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上还挂着笑,荣姑姑行了礼就起身说道:“郡王妃稍等,奴婢叫人借衣服来给您。”
宫女哪里会有合适的衣服,只能去找娘娘借了。宫女去找娘娘借衣服,这事儿有点匪夷所思,何荣儿也是没辙,自然是打着郡王妃的旗号,看看能不能讨一套了。
北千秋看着她似乎有几分恼火,却不知道她恼火的是左阳。她乐的清闲,又倒回了车里。
何荣儿走的快,她又派了个腿脚利索的太监,没会儿就又来了个轿子,何容儿扶了那轿子上的人下来,北千秋车帘掀了个缝儿,没想到从那轿子上下来的竟是入宫为贵妃的左晴。
她衣饰绝不算华贵,但也不是清汤淡水的纯素,似乎更要多突出几分年轻气息,鹅黄色的裙纱拢着青绿宫装长裙,若不是头饰精致灵巧,广袖长衣与胸口宫绦都是贵妃才能用的花色,看起来更像是个活泼的初嫁新妇。
左晴已经快十八了,和左阳眉眼像的很。
左阳生的就极好,眉眼精致,看起来总是容光奕奕,可毕竟是男子,又去打仗,少年时期精致到玉雕般的眉眼,渐渐多了几分糙,不过倒也显得成熟了些。
可从左晴脸上也看得出惠安长公主和左安明的好基因。
她两颊浅浅笑涡,双眼微圆,显得有几分天真,却也看着永远都充满着活力,精致如画的下巴和红唇,嫁人三年让她看起来稍微少了些孩子气,却更显得有一种生活气息般的美好。
眼神跟会说话似的机灵,面上含着的笑意可跟那些平日里总挂着的笑的宫女不一样。
那似乎是心里永远满是喜滋滋的好事儿,想说却又觉得觉得不值得说,但抿着嘴、笑出笑涡的喜悦是从内心漾荡出来的。
做起事来行动又脆又快,什么都利落,转瞬间就决定的巧到好处,声音清脆而细柔,每一处都叫人觉得爽快喜乐。
这丫头道行不一般了。
“嫂嫂,这里有套裙衫,你接一下。”她接过宫女手中的托盘,亲自送上马车,微微掀开车帘。
左晴位至贵妃,封号为元,受顺帝宠爱,地位在宫里头算是极其尊贵的,何荣儿连忙要接过来帮忙,北千秋大咧咧的掀开车帘,接过托盘。
左晴一瞥眼,就看见了她背后的鞭痕,心中一惊。
她亲哥是这种人?!虽然知道家里一向对李氏有意见,可左阳以前说过,李家一事不怨李蝉秋,可怎么……
三哥以前不回家,最近刚回了家,就发现李氏衣衫不整满身血痕的在他马车上。饶是左晴也怀疑,是不是左阳多年老处男憋成了人渣。
北千秋换好裙衫,走出来。左晴心中看着李氏面无血色,似乎有几分疲惫,她自动理解成承欢后的娇弱无力,连忙伸手挽住她,生怕她脚软跌了,跌了左家的面子。
北千秋被她挽着,只感觉她软软的胸口都贴着自己胳膊,心里一酥,恨不得就直接软倒趴在左晴身上。左晴身边的宫女连忙过来,也扶着北千秋。
“荣姑姑麻烦通报一声,让郡王妃去我那里整理仪容,和我一起去给太后请安。更况是快到深秋了,我那里得了些太后喜欢的衣料子,一并送去。”左晴身为元贵妃,说话算是极为和气,荣姑姑行礼称是。
这头北千秋就和左晴挤在一个轿子里,左晴握着她的手,又是叹气,又是问候。
北千秋细细端详了她一会儿,看着左晴过得并不差,心里放心了许多,便也不回答,倚着轿子装累极而睡。
等轿子进了内宫,停在元贵妃的宫门口,她被几个宫女扶过去,下了轿子,看着头顶上的兴薰殿三个字,眉头跳了跳,转头问左晴:“你住这儿?”
