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左阳问的认真,水云也不想去接他的蠢话,左阳思忖着正要开口,却看着左十七走进东月阁里,表情有些难以言喻。
“他还在府里?”左阳转过脸去问。
左十七犹豫了一下道:“陆大人半个时辰前离开了陆府,前去参加小西湖的秋宴。这回秋宴人去得多,包括林家的林平冉和几个兄弟、徐家人还有当初谢家留下来的那一两支都在,几个入冬前回长安的武将也在。”
左阳没听清左十七后头说了什么,他似乎只听见了前半句:“她去参加秋宴了?”
秋宴每年都办,几乎是朝中大臣必定参加的宴会,在长安城南边人工的小西湖上包下三楼的大船,这帮在长安这等干燥风沙之地长大的北方爷们也学着想要享受一下南方士林的生活,每次都会有些五品的官员挤破了脑袋要上了那艘船去,趁着这个机会结识那些平日上朝时站在最前头的官员们。
左阳半天才回答道:“她是去吃喝玩乐,也不肯来见我么?”他像个傻子一样在这里忙活来去,兴奋的让下人布置,实际上北千秋也只不过是在敷衍他么……
“呃……也不算是吃喝玩乐,毕竟秋宴是大事儿,可能那老贼不愿意放过这个好机会……”水云努力解释道,却看着左阳几乎将手里的茶盏和那可笑的菜单狠狠地掷在长凳上,猛地站起身来面色有几分难看。
茶盏砰的一声响,倒在长凳上,温热的茶水漫开,却是没摔碎。
左阳阴沉着脸大步往外走去,转头对着快步跟上他的左十七道:“秋宴不是之前也递了帖子到府上来,给我扒拉出来,我倒要看看他跟一帮人虚与委蛇花天酒地能有多开心!”
左十七两眼一黑,那些请柬几乎早就扔进了篓子里没人管过,现在让他立刻扒拉出来简直就是大海捞针!
他大步往外走着,腰间环佩轻鸣,左阳最近总穿深色衣服,为了见北千秋,今儿特意换了身颜色偏亮的玉色长衣,腰带都是仔细挑过的蜀绣蝙蝠暗纹。这一身仔细打扮过的,倒是换也不用换,直接参加秋宴也合适。
头发一丝不苟的梳好,羊脂玉镶金的发冠扣在白色发髻上,倒衬得他有几分精神。他生怕见了欢喜的人,自己不够好看,生怕北千秋讨厌他脸上的疤。
还没好的血痂有些狰狞,他之前在镜子前反复用手挡了,只盼着北千秋要是能看不见就好了。惴惴不安的心意等了半天,从午间吃了饭就开始拾掇,却等来了这么个消息。纵然是平日里百般迁就旁人的左阳,也有点被惹火了。
水云把书房里平日伺候的小厮全都轰进去,七八个人翻箱倒柜的找那不知道在哪儿的请柬,左阳脸色压抑着愤恼,骑在前门备好的马上,等了半天也等不到,直接道:“不要什么鬼请柬了!我要参加,谁还敢拦不成?!”
他说罢以一夹马腹,便如离弦的箭一样奔出去了。
左十七跟上的时候,左阳几乎已经到了小西湖边,这会儿船还没走,因为来的人多总是要在岸口多停靠一会儿,这一片几乎望不到边的人工湖上,如今只有这一艘灯火通明的大船停在那里,来来往往还有人出入,舞榭歌台,人声鼎沸。湖面上露花倒影,灵沼波暖,丝竹喧天。
原来林家势力大,多是林续来主办,一面是拉拢人心,一面是展示权势。如今林家半边都瘫痪了,林平冉放不下面子也不肯将这个机会交给别人,不知道东拼西凑借了多少钱,才将今年的秋宴办出往年的华丽热闹样子。
林平冉站在渡口上,和来往上船的群臣说笑,笑的喜气中暗含着辛酸,远远却看着左王爷手里捏着马鞭,杀气腾腾的大步往这边走来,他眼睛亮了亮。之前林府办了几次诗宴,给南明王府送了请柬,却如同石沉大海,这会儿几乎人都来的差不多了,他以为左阳又是不会来,却没想到他竟然到了。
他连忙抬手迎了上去,左阳站定在面前,偏过脸来扫了他一眼,还没等林平冉开口道些客套话,就沉声问道:“陆大人来了么?”
