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希夷及时收住了自己的情绪,也收住了自己的舌头。
“棋声花院的‘五两南风’和‘相思断’确实不易解。我也只能暂时帮你把它逼出来。要彻底根除毒性,还得等到明天见到祁穆飞才能有办法。”
他说话的时候,显得有些紧张,因为他生怕自己词不达意,又怕自己言不尽意,又怕自己言多语失,又怕自己言不及义,但其实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到自己到底在紧张什么。但不管怎样,他终究还是把这几句话给说完了。
说完这几句话,吴希夷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被疲惫和忧虑压得提不起来的眼睑终于可以微微抬起,杏娘柔和的鼻翼、秀美的腮庞和那略显干燥的嘴唇瞬时映入他的眼帘之中。银烛背,美人面,在这更长漏永的夜里,时光的流逝突然变得那么舒缓,那么温馨。但他终究没有再往上看去!
“五两南风!相思断!”
杏娘在口中默念着这两个名字,一个宛若初夏之薰风,陶陶然而醺醺然,一个宛若三九之寒风,凄凄然而瑟瑟然。她没有追问自己中毒后的症状,也没有害怕自己中毒后的后果。
“放心,不会有事的。”吴希夷一再安慰着杏娘,也一再说服着自己。这种苍白的安抚,就像善意的谎言一样,言者心虚,听者心酸。
“我不会有事,可你会有事。”杏娘的语气很淡定,不带一丝疑问的声调。吴希夷诧异地猛一抬头,嘴里讷讷地骂了一句:“这该死的孔笑苍!”他以为孔笑苍泄露了秘密。
而事实上,这只是杏娘一种基于直觉的猜想,而吴希夷的反应恰恰证实了她的猜想。
她浅浅一笑,道:“怎么?后悔救他了?”
吴希夷略一苦笑,端起酒杯,浅啜了一口。
“杏娘,我不会有事的。到明天见了祁穆飞,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吴希夷似乎在自说自话,完全没有注意到言语间的漏洞。
明天见到祁穆飞之前,会发生什么,他故意隐去不提,是因为那段时间真的会什么事都不发生,还是发生的事情不值一提?杏娘心中有数。
“明天?不是今天吗?”杏娘微笑着挑出了对方话语中一个无关痛痒的错处。
“对,是今天。一会儿我帮你把毒逼出来,然后我们就去祭拜完张将军。早些上路,最迟日落之前便能和穆飞他们碰头了。”从离开司马家的那一刻起,蹉跎了半世的吴希夷突然对时间的流逝变得焦虑了起来。
壶中不知烂柯事,酣然一醉百年销。嗜酒如狂但自从十年前的那场大火之后就再没有醉酒过的吴希夷怕自己一时贪杯而耽误大事,特意把饮酒的器具从一次半斤的大酒碗改成了一次二两的小酒杯,且每次喝酒都尽可能放慢速度。
也许是速度放慢了的缘故,他那根挑剔的舌头一下子从这味道寡淡的酒中尝出了一股子苦味,这种苦味,就算是杏娘那清甜的笑容也无法将其完全冲淡。
杏娘静静地望着眼前这个人,那张本就过早衰老的面孔因为苦酒的浸淫和时间的流逝而显得愈加的苍老与憔悴,可他却还要勉强自己在这张并不富余的面孔上为笑容挤出一些空间,让这张苦与乐并存的面孔一下子变得更加局促了。
吴希夷安排好这一天的行程后,微微舒了口气,他抬眼望了一眼杏娘,不期然迎上杏娘沉静的目光,他马上仓惶地转移视线,将目光地回落到了酒杯之上,顺带着将那个略显僵硬的笑容也消融在了这个清空的杯底,只在眼角留下了一道道无法消除的皱纹。
那一道道堆积着千愁万绪的皱纹,没有因为解忧杜康的慰藉而消退,反而因为解忧杜康数十年厚重的沉淀,而积染上了一层陈年黄酒的颜色。
望着吴希夷憔悴不堪的侧脸,杏娘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只能徒然地提过酒壶,为他添上了一满杯酒。但内心无可抑制的波澜还是让她的手腕上不禁有些轻微的颤抖,幸好,机敏的杏娘及时地伸出了另外一只手,从而避免了意外的发生。
“你帮我解毒,会不会伤及你自身?”
“只是费一点内力而已,对我这习武之人来说,这不算什么。”吴希夷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同时颇为豪迈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真的?”
“真的。”
情知再问也是无果,杏娘便也不再追问。
眼前这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独行客,因为自己,而失去了“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的潇洒,失去了“左手持蟹螯,右手执丹经”的豪放,失去了“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豁达,不仅如此,还要为了自己把他那副形骸劳损成眼前这个模样。
杏娘凝目而视,心下歉然,还隐隐觉得一阵刺痛。
屋内逐渐下降的温度让她嘴里的一声轻叹化成了一阵轻雾。浓重的寒意从空旷的大堂中央、从阴暗的角落里一点点侵袭过来,瞬间将那一阵轻雾驱赶地无影无踪。
杏娘提了提雪氅的领口处,低头望见桌上那杯一直未饮的酒,已经不冒一丝热气,连那股子酒气也似乎在冷空气的包围中丧失了它原本的热情。
一旁的温酒壶上间或飘出一抹淡淡的轻烟,袅袅而起,牵惹出一缕细长的银丝,在顶端打了个弯后,与大堂内那股子幽冷的寒气融为了一体。此后一缕一缕腾涌而起的热气则亦步亦趋,争先恐后地投入了那个冰冷的怀抱之中,心甘情愿地将自己原本温暖而妖娆的身体化成了虚无的存在。
杏娘转过身来,伸手去提那壶已经温好的酒,以免热过头了,酒味发酸,这样不仅会影响口感,还会影响吴希夷的酒兴。
“你到底欠了绿天芭蕉多少酒债,竟要惹得人家这般费尽心机地问你要债?”提壶在手,杏娘轻轻地宕开了话题,似乎自己中毒的恐慌与忧虑已经在吴希夷从容不迫的笑容之中烟消云散。
真不知要是绿天芭蕉此刻在场,见到二人对她的毒如此漫不经心,会作何反应?
