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阴云笼罩了希尔芬。百度搜索(飨)$(cun)$(小)$(说)$(網)XiangcunXiaoshuo.com
雨丝在密林的枝叶间滴沥,夹带一股略有腥咸的潮湿久久扩散不开。
一辆白色的马车踏破林间大道上横亘着的水幕,独角兽碧绿的鬃毛宛若森林在风中泛起的林涛。它一路横冲直撞,足可见车中之人的急躁。
车轮轧过希尔芬中心区的泥土,一路向北飞驰,渐渐雨的喧嚣被另一种回荡于天地之间的磅礴所掩盖,那是一种何其无畏的浩荡。阴郁天色下蓝灰色的海卷起细腻而繁重的白色浪潮,不知疲倦地拍打着黑色的高崖。
高崖之上,树木之间,零落散乱着几栋看上去颇有年头未曾修葺的小楼,墙皮在海风日复一日的侵蚀下大片大片地剥落,还有锈迹斑斑的铁花窗,使这里看上去更像是被废弃了的牢房。
这里的确是牢房,从某种意义上而讲。鲜为人知的希尔芬极北,黑色的瑞博瑞特高崖。海潮回旋之地,只收留那些无法被处死的、且被抛弃了的人。
马车在一栋三层的白色小楼前急刹,穿着藏蓝色长风衣的少年大约在十二三上下,他全然不顾泥泞从车上跳下,海风里长衣的后摆犹如战旗猎猎作响,领口一枚青绿色的菱形晶石,闪烁着介乎流质和凝固着的光。
刚从学院回到家族的凯森?伊格特兰德甚至没有来得及换下青院的制服,便已经扑向了临海的小楼。
一路向上,潮湿而滑腻的楼梯使他一个踉跄,三楼的露台上,一串碧色的风铃在几近狂暴的海风之中玎玲作响,身形纤瘦肤色苍白的青年面向着海潮坐在高背椅上,沉默地望向天边翻滚的云潮。嘈杂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他刚要起身,就感觉一股大力狠狠撞进自己怀里。
“哥,我回来了。”少年尚还稚嫩的声线里含着哽咽,青年微微低头,一条浅碧青色的绸带蒙住了他的双眼。他只得僵硬地抱了抱怀中的少年,指尖冷的像是冰。
“哥,你的眼睛?”凯森颤抖着伸手想要触及兄长面上的绸带,却被凯德伸手挡开。他微微偏过头去,只一个细微的动作就令他身上的寸寸骨节宛若岩石一般凸现出来。
“这里面……已经空了,”凯德轻轻摸了摸,也只是摸到丝绸的冰凉,“不好看的。”
“怎么可能?!”凯森带着哭腔大吼,“伊格特兰德可是仅次于达伊洛的医者家族啊!一个眼伤怎么可能不能复原?!”
凯德面上流露出淡淡的自嘲,“别说森之王的瞳术是不可逆的,就算尚有一线希望,想来也没人愿意触犯森之王吧?”
“那我去求!”凯森霍然起身,“世上没有任何魔法不存在逆行之术!哥,我已经熬到青院的监督生了,即使是族长也——”
“胡闹!”凯德面色一沉,“这双眼睛已经没救了,犯不着用你的前程去寻一个无解之解!我已经被安置于瑞博瑞特,摆明已是家族的弃子,但你不一样!青院的监督生,离校之后借助学院的圈子势力将抵达天南海北,我失去的尊严、地位、族长之位,都要靠你,拿回来!”
?青翎7743.伊格特兰德家族?希尔芬半岛?巨蔓森林。
曾经荒乱不生寸草的石地,已经隐隐生出了一层薄藓。一头碧色中长发的少年站在绿灰参半的乱石滩中,微微抬起双手。幼儿手臂粗细的藤蔓从他的脚下还有指尖生长出来,舒展枝叶,盛放花朵,泛黄零落,湮灭无踪。这样诡异而壮丽的生命循环正以少年为起始毫无节制地循环着,仿若神迹。
衣料摩擦间带起轻微的窸窣声响,面容端庄的少妇正扶着石壁站立。三千发丝被精细盘起,无甚饰物,翡色的长裙外裹着一条略略显旧的米色披肩。她遥遥地望着这一幕,不由轻声自语、“真壮丽啊,为这繁盛的……生命!”
