。
窗户洞开,夜晚的股股凉风肆意灌入,在狭小的空间里汇集交错,如化实质,一只只手紧抓人脸,将人撕入风的喉咙。
猎猎风声是猛禽怒吼。
不将风雨踩在脚底,总有一天要被风雨压入泥泞。
他好像蓦地清醒,于是不管不顾,只是一路前行,摧枯拉朽,漫无边际地穿梭而下,将脆弱的现实撕碎成薄缕残渣。
到达的时候,东方不过晨曦微露。
林玉顶着一头露水,缩头缩脑地站在“火车头”外等着。
巷子里忽然响起砖块晃动的声音,她兴奋地出来确认,见到冲她闪了两下灯的车子,连忙回身将铁门敞到最开。
陈琛车刚一停好,林玉笑着趴到他窗边,说:“琛哥,你来得可早!”
陈琛在她额上弹了一下,取下钥匙开门出来,问:“老板过来了?”
“早来了,人一晚上没睡,刚下了牌局就跑了过来。”
陈琛三步两步爬上台阶。
做餐饮的,没有一个不是起早贪黑。
天刚蒙蒙亮,“火车头”里已经忙碌开来,从批发市场进来的新鲜蔬菜被很快处理,勤杂工们还要趁着第一波客人到来前将偌大的店门打扫干净。
地上已经洒上了肥皂水,陈琛提醒林玉留心脚下,自己也是踮脚走进去。
老马平时习惯霸占收银柜,今天却是个意外,陈琛刚一进去,就听门边有人说:“陈琛,在这儿呢,来来来。”
男人昨晚喝过酒,隔了一夜也没消得了那股冲鼻的气味,鼓胀的脸上一边一个猪肝色的红晕,见到陈琛,笑得眯起眼睛。
“你最近忙得很啊,陈琛,想见你一面都难比登天。”老马摸出根烟点上:“这下子总该都忙完了吧。”
陈琛冲老马笑了笑,这才注意看他对面坐着的一个人。这人陈琛不认识但脸熟,老马要盘店的消息放出去之后,他来跑过好几次。
老马还真给自己留了一手。
陈琛连忙开门见山:“都忙完了,一收到你信息立马过来了,店我盘了,就按照咱们之前谈得价,我一会儿就拿钱给你。”
老马还是乐呵呵的,手掸了掸烟头,吐出口浓白的烟:“哎呀,你这小子,也不早点和我说一声,我还以为这店你不要了。”
旁边那人连忙接腔:“是啊,我刚刚都和马老板谈好了,你算是哪根葱啊,刚一进来就说要盘店,得到谁允许了啊。马老板,你可别偏心啊,什么事儿都有个先来后到,他愿意出多少钱,我就跟着出多少呗。”
老马直撮了几口烟,连连道:“是是是,是有个先来后到。”
男人气焰更旺,头一昂,斜眼盯着陈琛,轻蔑地说:“那咱们这就签合同呗,我连定金都给带过来了。”
老马继续和稀泥:“好好好。”
陈琛只觉得太阳穴涨得直突出来,双手一撑桌面,有些急地说:“老板,要论先来后到,我们早几个星期就谈过,不过因为盘店的钱不是一笔小数目,我肯定不能贸贸然就和你定下来。这一周我家里出了事,和你打过招呼说要歇几天,你也同意押后再说。昨晚突然看到你短信,立马不管不顾地赶过来,就是表示了诚意想把店盘下来。你现在一声不吭就要把店让给别人,也太不厚道了。”
林玉见陈琛脸色煞白,一副要和人干架的样子,连忙按着他肩,说:“琛哥,你别着急,你慢慢说嘛!”
老马也连忙招手,说:“陈琛,有话好好说,坐下来,别站着!”
陈琛一连深呼吸了好几口,终于坐下来,两手紧紧攥成拳头,搁在僵硬的膝盖上。
老马背靠着椅子,将烟一直吸到最底,猩红的一点闪光几乎要灼到手指,他这才将烟屁股甩了扔到地上,拿脚踏了踏。
男人有点沉不住气,喊:“马老板?”