要知道,这可是她棋声花院最得意的毒药,专门用来考验江湖上那些自称有情有义的正人君子,如若那人果真君子,那么他必然会不惜自损内力来救中毒者;但如果那人虚情假义,那么他自然不会耗损内力,也不会为此殚精竭虑忧心不已,除此之外,还能收获一个伪君子的名衔。
所以江湖上的人对这棋声花院这种阴损的手段颇为不齿,却又深为忌惮。
但凡中毒之人,无一不是咬牙切齿,恨之入骨。似乎只要这眼神够怨毒,这咒骂够狠毒,便能以毒攻毒,化解去他身上的毒素一般。
天真的人每每声嘶力竭的咆哮完毕之后,便陷入到了漫长的恐慌与忧虑之中,其间,猜疑和背叛这一对形影不离的朋友总会在一个微妙的转角之处粉墨登场,相伴相生并相爱相杀。
对绿天芭蕉来说,吴希夷算得上正人君子,也颇具侠义之风,但他不识云情、不解风情、不恤柔情、不近人情,实在难副有情之名。
瞧着杏娘脸上浮出一丝轻松而和悦的神色,吴希夷的心头也不觉宽松了许多:“我喝酒从不赊账!这酒债该从何谈起啊?”
“如果当初你要是肯赊账,她今天或许就不会这样对你了。”杏娘的话,吴希夷听着有些费解,只好笑呵呵地含糊其词道,“哎,这可都要怪那吴老六。都是他说,吴门当家的不能在外赊账,有损商誉,有失体面。害得我出门都不敢随意欠账,不然回去肯定又要被他一通说。”
杏娘抿嘴一笑,讥笑道:“还没听说过当家的还害怕掌柜的?”
“那是!吴老六可是姑苏谷家天玄、地黄两脉之中地黄一脉最得意的弟子。此人从小学的就是陶朱之义,习的是端木之风,还没加冠呢,就已精通货殖之道、鬻财之术了。当年他从谷家学成出山,他的师父给他的评语是‘瑚琏之器’,就这么四个字,差点让人把那谷家的门槛都给踏垮了,一个个挤破脑袋挖空心思要把他请去作掌柜作师父,还有将万千家产拱手与他让他做当家的呢,要不是我爹出钱修好了那个门槛,谷家还不肯把他让给我吴门呢。你说,这么个人物,我敢得罪他吗?万一他一气之下,走了,那我可怎么向死去的我老爹交待啊?!”
吴希夷苦着脸述说着自己的无奈,心里却是满满的得意与骄傲。
“姑苏谷家?我听人说你们姑苏五家有一半以上人才都是出自这谷家。”在平江的时候,杏娘就曾听人提过,后来在七星楼的时候,师潇羽也曾对她提起过,只是他们都未把这谷家的故事讲完。
“嗯,没错。”吴希夷微微一点头,呷了一口酒,看着杏娘的眼神似乎对姑苏谷家颇感兴趣,便趁着话题多说了几句。
“这姑苏谷家看人的眼光特别毒。”吴希夷摩挲着酒杯,接着说,“他总是喜欢搜罗一些看似貌不惊人的人到自己的羽翼之下,然后对其加以培养,一直等到哪天这些人的翅膀足够硬了,谷家就放他出山,或让他自己去翱翔,或把他交到合适的人手里相互成就。总之,甭管你进谷家之前有多么的平庸,哪怕你是一块顽石,只要你进了谷家的鸿渐堂,那你终有一天会变成一块美玉的。江湖上有句话叫,一入鸿门,步步青云。这鸿门说的便是谷家的鸿渐堂。”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祗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若世间之千里马都能得遇姑苏谷家这样的伯乐,此生无憾矣。”
“千里马?呵呵——”吴希夷仿佛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还一边笑着一边摇了摇头,“老喽!跑不动喽!”
“我看不是他跑不动,是你不舍得他跑吧?”
吴希夷转过眼来,与杏娘相对一视,然后会心一笑。
“百越春的掌柜,除了他,没人能当,所以只能让他一直在那待着!”
“那你这不是屈才了吗?”
“呃——他这么多年都没跟我抱怨什么,想来应该是没委屈他吧。”吴希夷提杯而饮,一饮而尽,那酣畅自适的神情似乎是在和一位远方的朋友共饮当下。
“要我看,六爷是鬻财有道,您是御人有方。”杏娘莞尔一笑,清甜的笑容将酒中的苦滋味一点一点稀释冲淡,让原本逐渐冷却的空气重新焕发出了鲜活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