纵使她的声音微不可闻,但对于现在的佩瑞恩都仿佛近在耳畔一样,长睫犹如初绽的蓓蕾缓慢盛开,碧色兽瞳凌厉如刀锋,终而涣散成寻常温润幽深的模样。
坎德拉抿唇浅笑,指尖微动,环绕在佩瑞恩周身的、那些不断重复着生命循环的藤蔓逐一分散消失,连带着拥有着永恒生机的魔法场一并收敛。
“两年时间里已经能达到这样一个程度,十分值得称赞呢。”她柔婉地笑,佩瑞恩有些无奈地垂下了头,现下里也是他最为无奈的问题,他无法自行结束对于长生藤的役使,总需要坎德拉从旁辅助,坎德拉对此倒是不甚在意,每每总是微笑着说他还需要时间。
已经快三年了,佩瑞恩垂首望着右手脉门上那朵诡谲而繁复的碧色花朵,这将近三年里他绝大部分时间都同坎德拉住在的地下宅邸里,上一次外出已经是半年前,去参加一阶评定,在没有使用长生藤的情况下轻松通过,也算是世上最年轻的几个一阶之一了。他不知道坎德拉是否与她的父亲有过什么协定,但自从湖心岛一事起,就再未有人踏入巨蔓森林,包括原先那些不时前来采药的长老,坎德拉再未外出替家族执行过任务,也再无人过问半身之事。这般异样的宁定令佩瑞恩深感不安,但在坎德拉的督促之下日复一日地与长生藤进行沟通和同化耗费了他几乎全部的精神力,累到他完全无法顾及此事。
长生藤的连结能力毋庸置疑是恐怖的,在高强度的重复训练下他的魔法场已比初到巨蔓森林时扩大了至少八倍,范围内一切植物都会乖顺地听从他的调遣,每一片叶片的展开,都预示着他的操纵力的进一步增强,他正以半身的躯体,无限逼近完态的力量。
就在他发呆的片刻,坎德拉端着一碗乳白色的浓汤从石壁之后再度转出,遥遥地向他招了招手。石滩边缘几棵树木在藤蔓的缠绕和塑形之下几乎变成了一座碧绿的凉亭,旧日被采伐的树木留下的巨大树桩,已沦落为一张桌子。
佩瑞恩揉了揉酸痛的右臂,跟着坎德拉往凉亭走去,正在这时一道白影哧溜一声自他脚下窜过,使得他微微一惊,刚欲上前查看,就被几乎是瞬移来此的坎德拉单手拦下,色泽深郁的碧色翎蝶飞舞漫天,直指另一边一路追赶的少年。
少年看上去很是焦急,但当翎蝶要撞上他的鼻子时也不得不急刹。充斥着这些轻盈飞舞精灵的石滩中,站着一男一女,他们的身上都弥漫着一种远非他可及的危险气势,他似乎是被坎德拉的容貌所惊艳,无意识地前跨一步,坎德拉蹙眉抬手,万千翎蝶几乎在瞬间就完成了对他的封锁。
“无知之人,”坎德拉开口,声音轻柔却夹带着一种无可抗拒的威严,“你可知你脚下之地,已是希尔芬?伊格特兰德的禁地?”
“我知道!”少年似乎这才回过神来,满头大汗地向坎德拉解释,“事后我会自己向长老们请罪,可现在——能不能先让我抓住那只狐狸?它偷了很重要的东西!”
“唔?”陪瑞恩饶有兴致地回身望去,确实发现那是一只毛色雪白的短腿狐狸,它的口中似乎叼着什么东西,一路不要命似的往森林深处扎去。
臂上花朵轻轻闪烁,一条藤蔓自他脚下迸射而出,几乎是在眨眼间就追上了那只白狐,灵巧的缠绕之下毫不费力地将其捉住,一路拖回。
坎德拉望着那个气喘吁吁的少年,似乎有着冷厉攀上他的面容,在藤蔓卷住狐狸的瞬间,他的唇角克制不住地绽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坎德拉突然就知道这个少年是谁了,眉宇间的七分相似和近乎一致令人不快的笑容,正是来自于三年前被她瞳术废去双目的凯德?伊格特兰德!
