弇兹回到西海养伤,一连调养了五日才稍稍有些起色。
海中万物呈现一派宁静之景,远处微波荡漾,有鲛人成群结队游过來,他们捧着一个锦缎玉盒,里面似乎有什么煜煜生辉,明亮而耀眼。
有歌声响起,那是鲛人的吟唱,悠扬得如晴日浮云,柔软得如浅海中的碧藻。
弇兹有时就想,如此美妙的歌声却只在海中可闻,多么可惜。
他抬起手,那玉盒便飞至他的手中。
轻轻打开,盒中竟是一颗七彩的东珠。
他开口询问,张嘴无声,却是鲛人能听懂的语言。
领头的鲛人首领立刻回答:“我们鲛人一族本就天生‘眼能泣珠’,只是从來沒得过这样漂亮的色彩。此珠为族中的一女鲛人盼得离去三百年的夫君回來,喜极而泣所生。听闻您一直在寻找七彩的东珠,这便立刻献來了。”
弇兹倒是沒有拒绝,将锦盒收了去。他这并非是依着法力或者权利白白得了人家族中的宝贝,相反的这是所谓的偿还。弇兹一直照看着这西海,不管是天灾或是劫难,他总会依力化解,他的存在本就给了西海万物一个‘安心’,与其推让不如大方收下來,也好让他们心里觉得少背份人情债。
待鲛人们散去,弇兹又将东珠取出來细看。
他举过头顶,对着从海面上投下的光线,珠子变化着万千色彩光泽。
只是,玉儿已经不在了,这个珠子他又该给谁?
本來一个念头而已,脑中却突然浮出玄女的影子,如何也挥散不去。
蓦地想起,已经有五日沒与她见面了,这个逆來顺受惯了的丫头,居然沒想过來找自己,难道一点也不在乎自己这场对战的结果吗?
突然有些生气,气了半晌又笑自己傻,她哪里会认为自己输给墨逸,也许还在埋怨他对这任务又多有懈怠了吧?
山不就我,我就山。弇兹如此想着,也不管伤有沒有养好,就带着那颗七彩的东珠上了九重天阙。
玉山上的人倒沒有敢拦他的。
弇兹大摇大摆走到瑶池,西王母亲自來迎。
弇兹说:“今天我不是來与你谈任务的,我特意來寻玄女。”
西王母笑:“很不巧,玄女因为做错了事,现下正被罚在焚狱内思过,沒有办法让她來见你。”
弇兹皱了皱眉头:“她犯了什么错,要被关在那种鬼地方?”
虽沒有去过,弇兹也知道那地方的可怕。即使出得來,怕也要被扒掉一层皮。
西王母沉声说:“我教导我门下弟子乃是内事,你即使是西海之神怕也是不该过问的吧!”
弇兹沉默了一会儿,他明白西王母不会轻易将玄女放出來,过多纠缠反而无益。
于是,他斜瞥了一眼,连告辞也未说就拂袖离去了。
过了半晌,有宫婢匆匆來报:“王母娘娘,不好了!西海之神似乎要闯那焚狱!”
西王母缓缓品了口手中的茶水,冷声说:“那地方,即使他是上神也不是能强行进得了的。他若是因此有什么闪失,我们还要担待个不闻不问的罪名。可若是管了,这几日又不得消停。你们就当不知此事,由着那上神胡闹好了。”
宫婢点头,正欲退下去,又听到西王母添上一句:“记住,不管那狱中有多大的动静,不去理会便是!”
“是。”
殿中寂静,西王母遥遥望向那焚狱的方向,嘴角不禁弯起一个诡异的笑容却无人瞧见。
弇兹进了焚狱,四周的热气立刻聚上來,好似要将他生吞活剥。
他修习的一直是水灵之术,这聚集精粹火灵的焚狱刚好就是他的克星。
火星蹦到他的皮肤上,立刻有烧灼之感,皮肤上也被燃出一点灰黑色。
弇兹淡淡瞥了一眼,恍如未见,连一秒也未停顿,只凝聚了一层水灵护障,抬步便往狱中走。
越往里走,那热度越盛,四周都是耀眼的火光,弇兹体会到从未有过的难受,仿佛从喉咙里都能燃出火來。
水灵护障对灵力的消耗十分巨大,弇兹的脚步慢了下來,连视线都有些迷茫。
若是在这里折返,自己还能保证无虞,可若是再往前,不管救不救得到人,他也难以全身而退。
弇兹讪讪笑了笑,走一步心里就问一句,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了个小小后辈至于弄得如此狼狈吗?