林平冉挂着笑的脸僵硬了一下,白天看着的快瞎了眼的一幕,他可还记着呢,这会儿看着左阳气势汹汹就要来找陆熙然,他几乎笑不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道:“王爷怎么来了林某的秋宴,这会儿慕容将军也来了,您也可以去见见,正在二楼——”
左阳看着乐伎穿梭于众人之中,些许关系较好的大臣勾肩搭背的站在一处,觥筹交错,笑言融融,更是没由来窜上一股火来,打断了林平冉的话:“他到底在哪儿?!”
“陆郎应当在三楼有个单间,他喜静不大愿意跟旁人在一道说话,林某就给他找了个僻静的隔间。”林平冉向来没见过左阳这般样子,惊得连忙如实禀告。自他丧妻归来,似乎身上对旁人总带了分戾气,不再像以前那般好说话。
左阳拎着马鞭,活像是要打人,蹬蹬踏上夹板,往楼上走去。
琴声悠扬,歌女喉音优美,水流潺潺,偶有城郊钟声传来。左阳无心欣赏,走上三楼,揭开层层珠帘,往拐角处走去,身旁不少人站在栏杆边,见他来了慌忙行礼招呼,左阳随意招了招手,往北千秋应在的方向走去。
他掀开了烟霞纱帘,本以为北千秋还在里屋,却没想到她独自一人站在栏杆边低头看着湖水,听见了有人走来的声音,转过脸来。
左阳呼吸一滞,怒气烟消云散。
她黑发如白日般垂下,发尾束了雕竹银坠儿,从颈后拨到前边来,青丝搭在肩上,月白色发带垂下来。肩上披着深青色绣银边外衣,里头是一套玉色宽袖燕服,腰间是同深青色镶玉腰带,束住了窄窄的腰,一只手搭在红漆栏杆上,一手笼在身前,那如玉雕般的指尖从袖口中探出来,端着个鎏金铜兽暖炉,左阳恼怒烦躁的情绪不知去了哪里,甚至仔细地去看她修剪齐整圆润的指甲。
他还凑巧,和北千秋穿了几乎一模一样的玉色配深青,只是一个箭袖武将装扮、英朗利索,一个宽袖深衣,优雅淡然……
左阳舔了舔嘴唇想说什么,却看着北千秋挑了挑眉毛看向他,表情不骄不躁,下颌微收似乎等他开口。
雪肤鸦发,眉眼含着雌雄难辨的英气,表情却透着矜贵与温雅,他甚至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冷清禁欲,以及那如斯艳绝容貌后隐隐的侵略性。
纵然是这样一副面容,只要是北千秋的魂儿在,仿佛不论是怎样冰凉清冷的壳,内里也燃烧着强势放肆的脊梁。
他心知北千秋尤喜红色,惯穿艳红,却也压得住。甚少见她穿的这般素,但也好看。他想起来之前,北千秋一身灰色男装,端着李氏的娇弱面孔,坐在东月阁廊下嗑瓜子儿的样子,那时候他就想说好看,却没说的出口。
“左王爷怎么也来了,臣听闻王爷不喜这些虚浮的宴会,今日倒是反常。”她音色若冷泉露寒,语调徐徐却似乎隐含笑意。
左阳才想明来意,如今再提起火来,已经竭了一半士气,却不肯输了,往前迈了半步,捉住她胳膊,道:“你为何今日不来见我!我在南明王府一直等你到这个点上——”
“王爷还请臣去南明王府做客了?”她故作吃惊:“陆府怎的没收到请柬!纵然是臣想去,没有请柬贸然上门,也恐被人说是强贴过去的,陆某一向爱惜清名,生怕有人诬言。”她说着了无痕迹的撤回手来,后退了半步保持了半分距离。
左阳恼了,又往前贴过去:“你倒是现在又拿这些话来敷衍我,还不如早就告诉我说你失忆了,说不认识我!”北千秋面上笑容不变,再退去。