“快把它放下!”坎德拉尖声向着佩瑞恩喊道,佩瑞恩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也不明白坎德拉的意思。凯森的笑意愈发不加收敛,抬起手轻轻吐出二字,“晚了。”
那只白狐的眼中突然盛放出强烈的绿色光芒!坎德拉这才知道那是一只被活草控制着的植物傀儡,她忽视了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凯德的能力和心性固然不及佩瑞恩,却也不会仅凭大长老便被奉为新生代中最具才华之人,他怎么可能没有半点自己的发现呢?
狐狸的牙上下开合,被叼在口中的某个东西被嚼碎,整只白狐瞬间炸裂成了一朵碧色的繁花,湿淋淋地挂在佩瑞恩的藤蔓上。
瞬间静默。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这短短的刹那间改变,一直小心维系的某个界限终于溃败,佩瑞恩悄无声息地跪了下去,周身领域瞬间下陷,数以百计的藤蔓从地表陷落之处疯狂暴涌、缠绕、纠结、生长、冲天。
很难用语言形容那是一幅怎样的景象,仿佛无数个千年被强行压缩在了一刹那间。
从主藤根系衍生出无数细小光滑的藤蔓,无枝无叶,无花无果,每一条抡起来都带起锐利的破风声。凯森沿着林叶悄无声息地退去,面上的笑意残酷而诡谲。
坎德拉面色惨白如生绢,终于还是到了么,这一天?
而此时的族长宅邸,一干长老风风火火地冲进族长的书房,他们的面色也都分外精彩,有的恐慌,有的狂喜,有的忧虑。
此时的伊格特兰德族长背对着他们面向巨大的落地窗,从那里远望巨蔓森林的方向,群鸟惊飞万兽骚动,细碎藤蔓的疯狂甩动,宛若一个长发披散的女人舞的癫狂。
“我都知道了。”伊格特兰德族长并未回头,他的身形陷入高背椅看起来那么佝偻,原本壮年的他仿佛在瞬间苍老了几十年。
三年来的每日,他都坐在这里遥望着巨蔓森林,那里静谧如昔焕发生机,但他知道这份静谧迟早会被打破,将引来的是鲜血的献祭。
所以三年前的那日,他站在碧鳞的背上远远地看着坎德拉的翡色长裙在晨风里起落,风息捻开她的发丝,他看不见她的眼眸,失神之下问了一个原本完全没必要去问的问题。
“你真的已经决定了?”
“虽死无悔。”
绝艳的少女用精灵语高傲地回答,面上的笑容却凄惨到不成模样。
她是……决定了的。任何人任何事任何变故都不能动摇半身的意志、用精灵语发下的誓愿,她不再是坎德拉?伊格特兰德,从她决定了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属于伊格特兰德,她是「颓败」,她的生命只属于森之王,直至永恒的永恒。
他起身,老执事从衣架上取过白色的大氅,暗绿色的火焰熊熊燃烧翻飞,力量与生机并存——第十一森之世家伊格特兰德。
没人会懂的吧,他自嘲地笑笑,指尖拂过那象征着尊荣与权威的火焰。你们所见的光耀,正是我们的牢笼啊。