一片烟雾之中,老马拧着眉头,慢悠悠地说:“这店啊,要说先来后到,我还真是一开始就和陈琛谈好的。”
陈琛刚一放松,男人就开始绷紧了弦,连忙道:“这样吧,马老板,这小伙子既然说自己是诚心要盘这店,那我也多少该拿出点诚意出来。”
他将手一伸,露出五个手指:“我加五千吧。”
陈琛将腰一挺,怒目而视,男人两只手都举起来,说:“市场经济嘛,价高者得,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陈琛咬着牙:“那我也加五千。”
男人冲他眨眨眼:“那我就五千零一。”
“六千。”
“六千零一。”
“……”
陈琛忽然一拳砸到桌面上,说:“你是故意来捣乱的吧!”
男人笑着摇头晃脑:“反正我今天就和你耗上了,你要肯出,我永远都比你多一块。”
林玉听不下去,撅着嘴说:“老板,你说句话啊。”
老马又摸出一根烟,正不动声色地坐山观虎斗,嘴上不说,心里头别提有多乐滋滋地等着两人抬价。
他不阻止,便是默认。
陈琛一个气不过,站起来就往外头走。
林玉跟在后头大叫:“琛哥,琛哥,你别走啊!”
上了车子,陈琛拧着钥匙发动,林玉开了副驾驶的门跑上来,说:“琛哥,你别一生气就跑啊!”
陈琛说:“做人做事不能这样!你还看不出来嘛,他们俩是串通好的!”
林玉抓着他手:“像他们这样的多了去了,琛哥,你要生气的话能生气得过来吗?你今天要是真走了,才是吃了亏了。他们不就想多要一点钱吗,咱们给他,你那不够,我还有!”
陈琛将她手甩开:“这不是钱的事,是道义,做人不可以这么没有道义。我今天要是向他们屈服了,就是助长不正之风。这店谁想买谁买,我不稀罕。”
林玉急得快哭:“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讲究这个,你们说我傻,我看你比我更傻!你都已经舍得抛下吉姐过来了,如今却要为了这么一点小事把这弄砸了?”
听到吉云的名字,陈琛方才冷静下来。
如果现在一走,那之前的种种挣扎就都没有意义了。他固然可以跟着吉云回到那座城市,固然可以继续开着二手的货车招摇过市,固然可以让自己吃饱穿暖有一席之地安身。
可你究竟想做什么,陈琛,究竟想做什么,继续做你没有前途的司机吗,继续凭年轻的身体出卖廉价的劳动力吗?
不,他不想再过那样的生活了。
他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他有了家,有了女人,再往后……说不定还会有孩子。
如果有一个机会摆在他的面前,他绝不可以再简简单单地说拒绝。
陈琛又拔了钥匙从车里下来。
林玉跟在旁边,害怕地捏了捏他胳膊,陈琛拍拍她手背,说:“你放心吧。”
进到店里,刚刚还在交谈的两个人停了下来。
老马清了清嗓子,贼贼的眼睛盯着陈琛:“这是又想好要盘了?”
