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到了这里,佳肴美馔皆已半凉,所以也基本没人有心思再去动筷子了。
不!有人提箸了。
他提起了师潇羽跟前的筷子,抄起一片吴儿脍,在八和齑中轻轻一蘸,然后送入了自己的口中,轻松而从容地咀嚼了起来,瞧这五官愉悦而享受的反应,似乎在说:“人间美味!”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动用了别人的筷子,却未经许可。故而他立时侧转身来,横著于前,轻声致歉道:“呃,对不起,用了你的筷子!”师潇羽瞟了他一眼,并没有伸手去接,只道:“你喜欢你就拿去用好了。”
“多谢夫人借箸,为夫不胜欢喜。”
二人相对而视,一笑泯然。
觑着师潇羽的笑容,祁穆飞向她努了努嘴,做了一个“你猜我想”的手势。师潇羽略一抿嘴,星眸倏转,算是接受了对方的“游戏邀请”——猜,我待送田二的礼物是什么?
“南星、竹茹,明日将这两坛酒搬上车!”听着祁穆飞的声音,似乎心情很是不错。
“是!”南星和竹茹豁然起身,齐声应道。这一声应答,整齐而利落,飒爽而响亮。田二闻之,不由得一震,暗道:这俩娘子尚且如此,来日我田二定不能输她俩!尤其这大眼睛的佩剑女子,生得好生英气。
照理说,田二这回终于可以安心了,可他此刻的心情却不知怎的有些郁闷。
如此又闲聊了一会,不多时,师潇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困倦的神色,故而她摸着两条在闲谈中逐渐恢复知觉的腿,起身请求离席。吴一勺早看出师潇羽面色苍白,便也没作挽留,只觉得祁穆飞还有话要与自己说,故也未作远送。
“南星、竹茹,你俩先送夫人回去,就不必再过来了。”经历两次意外的祁穆飞密嘱二人须臾不得离开师潇羽半步。南星和竹茹颔首领命。
“我又不是小孩,到哪都要人接送。”师潇羽不大情愿地在嘴里咕哝了一句。南星和竹茹相对一觑,然后佯作不闻地各自分头忙活去了。
田二也殷勤地凑过来帮忙,将一个温热的手炉塞到南星的手里,南星冲他甜甜一笑,转身将手炉递到了师潇羽的手心中。觑着田二将那礼匣当宝贝似的夹在腋下,大有买椟还珠之意味,师潇羽不觉好笑,转过头来,向着吴一勺问道:“一勺叔,千里香在哪,不若就让田二带我去取吧。”
“我知道在哪!”田二机灵的鼻子仿佛已经嗅到了师潇羽的“醉翁之意”,不待师父发话,便已自告奋勇地提脚跟过来,挨着南星站在了师潇羽的左侧。
这田二举手投足之间,无不透露着浮滑而粗俗的市井之气。吴一勺见之,不由得眉头一皱,想这日后少不得要多加管束,修心养性当是他田二拜师后首要的一门功课了。当下,当着祁穆飞和师潇羽的面,他也不好说什么;而且他确也有话要道于祁穆飞,这田二留在此地也是不宜,所以,便借机遣了他出去。
“田二,那你领着祁夫人去取吧。仔细着,别乱动其他东西。”尽管吴一勺已非七星楼的掌勺,但是庖厨内的每一样东西,他都不想旁人擅动。
“是!师父!”田二朗声应道,以突显出他须眉男子所应有的气魄和声量。
出门后,师潇羽吩咐着南星先将那两坛子酒先搬回客房,又遣着竹茹去掌柜那里借一套文房四宝来,笔墨不拘,能写即可。完事后,再往厨房与之会合。
二女面露难色,脚下踟蹰,但师潇羽的目光不容违抗,只得衔命驰去。
支走二人后,她和田二向着后厨的方向走去。
在一楼拐角处,田二忽然想起忘了一样要紧的物事,故又小跑折回,独留师潇羽一人在这过厅之处。
瞧着田二旋踵而去的背影,师潇羽想起了入席前她与田二在廊外的一段对话。
时师潇羽的手里掂着“饕餮盒”,田二手里紧紧地捂着怀里的一百文钱。南星和竹茹皆已被师潇羽以一些不甚紧要的由头支开。
“田二,一勺师傅明天就要走了。”
“我知道。夫人你明天不也要走了嘛?”
“是不是巴不得我快点走啊?”
“哪能啊,掌柜的可盼着你们多住几日呢。”
“那你呢?”
“我?我盼着夫人下次回来的时候多住几日。”
“你怎么知道我还会回来?”
“夫人是第一次出远门吧?”
“看来你和南星关系不错嘛?”
“才不是那小娘子跟我说的。这是小的自己猜的。只有不常出远门的人,身边才会带一包家乡的土在身边。”
“好吧,算你猜着了。那你如何得知我还会回来?”