“走。”他轻轻吐出一个字,身影虚化犹如疾风迅疾。
坎德拉的眼瞳深处翡色花轮次第盛开,正正徐徐地旋转着,死亡领域全开,那些细小的藤蔓难以近身,在她身旁五米范围内枯黄飞扬成沙,仿佛有着无形的域以绝对的死亡狂暴驾临。
浓密的灌木丛之后,歪坐在轮椅之上的凯德面上没有笑容,他的指尖轻轻摩挲着一本旧书的书脊,冰凉的蚀刻在他指尖留下些许印记。虽然失去了视力,但二阶的感知还在,他感觉到面前似乎有一棵蓬勃生长的巨树,焕发着以死亡为代价的无尽生机。
他觉得有些无趣。
长生藤、德兰、完态和半身,这些自远古就不甚明了的概念,也许本就不是人类能够战胜的东西吧。长生藤为森之王的原身,能够令其狂暴的的也唯有森之王本身,于是他得到了,深埋在整个希尔芬之下的,历经七个千年仍旧流淌着的森之王的鲜血。那不是半身亦或是完态的鲜血,而是真正的森之王的鲜血,是希尔芬?伊格特兰德——初代的森之世家始祖从幻森带来的,来源于她的老师,第十一森之王佩瑞恩的鲜血。仅仅是三滴血,就足以令长生藤为之狂暴。
坎德拉还站在那里,她的脚下就是一条不得破除的防线。她遥遥地望着那棵无法停止生长的巨木,清晰地记起数个千年前,血雨降下,王城崩塌,在幻森的西北之地,无数的藤蔓聚集成了新的高塔。红色的雨丝顺着未曾结合紧密的缝隙一点一点流经长生藤的根部,一点一点地绝尽它的所有生机。森之王站在被藤蔓包裹着的黑夜里,无奈地看着长生藤枯萎了再生长,生长了再聚集,明明知晓必死的结局,但它还是那么固执地护卫着这一点万年生就的魂灵。
随着血雨的侵蚀,长生藤渐渐无法再抽出新的枝条,它将全部力气都用于巩固现有的枝干,但终究还是不免扭曲,皲裂,干枯,泛黄。
无人所见的黑夜里,森之王的发梢褪去了饱满而浓艳的翠色,转而被粗劣的枯黄取代,在死去的藤蔓维持不住纠集的状态如同繁花一般铺展开来时,它的心就已经死亡,唯有一颗闪烁着晶莹绿色的种子,在泛着血腥味的泥土之间固执地闪光。
长生藤是有着感情的,万年里,昏漠中,被消磨到大概只剩下了歉疚,在那场浩劫之中未能保护的,是它心底永远不得提及的伤痛。
而今当属原主的鲜血再度洒在了它的身上,旧有的惨痛回忆被粗暴地唤醒,它怎么可能不疯狂。只是这样的疯狂,是要以佩瑞恩?伊格特兰德的生命作为代价的。
她听见破风的声音,知道那些“行刑者”们就要到了。
五位长老以及伊格特兰德族长站在坎德拉身后,她的披肩和裙摆都在风里飘摇。
“请退后。”坎德拉开口,声音浅淡,“我要把封锁解开了。”
没有质疑没有埋怨,平淡迎接自己的终末,千千万万年多少个作为“记忆”的半身都这样做了,她也,不会例外。
双手交叠,像是把风从地面掀起,绝对死亡失效,长生藤更加不受控制地暴涌而出。每一条藤蔓的末梢都像是利剑,刺向四面八方结成致密的网。众长老慌忙后退,也直接看到了坐在轮椅上的凯德和推着他的凯森。
“——你们?!”大长老震惊万分,“不会是你们让长生藤——”
“是我做的。”凯德伸手将凯森护在身后,“他自己偷偷跟过来的。”
“哥?!”