得到的答案自然是肯定,北千秋感觉进了宫门,跟做梦似的,拐了几道才进左晴的主屋里。
左晴倒是一副跟她极为相近的样子,携着她的手,又是找人备下点心和粥茶,又是叫宫女拿了新开盒的玉露脂来给她搽。
北千秋看着那极其会梳头的宫人,给她梳了个斜髻,那翡翠的耳坠往李氏的耳洞上挂,左晴扶着她的手,正问她左阳最近如何。
北千秋看着镜子里,忽的笑了起来:“看你这般有心眼,我就放心了。”
“哎?”左晴愣了一下,轻笑起来:“嫂嫂说什么。”
“往脸上抹得的是一年供宫里四盒的新花玉露脂,这玩意儿花瓣都是人手一片一片挑出来的齐色,按着惯例,太后两盒,皇后一盒,另一盒送贵妃或是别的王妃做礼。这味儿都是不一样的,别人闻不出来,你当是太后用了十来年闻不出来?”北千秋看着镜子里的人笑起来。
左晴条件反射的就要缓缓抽回手来,却被北千秋压住,捏住她手指。
“外头总是传着太后心气平和,喜欢看着年轻媳妇打扮漂亮,宫里的新妇她都是可着好东西送,那是因为宫妃在她眼里是她的人,站在旁边显得漂亮,是为了给她长脸。我一个郡王妃,要坐在太后客位的外人,你往我这儿挂半张脸都能映绿的翡翠坠儿,可真是有意思。”北千秋食指轻轻敲打着左晴的手背。
左晴在宫里,两三年间早已忘了十四五岁时的天真稚幼,她只是心中知晓长公主不喜李氏,哥哥又这样对她,并不需要太后对她有什么好感。
这些一举一动,不过是条件反射般的细微反应。
不能说是算计,只是说是做事情习惯留个引子。
“我竟没想过,嫂子并不怎么进宫,却这般了解太后。”左晴反握住她的手笑起来:“想来也是昭妃与嫂子提过,说了许多宫里的事情,只可惜昭妃那般了解太后心意,那时候我才入宫一年多,她便香消玉殒,没来得及多多讨教——”她就是非要提起这一茬。
北千秋可不是李氏,真心笑了笑,说道:“没什么,看你这样,我倒是真的安心。”
左晴只觉得北千秋似乎进了兴熏殿,整个人的气场都变得淡定又了然,这不太像李氏,可毕竟左晴对李氏了解也不多。如今知道这嫂子也不是好相与的,她便笑着跟没事儿一样摘了那翡翠耳环,换了个得体的银饰,又另人重新挽了发,亲亲密密和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走出去了。
“嫂子可曾见过太后?不必担心,太后心慈面善,又喜佛法宗理,凡事讲究公平和稳,嫂子的性子,定会得太后的喜爱。”左晴也换了套衣服,笑道。
“见我名单上的第二位,我自然兴奋。”北千秋笑起来:“四年未见太后,不知太后可好……”
左晴没听清前半句,只听着说四年未见,想着李氏应该也入过宫,便笑了笑不以为然。
然而这边,左阳进了御书房半天了,顺帝都没抬头看他一眼。房内日光正好,香云缭绕,顺帝埋头批折,专注认真。
等了小半个时辰,顺帝抬起头来,一脸无辜:“啊哟,你来了啊左阳!瞧我这——”太用功了,没发现。
左阳真心日了狗。
他自十二岁至十七岁一直在宫中长大,那时候,大他九岁的舅舅顺帝登基没多久,两人少不得见面,左阳真是对顺帝的演技五体投地。
装无辜,装不懂,装蠢,装为难。
靠着各种演技,表面上是无能略蠢,手无大权的怂逼皇帝,实则能在这龙潭虎穴的长安,坐稳皇位十五年,各个世家并没有能谁权势滔天把持朝野,他也绝不是等闲人。
只是长安城内,他玩的挺好,不代表皇城外也是在他掌控之下。
边陲战乱,淮南水患,也不知道是命不好还是恰逢社稷江山飘摇……盛朝并未在顺帝的领导下走向幸福和谐的明天。
当然左阳跟他熟,不代表顺帝内心跟左阳熟。
虽是舅舅侄子看着亲,但这俩人也是除了放屁扯淡乎吹逼,就没说过几句真心话。
“我正是急着想问问你,太后生辰,你准备了什么礼?”顺帝放下笔问道:“我没想好,但是再不准备就来不及了,想着你做事周到,就问问。”
妈蛋就为了问一句礼物的事儿么?!
