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二,季布的故事是你师父给你讲的?”
“嗯!我从来没读过书,这书上的东西一大半都是师父喂的。”
“那还有一小半呢?”
“嘿嘿……”田二难为情地笑了笑,“听书听来的。”
“就是那位张小娘子?”
“呃……”闻言,田二顿时羞红了脸。
灶台上蒸腾而起的水汽袅娜四散,以一种善解人意的姿态抽象地勾勒出了一个女子的芳容,隐隐约约之间,他仿佛再次听到了她那独特的清亮的嗓音。
天晓得,她那副喉咙里藏着多少出人意料的魔法。
她不仅会说书,还会哼唱来自不同地方的山歌小调,有些甚至连田二都猜不出来那歌调来自哪个州府,以致田二一度怀疑她的真实年龄并非只有十八岁,要不然,她这年纪怎会去过如此多的地方?她还会模拟不同人物说话时的腔调,逼真得连田二都差点忘了她原本的声音;她还会模仿不同动物的鸣叫声,尤其山间飞禽的啼鸣声最是惟妙惟肖,而那些为人豢养的动物的声音却总是学不像,她也因此屡屡为人戏嘲。
蓦然间,他想到一次张小娘子学驴叫怎么也学不会,最后台下一起哄,她又一急,张口竟变成了猪叫,引得满场哄堂大笑。回想起她又羞又窘的模样,田二忍不住再次笑了起来,还好,他及时忍住了笑声。
他抬头暗暗窥看了师潇羽一眼,看她有没有觉察到自己,只见她一直盯着案板上的那把刀,准确来说,是刀上的那个“吴”字,但看她的目光似乎已飘去了很远的地方。
“田二,你师父曾经和人有过一个约定。”
良久,师潇羽的视线才复回到了那把刀上,“他们约好要一起把酒问青天、一起策马闯江湖。如今,那人信守诺言,在百越春等他回去喝酒……”
一声叹息,一声欷歔,师潇羽的喉头已经有些哽咽,她轻抚着空无一物的手腕,蓦然想到曾有一物萦绕于此间,而今它却不知去向,隐隐之中,她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从望江楼坠下的那一瞬,忽然从眼前掠过。
那串手串去了哪里?师潇羽紧张地在心里问道。
那一缕惆怅,加上这一缕紧张,一左一右锁在眉心,使她的神色显得更为凝重,更为深沉。
田二瞧着不禁有些担心,半是宽解地发誓道:“放心吧,师父一诺千金,他一定会兑现承诺的,我田二今天就在此向夫人您保证!如若做不到,就罚我田二今生来世都穷困潦倒,永世不得翻身。”
“住嘴,哪有人这样咒自己的?”师潇羽含笑而语,看似心情好转,“人家约的又不是你。”
转过脸来,她又重拾起了田二方才欲言未言的那个问题。
“至于你刚才的问题,不是我不肯回答你,只是我也并不清楚,所以,我没法回答你。你若真的想知道你师父当年发生了什么事遇着了什么人,还是让你师父自己来回答你吧。记住,只有你师父自己亲口告诉你的,你才能信,知道了吗?”
“祁夫人,我信我师父。以前的事,师父不说,我就不问,但只要师父说了,他说什么,我都信;别人说什么,我都不理。”
田二这次并没有刻意使用那种严肃而认真的语气,自然而平淡的语调之中透着单纯而朴实的真意,双目炯炯有神,澄澈如水的眼底逐渐现出了那一片坦率而纯真的心底。
师潇羽赞许地点了点头,那一抹沉静如月的笑容,嵌在嘴角,恰到好处!
“田二,其实……其实……”
尽管师潇羽说话的声音又轻又低,但田二还是听得一清二楚。两字重复之间所略去的话语并非三言两语所能尽言,也并非千言万语所能尽意。听着对方话在嘴边却又难以启齿,田二不禁心中忐忑,他不敢去张望对方的神色,也不敢去揣测对方的意思,只收敛起脸上的所有表情,静静地听候着。
“那个在百越春等他的人是你师父过去最好的朋友,可是你师父这次回去,不打算去找他。”
“为什么?师父是重诺之人,绝不会食言的。”
“因为那人现在吴门身居要职,地位举足轻重。你师父这次回去,若能得他的帮助,必能事半功倍。”
“哦——那我明白了。定是那人掌了大权,看不起人了。”
“不是!”
师潇羽咬着嘴唇瞪了田二一眼,“你师父的顾虑是对的,以他们两个人曾经的情谊,以他们现在的身份,私下见面,会落人话柄的。但是我觉得……”
“那您是想让我去找这个人?”
田二环顾四周,带着一种接头暗号一般紧张而神秘的语气说出了师潇羽后半句未便说出口的话。他觉得这是一个不可以被第三个人知晓的秘密,所以他特地压低了声音。
但师潇羽似乎并不在意隔墙有耳,依然平静地说道:“虽然你现在是吴九堂的弟子,你去找蒙十二丈,他应该也会帮你们,但终究不及吴六叔……”听起来,她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好,那我听你的,我去百越春找他。”田二怀着莫名的激动心情应答道,转头来,他还不忘附一句“放心,我不会叫师父知道的。”
师潇羽满意地点点头,对田二这种无庸多言便能自觉领会的能力表示欣赏,但同时也对他这种刻意压低嗓音以抑制内心兴奋的奇怪举动感到厌烦。
“嗯……不过……”
“不过什么?”
“这位吴掌柜是个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倔老头,你去找他,他未必肯见你。”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就不信,我以三顾茅庐之心竭诚投谒,他还会拒我于千里之外?”