“这个就更简单了,你和祁爷出门探亲,探完亲可不是还要回来的。再者——”
“再者什么?”
“夫人是思乡恋家之人,就算远游万里,终还是要回来的。”
“是吗?”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只是,我说了,夫人未必会信。”
“哦?说来听听。”
“在你们来的前两天,来过一个自称半仙的方士,他跟我说,初雪之日,酉时一刻,我会遇得一位贵人。此人一生细管不离身,而那天那一刻,她却忘了。那方士还说,此贵人与我缘分匪浅,一见财有得,二见财有失,再见财无尽。”
“初雪之日,即是今日,酉时一刻,即是今时。这时辰倒是巧,这事儿也是巧,可这贵人之说——小二哥,你以为是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啊?!民女身无分文,何贵之有。不敢当!不敢当!”
“夫人,且听我把话说完。”
“哦,那半仙还说了什么?”
“他说,汝之贵人,冰雪聪明、风华绝代、钟灵毓秀、才气无双,可恨此生不栉耳!汝之贵人,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国色天香、倾国倾城,可恨沉疴难愈。不过,安危相易,祸福相生。时过于期,否终则泰。汝之贵人,贵不可言啊。”
“敢问那位半仙仙名为何?”
“他自号‘先知山人’。”
“先知山人?那他还有说什么吗?”
“还有什么?呃……临走的时候,他好像还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
“本为赤鳞子,误落玄珠浦。岂惜双飞雁,碧落孤鸿羽。斑竹泪有痕,潇湘月圆无。曲终人不见,峰青残阳暮。雁去有余声,幽明非殊途。梦里朱丝断,月下赤绳续。寒英一见喜,咫尺芳心苦。”
“哼,没头没尾的几句话,信你才怪呢。”
“我就说夫人你不信吧。”
“他一见财有得,二见财有失,再见财无尽?哼,只有你这样财迷心窍的人,才会信他。”
“嗯……”
“既然你信这半仙,那这样,你把你怀里的钱给我,我把这饕餮盒给你。如何?”
“夫人可舍得啊?”
“一百文钱就想换我一个宝盒,你想得美。”
“那夫人你是什么意思?”
“你还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附耳过来。”
“当真?”
“当真!”
“可是……”
“可是?此等好事,你还可是!”
“不是……你要给我介绍的师父不会也是一勺叔吧?”
“就是!等等——‘也’?!!”
“……”
“先知山人?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他会知道,难道真的是先知?”回想着田二的话,师潇羽在心里默问道。想了很久,师潇羽终究还是想不起自己在哪里听说过“先知山人”这个名号。
不经意间,一缕细风从自己耳边悄悄穿过,轻轻地推开了门帘的一角。师潇羽提了提衣领,然后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门帘外,是七星楼的大堂。
时值暮冬时节,腊月飞雪也当属寻常事,但这场不期而至的大雪,还是像一位不速之客打乱了七星镇往日的安宁和祥和,将整个七星镇都严严实实地封锁在了一片萧条肃杀的阴霾之中,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门前那条石子街,前日来时还车来人往得热闹非凡,各种卖珠翠首饰、古董书籍、时果腌腊、鲜鲊熟肴的流动摊铺,还有各种讲史卖唱、杂耍相扑、看戏博弈、观花赏灯的人群,将这条石子街挤得格外狭窄,以致师潇羽置身其中,也有了一种过年的喜悦。
而今日,琳琅满目的商品没有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没有了,沸沸扬扬的人声也没有了,仿佛突然之间,天翻地覆了一般,整个七星镇变得如此的孤清而冷漠,整条石子街变得如此的空旷而肃静,整座七星楼也变得如此的惨淡而凄凉。
只有门前那辆盏大红灯笼还在卖力地招徕着往来的宾客,不过,它底下垂着的那条流苏穗子却有些懈怠,有气无力地飘荡了几下,就懒洋洋地停在了半空中。
师潇羽用指尖轻轻挑起门帘,瞥了一眼门外积雪处几行稀疏寥落的脚印,不禁生出了几分感慨和歉疚。没想到自己临走之前,这里竟会成了这副破败之相,话说回来,这一切的一切都好像和自己有关,可以说,正是自己的到来,给这座七星楼带来了这场灾难式的噩梦。
要说这七星楼也着实倒霉,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几天东西两厢发生的晦气事儿,几乎已传遍了整个七星镇,以致有些人路过七星楼时,都要似躲避瘟疫似的避而远之,甚至绕道而走,免得沾了一身晦气,影响来年的运势。
所以刻下,七星楼前门可罗雀,鲜有人至。
而这七星楼内也不见一丝生气,原本在这住店的住客皆因店里发生了命案而提前退了房,以致这个原本洞光发亮的七星楼到得这掌灯时分还是死气沉沉的黯黯无光。
偌大一个大堂之中,也冷冷清清的没什么客人,只东北角的那张桌子处有两个男人正坐着闷头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