……这比上厕所到一半被拽出来只是问一句今天你吃饭了么——还膈应人!
左阳却只能笑着:“备了真珠舍利宝幢,是苏州赶了六年才做出的稀奇玩意儿,塔顶嵌了水晶珠,整个塔光工艺就用了六七种。”
“知道太后喜欢佛器,倒是仔细。”顺帝起身:“我这边还觉得送禅宗画像不合适。”
左阳没想着顺帝真要跟他好好讨论礼物的事儿,只得捧着说禅宗画最好不过了。
两人讨论完礼物的事儿,顺帝又坐过去继续批折子,没让左阳走,也没开口。左阳过了一会儿,说道:“皇上可知道就在我启程的一炷香时间前,林续死在了府中。”
顺帝抬了抬头,眼睛还在看折子,似乎表示正在听他说话。
“有刺客混入乐伎,臣只知道林续死状极惨,还并不知道详情。”左阳表情也很淡然。
“就在你进来的前一会儿,徐瑞福刚来通报。”顺帝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什么特别大不了的事情:“要查,彻查,靖王叛变后好不容易安定几年,别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皇上认为是私仇结怨,还是——”左阳起身,极为随意的在屋内走动。
“林续在朝堂上可是谁都不得罪的墙头草,倒是听说他民间名声不好,可朕也不信民间还能有人进府杀他。”顺帝说道:“朕想不出谁会杀他,莫不是对太子有异议之人?”
“唯有大皇子可以相争,可大皇子今年也不过十三岁,更少与外臣接触……”
“那你的意思是可能是宫里哪个皇子母家人所为?”顺帝总算抬起眼来,一双极为讨女人喜欢的桃花眼看着他。
“臣只是猜测,毕竟这事情总是要有个理由。也有可能是林续参与了一些不该参与的事情,得罪了些不该得罪的人。”左阳躬身道。
顺帝过了一会儿才冷冷哼了一声:“快到太后生辰了就出这档子事儿,真晦气。叫人去查!这事儿就委派给你了,毕竟你在场了解,和林续关系算不得亲疏,叫大理寺那边协助你就是。”
左阳无奈叹了口气:“早知道我就不提,非要我去办。皇上又不是不知道我和大理寺那帮人关系不好。父亲被杀一事四年都审不出结果,我都差点跟大理寺撕破了脸面,现在又要我去——”
“谁叫你提起来了。”顺帝勾唇微微笑了看了他一眼:“还有别的事,淮河洪灾,几个商会哄抬米盐价格,恐怕没有当地知府授意不敢这般大胆,你办完这件事儿,就去替我把这件事跑了,详细的过两天再跟你说。”
“朝堂上那么多闲出鸟的,干嘛就叫我去!”左阳抱怨起来,斜靠在椅子上,一副和顺帝十分亲昵随意的样子。
“要不我就给你插虚名,让你来上朝。快去!你自个儿的军士在贵阳,都快吃不上米面了,莫不是跟这事儿有关,我要是不见着今年内南方盐粮降下价来,就让你自掏腰包——”
左阳哀叫一声,捂着脸。
顺帝会装亲昵,他就不会了么?装成敢跟皇上抱怨耍赖的侄子,可不难。
“话说……我倒是有一事一直想问你。”顺帝抬起头来:“当初救你之时,杀了老南明王,你可有恨过我。”他没用朕。
左阳愣了一下,垂眼道:“他叛变了我们全家,死有余辜。”
顺帝扯出一丝笑:“我最怕的就是你恨我。”
左阳却不想再说了。
老南明王与靖王勾连,害死左府之人,挟惠安长公主与左阳随靖王残余私逃——本来这四年左阳也是这么认为的,然而再见北千秋,心中将往事翻来覆去的回忆,却是另一番感受。
北千秋用着老南明王的身体,带着褐色军服之人冲出长安,出了城对左阳说的第一句话是:
“你长兄断绝粮草被逼入长谷关,柔然破关,杀的无一人存活,他的头被挂在了军旗之上。”