玄女到底有什么好?就这个问題,他开始细细思索,好将身体上的疼痛转移开。
于是,他挽指一点,面前出现一个小小的水镜,镜中是关于她的回忆。
初见时的狼狈和倔強,故作的冷淡和忍不住的关心,耐心的聆听和安慰,一颦一笑尽在镜中。
弇兹默默收了水镜,那镜中乃是心中所存,原來一切,他都记得那样清晰。
答案似乎已经找到,他又加快了下步子,隔着重重火海,见到了那被困在阵中的玄女。
本想柔声唤一句,不想那嗓子经历了烟熏火燎,已经嘶哑得恐怖难听。
“玄女...”他仓皇的闭了嘴,竟像孩子一般的笨拙。
玄女讶异的抬起头,见到那人狼狈的站在那里,却觉得这一声呼喊是心里的一道光,驱走了黑暗,温柔无比。
弇兹快走两步,火灵缠身,他來不及驱赶却是一把抱住了她。
“嘶。”玄女轻嚷一声,受了几日的刑,身上沒有一处是不痛的。
弇兹立刻卸了身上的水灵护障,将此加注在玄女身上,为她治疗伤痛。
玄女知道弇兹最是怕火,于是勉力去挡:“你这是做什么?我受得住,无需你做到这一步。”
弇兹沒有说话,他越发紧的抱住她,直到她在自己的怀里平静下來。
然后,弇兹叹了口气,无奈的对玄女说:“你总是一个人将什么都担着,就不累吗?你就是稍稍依靠下我就这么难?”
玄女怔了怔,原本拼命要紧闭的心房正要缓缓打开。虽生于天界,师从西王母门下,她却从未受到什么照拂。从命令上來说,每一个任务都比她的性命重要。几千年來,她风來雨去,已经习惯了不爱惜自己,什么都一人承担。可眼前的这个人,先时玩笑般的就说过能让她依靠一辈子。只是能信吗?动心的下场她已经从墨逸身上看到,生离死别光是旁观便觉得苦,何况是亲尝?数千年的颠沛,无人相依让她更加渴望长久。与其得到后再失去,还不如一开始就不曾得到。所以即使心里的触动蔓延,她也死死强压下去。实在是不愿为了心里的一时痛快,承担那漫无边际的羁绊,活活被困在情的牢笼中。
于是,她平静的对弇兹说:“弇兹,我就是那样的人,不是说改就能改掉的。你的情谊我受不起,你还是回去吧!”说完又是用力推了推他。
弇兹还是不动,他淡淡一笑,温柔的说:“玄女,我知道你害怕什么。沒事,我的寿命长得很,多久我都等得,总能等到你想清楚的那一天。”
那一句话恍若一把锋利的刀,拼命将玄女心口上的缝隙撬开。那些倔強和坚持突然失了防守,止不住的感情奔涌,终于凝成潺潺的情谊。
她的身子一颤,抬手回抱住他,最终喃喃说:“傻瓜......”
弇兹松了口气,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他查看了下玄女的伤势,然后轻声说:“我现在带你出去,你抱紧我便是。”
玄女颔首,她知道从这一刻起便是真正站到了西王母的对立面。奇怪的是自己的心里反而沒有了恐惧,倒是淡然的很。仿佛有了眼前人的承诺,天地之大都再无她害怕的事情。
弇兹抱着她,刚刚从原地踏出一步,不曾见的三昧真火便燃了起來。
三昧火不惧水土,热可灼人灵魂。
玄女急忙说:“快些退回去。我是阵眼,只要再多走两步,这些火怕是要将我们给吞了!”
弇兹不为所动,他复又前进了一步,依旧用较多的灵力将玄女护住:“这焚狱我比你清楚,有些什么规矩我都是明白的。”
“知道你还这样?”
“知道就要照守吗?”弇兹反问道,一句话又回复了以往的清高,似是不管什么都是他脚下的泥土,不惧分毫。
“你有几层胜算?”玄女知道这阵克制弇兹,但他好歹也是与天地共生的上神,既然來救她,应该也是有很多把握的。
“两层吧。”弇兹随意回答道。若是自己与墨逸交战时留下的伤势已好,那么此次出去倒是有五层以上的把握,只是他重伤未愈,现在还要费力护住玄女,哪一个都不占优势,他实在是处于劣势。
玄女一惊:“那你还來?”
弇兹笑了笑,在这火阵之中居然有如沐春风的潇洒。他对玄女说:“我有什么办法?你在这里,我沒有第二个选择。”
玄女不再说话,她将头倚在弇兹的肩上,贴在他的耳畔,还是一句‘傻瓜’。
弇兹笑容不减,仿佛是听到了情话,从心底生出了些甜蜜。
玄女望着他的脸,周围是沸热的三昧真火。恐怖的焚狱不亚于地底十八层的酷刑。
可她的心里再沒有了一丝害怕,反而觉得此时两人离得很近,从未有过的贴近,仿佛地狱变为美境,好得无可挑剔。
她突然明白过來,为何那么多人皆知情之一字使人万劫不复,却又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