“这……”
“反正我也活不长了。”凯德淡淡地挽起自己的袖子,他穿着白衣,上面没有绿色的火焰,那或许算是一种被放逐的形式吧。每个人都看到了那层苍白皮肤之下的骨骼,他的生命随着眼睛一同不断流失,无可抑制。“权当是……拉个一起上路的好了。”
没人说话,除了大长老震惊而慌乱,其余四位长老都保持着缄默。
啪!地一声爆响,鲜血顺着凯德的嘴角流淌而下。伊格特兰德族长没有再看他们两个,转身对五位长老下达后撤的指令。
凯德摸了摸唇边沁出的血迹,自嘲地笑笑。伸手把凯森往长老们的方向推了推道,“跟着去吧。”
“哥?”凯森茫然。
凯德笑着摇了摇头,目送凯森走向长老们的背影,缓缓挪开了遮掩在胸前的衣袖。鲜红色正在白衣上大片大片肆无忌惮地盛开着,一小段光滑而锐利的藤蔓穿透了他的胸口,他仰头向着那两人的方向看去,恍惚看见少女站在巨木之下,看着他的眼神里充斥着嫌恶和鄙夷。
他没有再说话。
长老们站在不远处的树顶上,看着坎德拉蹲在石滩上摸索着寻到一块锐利的石片。她一边向着长生藤走去,一边用石块缓缓割开自己的手腕和脖颈。她踢掉了高跟鞋赤脚站在碎石嶙峋的地面,精致的脚踝每走一步就更加血肉模糊。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大概很可怕。
但这是唯一的办法。
她解散长发,步步向前,鲜血所及,藤蔓退避,几乎是毫无阻碍地就来到了长生藤的主干之前。石块的尖端从掌心划至腋下,她似乎全无痛感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巨大藤蔓,微笑。
“请让我在此归还吧,那些从未属于过我的繁盛生命……”说着,她张开双臂轻轻拥住了巨大的藤蔓,从颈项上延伸而下的血线和双臂连结成一个鲜红淋漓的十字,就像娇小的女儿拥抱着母亲,只是在这短暂的一生里她从未被什么人这样抱过,唯一抱过她的人现在就在这棵巨大的藤蔓里。
心脏的每一次搏动都泵出巨量的鲜血,那不是正常人该有的血量,多亏她所得的那些生命,让她有足够强的力量再度破除长生藤的防御。
鲜血源源不断地渗入长生藤的表皮,从大地深处传出了怒号,像是它癫狂的咆哮。无数根纠集的长生藤逆旋而开,像是一朵巨大的碧莲绽放开来。
佩瑞恩站在那朵莲花的深处,藤蔓凝结而成一个十字使他看上去仿佛即将被献上祭坛的祭品,长睫轻掩仿若熟睡,双腿却在藤蔓巨力的缠绕之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角度和形态。
“没关系的。”坎德拉轻轻地笑着,“在你成为完态之后……这点伤,完全不值一提。”
然后,她伸手,轻轻按在其中一根粗壮的藤蔓上,留下一个鲜红的掌印。
下一秒,从“莲心”处又迸发出几十条细小的藤蔓,它们盘绕着坎德拉,却不敢触碰她的鲜血。坎德拉顺势踩在那根藤蔓之上,像是沿着一片花瓣深入花蕊。鲜血沿着她垂下的指尖滴沥,缓缓地接近着佩瑞恩。
长生藤仿佛预见了危机,衍生出更多细小的藤蔓试图阻止她的步伐,它们竞相缠绕在她的脚踝,却被鲜血浸透枯黄死去。坎德拉踉跄行走却不曾停下,奋力伸手将一点鲜血点涂于佩瑞恩的额头,一路下滑至嘴唇,勾勒出一个草率的树形,就在她指尖离开他皮肤的刹那,仿佛长梦结束,一片清明。
一直被掩盖的碧色兽瞳毫无保留地睁开,千万年沉睡于雪原,不带任何多余的情感。坎德拉微微抖了一下,低头看着那条贯穿自己胸腹的粗壮藤蔓。
这样……就好了吧。
她伸手,尽力揽住佩瑞恩冰凉的身躯,已经开始了,从半身向着完态转化的进程,只是这一步我是没有办法帮助你了。
长生藤在挣扎扭动,将所有能穿刺触及到的东西在战栗之下粉碎,坎德拉颤抖着拥抱着佩瑞恩,鲜血从口鼻之中涌出。
“我只能……陪你走到这里啦。”一声叹息,她轻轻抚上他正如枝叶一般生长的发丝,只是你为什么还不醒过来呢?