左阳眼前一黑,惠安长公主身子一僵,却硬挺着听完了后半句话。
“然而粮草本该半月前就送到,却被流民所抢。一路护送军粮被流民抢夺,这就是笑话,是连理由都懒得糊弄——!”惠安公主颤声道:“别跟我说此事跟你没有关联!左安明的尸体停在院内你毫不吃惊!用令牌将本应该守在家中的亲兵调走到不知名的地方——!你一把年纪,到底是要跟谁勾结,毁了这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的一家人!
当时的左阳坐在马车中,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幺妹在何处?”
“我不能说。”北千秋的声音飘在蓝的发黑的夜色里,她岔开了话题:“马上就到了祁县了。”
“……求你把我幺妹换回来,她还小,她会怕的。”左阳条件反射的竟然去求那个他刚刚知道名字的魂魄。
惠安长公主一把拽住左阳:“不要求——他已经叛变,已经不是你爷爷了!”
惠安并不知道那缕魂魄的事情。
“她会好好的。”北千秋的瞳孔在夜色里仿佛凝着一团静静燃烧的火焰。“左阳你且信我。”
我……如何信你。左阳并没将这句话说出口。
马车和行进的人马停在了路上,北千秋说话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合着左晴微弱的哭声和母亲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他隐隐约约听着北千秋在让部分人离开,另部分人和他留下在这里。
队伍似乎整齐的分为了两部分,其中人多的那一部分选择了离开,脚步轻巧的踏过草丛,渐渐远了,北千秋带着一小队的人,留在马车边。
远处,从长安城的方向传来了马蹄声,一队少有几百人的骑队赶来,和北千秋那边不过几十个人的脚步声相比,这阵阵马蹄声就如同敲在每个人耳膜上的鼓槌。
来者怒喝道:“左老将军,你背叛皇上与靖王私通,此刻又挟长公主来威胁皇上,逃到这里——罪可当诛!”
在听到双方短兵相接的一瞬间,左阳心里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他自己可以死,却不能让家人落入未知的境地!左阳心下一横,猛然拽起左晴和惠安长公主,一脚踹开木头马车的窗户,将马车后面一面车壁毁坏,将二人推下马车——
他手里握着藏在靴子里的短匕首,抱起左晴,拽着惠安长公主,往夜色中狂奔而去!
他只想着一定要带着家中两个需要他保护的女人离开,却没有回头。
他只想着北千秋一定疲于对付长安赶来的骑队,没法抽出手来抓住他们三人。
他没有回头。
左阳若是回头,必定能看着那几十个人围在马车周围,站成一个半圆,面对着呼啸而来的骑兵,背后护着的是正在狂奔的左阳一家。
若是回头,定能看着北千秋站在车顶,望着他们一家三口消失的身影,身上的披风吃饱了风的猎猎作响,老南明王的身子深深舒了一口气,转过头来拉满弓,对准了与手下厮杀起来的禁卫骑队。
可他并没顾得上多看北千秋一眼。
左阳那时毕竟眼里只有家人,北千秋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缕似敌对的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