“王爷,您再靠,臣就要跌下栏杆掉进湖里了。”北千秋的手在他胸口撑了一下,她往后弯腰半个身子都在栏杆外头,左阳看她长发都落在身后,让秋风吹得阵阵飘舞,船猛然开动,北千秋被船身震动带的几乎往后仰倒过去,左阳眼明手快的扶着她的腰往回拽了一把。
北千秋在他胸口撑着才没跌入他怀里,左阳心中小小的惋惜了一下,手却扣在她窄腰上没有放下来,北千秋掰了半天他也不肯松手,过了好一会儿左阳才评价道:“陆大人倒是有些瘦。”
“劳王爷关心。”北千秋不冷不淡的说到,指甲掐在了他手背上,左阳吃痛松开了手。
他本来想着来质问,可北千秋却这般不咸不淡,左阳更加郁烦。他就想直接开口问北千秋到底是怎么想的,却看着北千秋打官腔眼神也不怎么看向他,心里头又酸又痛,闷得提不起气来。
当然更多是些委屈。
北千秋又在想些他根本不知道的东西,左阳感觉她对他无所不知,一眼看到底,轻而易举揉捻指间,可他却百般猜不透她。凝滞的空气沉在二人之间,北千秋似乎也很受不了这样的气氛,想要躲开和左阳面对面的场景,没说话转身直接往后走去。她素手掀开烟霞纱帘,快步走下了三楼,往二楼宽阔人多的甲板那里走去。
一回头,竟看着左阳一脸赌气,阴沉着面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二楼的旁人都是眼观八方,如今朝堂上最红的两位一前一后从楼上走下来,众人几乎都围了过去。二人面上微妙的神色,倒是没多少人注意到,可文臣几乎都来围向北千秋,一口一个“陆郎”“陆兮知”,唤着她的字,如同亲兄弟一般笑着将她往船头那边拉。
而武将们多多少少都要依仗着手握兵权还说得上话的左阳一点,各个五大三粗的团团将他围住,慕容邛这个老将竟也凑过来,递给他一杯清酒,将他往船中央内间拽过去。左阳望着北千秋的方向,却连她背影也看不见,似乎隐隐听着北千秋说些什么“若是有美人也劳烦给陆某介绍……”之类的,如春风拂面般的笑声逐渐远了听不见了。
慕容邛摒开众人,将左阳拽入二层里间,茜帘画屏,隔间传来乐伎们娇软的哝语,慕容邛却表情严肃,将手中清酒一饮而尽,压低声音问道:“敢问左王爷那里有没有接到消息,说是宣州被不知名的起义军攻占。江南那边势力已经极为广泛,这事儿发生了许久,现在还没送到长安来!”
左阳精神一凛,正要开口,却忽然听着隔壁刚刚笑语晏晏的那名乐伎娇笑道:“爷摸得奴好舒服,哎呀……那、那儿不行!啊……那里太羞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都给忘了,隔壁那女人还低声叫个没完,他想装作没听见,可是看着对面年级不轻的老将慕容邛也是一脸尴尬却强装淡定。
两个大老爷们为何要一边听着对面娇喘,一面谈什么宣州起义之类的正事。少年时期闯入爹妈床戏现场的尴尬也不过如此啊,明明啥都懂了却不能哑口无言,只能装作无知的问爹:“爹,你裤子扔在地上干嘛?”
左阳尴尬的握拳放在嘴边咳了咳,敷衍说道:“宣州一事……南明王府自然是不可能没听见风声,但听说不是什么大事,已经镇压了吧。”他话音刚落,隔壁女人低低尖叫了一声,娇笑起来:“大人饶了奴吧,啊……太烫了,不行……别……奴家受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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