“呃……”
师潇羽沉吟不答,眼神未置可否。
“祁夫人,今天祁爷说师父回吴门这件事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我这么一个只会耍嘴皮子的人,回去能帮师父什么呢?现在我终于知道了。”
田二踌躇满志的目光里似乎对自己的前路已看得十分清晰。
“你能帮你师父做什么?你能做的可多了。”师潇羽微微一笑道,“你知道你师父就是一个闷葫芦,半天都憋不出一句话来,回到吴门,铁定要被九仙堂那几位的口水给喷死。不过,有你在,就不一样了,你除了可以帮你师父张口,还可以帮你师父张目。你可以做你师父的铺路石,可以做你师父的敲门砖,可以做你师父的挡箭牌,必要时,你还可以做你师父手里的一把刀。你这用处可大了去了。”
“嘿嘿——”他欣然自得地咧嘴一笑,为自己存在的诸多意义而高兴不已。
看着田二单纯的笑容,师潇羽忽然觉得自己所说的话以及今天的所作所为都过于自私了。
“田二,或许——”师潇羽迟疑了一下,“或许我应该和你说一声‘抱歉’。”说着“抱歉”二字,她的双膝还应声一屈。
田二见状,大为惶恐,忙不迭俯身回拜道:“不敢不敢,祁夫人何出此言?”脸上的笑容在等待回音的短暂沉默中凝固成了一团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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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潇羽深吸一口气,微微抬头道:“虽然我刚才和你说的,什么鼎丰楼有多好啊,鼎丰楼的待遇有多优厚啊,那都是实情。但——事实上,我说那些,是想给自己找一个借口,一个可以让自己良心过得去的借口。”
“什……什么借口?”田二惶疑地问道。
想了好久,迟疑了好久,师潇羽最终还是决定把心里话说出来。
“我不否认,你是一个很好的人,将来必定会是一个十分优秀的吴门弟子,但是我今天让你拜一勺叔为师,只是想利用你帮他回吴门。只有他回去了,九叔心里的那道坎才能真正迈过去。”
“哦。”田二一脸错愕地点了一下头,神色有些不知所措。
原本他也觉得自己听完师潇羽这番坦白后,应该会感到难过才对,可出人意料的是,他并没有这样的伤感情绪,非但没有,他甚至还感到了一丝莫名的欣喜。
但看着师潇羽语重心长神情郑重,他也不好意思轻描淡写地作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来敷衍对方。
“没事。我是心甘情愿帮一勺叔的。”田二两手交叠,以一种略显别扭的矜持姿态回应道。
但师潇羽的话还没有说完。
“我知道你一直很崇拜一勺叔,也一直很感恩他,把他当作这世上最信赖的师父,把他当作这世上最勇敢的大英雄,但是回去之后,你会发现,其实有很多事,并不像你想的那样。”
“有很多人会把他说成一个小人、一个叛徒、一个懦夫,他们会把他当成一个仇人一样攻击他,会用你意想不到的恶毒语言辱骂他。”
“——可能连你都无法幸免。”
师潇羽搓着双手,缓缓地步到了田二的背后,将流言的“毒性”传到了田二的左耳之中。
忽听门外雪面有松动的声音,她没有把话再说下去。
门外,有“人”正款款向厨房这边走来。
细辨其声,她似乎能看见那“人”在雪面上留下的那一串轻浅的足迹,听其时疾时徐的脚步声,似是闲庭信步,又似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又不乏胆色地跃过滴水成冰的檐角后,又轻松而老练地攀上了院中那棵老樟树的枝桠。
落脚之处,蹭落了些许积雪,不过那“人”没有丝毫的紧张与慌乱,从树上下来后,那“人”毫不犹豫地往厨房这个方向靠近了过来。
“人言可畏!但,勇者无惧!祁夫人,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保护师父。”
不知过了多久,田二瘦弱的身躯内爆发出了一个雄壮而庄严的声音。但看他的目光,似乎更多的是“无知而无畏”的光彩,所以,师潇羽也不确定它能否持久,也不确定它会有多牢靠。
在一个仅仅为了不让对方自尊心受到伤害的善意微笑后,师潇羽往门口的方向望了一眼,对田二那犹似诺言的回答不予置评。
“祁夫人,拜师一事,论说私心,你有,我田二也有。”
在一番事后想想自己都会忍不住面红耳赤的慷慨陈词之后,田二抓耳挠腮地低下了脑袋。
“我除了想学师父的手艺,我还想去你所说的那个吴门看看,若有可能,在那谋个差事混口饭吃顺便攒点钱。将来学成归来,我也开个酒楼,开得要比这七星楼还大还要气派。到时,狗儿、刘叔、刘婶他们一起到我店里来做活,一起吃饭,一起干活,一起挣钱,一辈子再不愁吃不愁穿。”
“等酒楼挣了钱,我再请你和祁爷吃水陆大餐,请九爷饮羊羔美酒,你们想吃多久就吃多久,九爷想喝多少就喝多少。如果那时候师父不在吴门当职了,我就把他老人家接来。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要给他养老送终。”
田二雄心勃勃地畅想着、憧憬着。
脚踩着现实的土壤,向着自己所希望的那个明天奔跑,这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不过,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跑赢那个跟他一起出发的家伙——那个时常会出来闹刺儿使绊子的家伙,他的名字很不招人待见,也很不招人心疼,他叫失望,而紧跟在他身后飞扬而起的尘土则叫绝望。
前路茫茫,凶吉难料,或许走到最后,他还是会和李狗儿殊途同归,但他觉得,纵然如此,也不虚此行、不枉此生矣。
对于田二这个简单而纯朴的梦想,师潇羽笑而不语,没有半分嘲笑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