陈琛径直走过去,竖起个两个手指。
男人问:“什么意思,只加两千?刚刚咱们都提到六千零一了吧。”
两个人相对而笑,然后听到陈琛沉着嗓音说:“两万。”
“……”目光都投回到陈琛脸上。
“我最多只再加两万,如果愿意盘,咱们就按照这个价来,如果不愿意,那就算了。”
***
时间悄然走向七点,医院食堂里吃早饭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吉云要了一碗粥,一碟小菜,随便找了位置坐下来。
食堂天花板上垂着几台电视,当地的早间新闻正滚动播出前一天的大巴翻车事故,死亡人数较前一天又上升了几名,有关部门已经着手将危重病人转移。
吉云吃过早饭,又在自动贩卖机上要了一杯咖啡,走回孟燕所呆的病房时,门正敞开着,里头已然多了几个人。
孟燕父母都已经上了年纪,又因为陡然听到女儿出事的消息焦急不已,整个人看起来就更加憔悴。
跟着他们过来的还有医院的同事,为吉云和老两口介绍过之后,添油加醋地歌颂了吉云为挽救同事生命的大爱无疆。孟燕的母亲一时激动,上来搂着吉云的腰就给跪了下来。
一边是声泪俱下的表达感激之情,一边是慌张之后的手足无措。
吉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这种场面,折腾了一晚已经是精疲力尽,还要省下力气来应付情绪失控的妇人。
骂吧骂不得,人家是感谢你的,哄吧哄不得,哭都哭岔气了谁能理你。
一时之间,真是恨不得自己也给她跪下来。
吉云后来逃也似的跑出病房,在过道顶头的椅子上坐了许久,脑子里依旧是浑浑噩噩的一片浆糊。
同事出来的时候贴心地给她带了包牛奶,吉云接过来一口咬开,连着猛喝了好几口,冰冷的液体在胃里存在感十足,这才觉得连带着眼前的世界都清晰起来。
同事正说:“从现在开始,这儿就由我来接手吧,下午有一班飞机能回去,你现在赶去机场还来得及。”
吉云一早就想走,没理由要和人讲客气,连忙把东西收拾了一下,和孟燕父母打了个招呼就踏上归程。
昨晚的那辆商务车终于派上了用场,吉云将包当枕头垫在脑袋下头,自己在车后座上大咧咧躺了下来。
本来只是觉得腰痛,想着稍微躺会儿歇一歇,谁知道脑袋刚一沾着包就睡死过去。直到手机在包里震起来,她连忙坐起来接听,这才看到时间已过去了一整个小时。
吉云捏着眉心,打着哈欠地说:“你到了?”
陈琛答应了一声,说:“早就到了。”
“盘店的事情也弄好了?”
陈琛却不想多提一样,含糊地嗯了一声。
吉云以为他是怕自己听了不高兴,连忙笑着捧场:“陈琛,你现在也是有产阶级了,以后弄得好了,千万别忘了我,我还等着给你提包。”
他语气带着埋怨:“胡说什么。你现在在哪,给她转过院了吗?”
吉云懒洋洋地唔了一声,陈琛说:“我现在没事了,去那儿找你。”
他是说到做到,前一秒还在信誓旦旦,后一秒就被吉云听到车子发动的声音。
吉云连忙说:“陈琛,你别来了,我已经不在那儿了。”
“……”
“我走了,下午有班回去的飞机,我正赶去你们这儿的机场。”
“……”
许久都没人说话。
静谧中,车子熄火的声音就越发清晰。
还是吉云先开了口:“陈琛,有空我就过来看你。”
“……”
“说话啊。”
他发出如兽般的呜咽声:“嗯。”
吉云无意将话题弄得如此沉重,转而去提另一件事:“陈琛,之前你妈妈把林玉的事都告诉我了,我知道你一直想找当年伤害过她的人。我在那儿呆了几十年,毕竟比你认识的人多,这次回去可以帮你问一问。”
陈琛的注意力果然被分散了一些,有些惊讶地说:“她告诉你了?”
“嗯,就你出去接人那天。你当初肯留在我那边,也是为了想找出那些纨绔子弟,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吧。”
陈琛却说:“我要找的并不是你说的那些人,出事之后,我已经给过他们教训。他们会干出那种猪狗不如的事,是因为之前吃过一种容易致幻的药。我要找的是更上面的一些人,更高层的。”
“那是要找谁?”
陈琛静默许久,忽地吁出一口气:“不找了。”
“不找了?”
“嗯。”
“为什么?”
“我找不到。”
吉云实在意外:“在我印象里,你不像是一个会轻言放弃的人啊。”
陈琛说:“不是放弃,是我人微言轻,就是找到了又能怎么办。这种药本来不应该在市面随意流通,是厂商为了挣钱大面积的铺货,政府为了税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小老百姓,能和他们斗吗?”
吉云:“到底是什么药啊,如果真像你说的有这么大的危害,那我们完全可以像有关部门投诉,限制这种药在市面上的流通。”
“但愿吧。”陈琛说:“这种药你一定知道的。”
“嗯?”
“清脑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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