“哈……哈哈。”坎德拉竭力用额头抵住他的肩膀维持自己的平衡,“如果你……如果你再醒不过来的话……可就真的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啊……”
佩瑞恩面上那棵用鲜血勾勒的树形仿佛被稀释一般开始流动,一滴一滴流入口中,那双暗淡而冰冷的眼瞳,也终于一点一点恢复了明亮。长生藤随着失去力量而渐渐软倒消失,留下的只有一地猩红与碧绿的狼藉。
下雨了。
从阴暗天空降下的雨滴,仿佛苍穹垂怜这两个在命运的路口迷路的孩子,默默为他们哭泣。
发上的,面上的,血迹,一点点一丝丝,尽数被雨水冲刷而去。族长一行六人站在周围的树梢上,静默在雨里,没有半分声息。
伊格特兰德族长没有用结界挡去雨水,他裹了裹湿透的大氅,只是觉得冷,冷到了骨髓和心底。
他突然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当初五位长老不提倡让佩瑞恩成为族长,恐怕他们是预见到了这一幕吧。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大概也不会明白这种别样的残忍。
可是已经太晚了。
“太晚了啊。”他低声说,呼出的气息都变成了白霜。
等佩瑞恩的视野清晰起来的时候,他只看见了灰蒙蒙的天空,还有漫天降落的雨滴,红迹被雨水冲刷到乱石之上,沿着狰狞的沟壑渐渐远去。而坎德拉蜷缩在他的怀里,不复风华,遍体鳞伤。
“姐……姐?”他茫然地喃喃。
坎德拉笑着咳出一口血,“傻小子还是头一回叫我姐姐呢,”她轻轻摸着他的面庞,“也是最后一次了。”
她的体温是那样的冰凉,甚至已经不再存在温度的概念,佩瑞恩心中一惊,抱紧了她轻声说,“别说话,保存体力,我给你疗伤。”
坎德拉仍旧笑着,什么也没有说。
磅礴的魔力运转开来,他甚至来不及惊异这种力量从何而来,只是拼命地鼓动着全部的力量涌入坎德拉的躯体,却更加震惊地发现没有任何的回应,魔力未曾注入任何地方,也传不回丝毫的回应。
“没用的。”坎德拉轻轻摇了摇头,“你成为了完态,我就已经是‘不存在’的东西了啊。”
“什……么?”
“别问……别问。”坎德拉闭上眼睛,“我还有一点时间……你能一直抱着我吗?”
“好……”佩瑞恩强压下心头的泪意,紧紧抱着坎德拉,雨水顺着他们的发丝和衣袍流淌,汇成红色的小溪。
“……”坎德拉的嘴唇微微开合。
“嗯?”佩瑞恩俯身。
“我说,”坎德拉奋力张口,“要……活下去啊。”
“如果说,对水之王的诅咒是‘永志’,永远无法忘记的悲意,对雷电之王的诅咒便是‘鳞伤’,不能避免的伤害,对森之王的诅咒……就是‘多情’啊。”她淡淡地笑着,“我……离开以后,你会渐渐遇到很多人,也许……会爱上她们之中的几个,但终究不可能得以善终。所以你……要坚强,即使我……不能再在你身边,可我们是……一体的。”她的指尖点上他的心脏,“就在……这里。”
一语成谶。
前有坎德拉和卡琳丝,后有楠焱菁和凯罗莱雅?圣兰希,无论是不是爱还是好感,或者是单纯的缘分,每一个在他的生命里如同花朵一般娇艳繁盛的女子,终不免凄惨飘零。
“好冷……”坎德拉轻轻呼出一口气,白霜挂在她的睫毛和发梢,看起来萧瑟而落魄。佩瑞恩将脸贴在她的额头上,泪水不可避免地顺着脸流了下来。乱石之间,鲜血所及,奇异香妍的红色大花次第盛开,发出灼热的气息,抵挡着严冬一般的寒冷。
“这样……就不会冷了吧……”
真是……傻瓜啊,坎德拉无奈地摇了摇头,她的指尖开始变得有些透明了,时间终究是到了吧,这一世作为坎德拉?伊格特兰德所拥有的,除了「颓败」以外仅有的一点依存,也要消散在天地之间了呢。
世上没有什么比怀抱更温暖,也没有什么比人心更灼热。
我原本想告诉你的,可是……
对不起。
她拽住佩瑞恩领口的饰巾,不带丝毫犹豫地吻上他的嘴唇,就像三年前在普林赛斯一样。只是这一次,我们没有回家的路了。
最后一丝力量的消散,她久久地望着他的眼睛,无力地滑落了下去,疲惫地合上眼睛,轻轻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她知道,这一次合眼,将不会再有噩梦缠绵。
佩瑞恩最终是听到了,坎德拉在他唇边留下的最后的话。
那两个字是……
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