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看书上说,晋人桓温起斋,画龙于其上,号为蟠龙斋。莫非这些人也想效法其志,饮马黄河,收复北地?”别看师潇羽在说到最后八个字时声音颇为雄壮,对此等鸿志也流露出极为赞许与钦敬之意,但对于蟠龙斋这种暗度陈仓的暗昧行径,她还是十分不齿的。
祁穆飞微微一笑,顺承道:“若真是如此,那可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啊。”话风一转,他的脸上又露出了些许惋惜之色,“可惜,一勺叔不能恭逢其盛啦。”
师潇羽抬眼睨了祁穆飞一眼,看着他那似笑非笑扭捏作态的模样,分明有几分讥讽之意,好似在嘲笑她把偷鸡的黄鼠狼当成了看家护院的守门使,她越看越是不快,当即反驳道:“有什么好可惜的,都是他们害得一勺叔有家不能回。”
“此番回去,也不知道他如何与那狡诈的妇人对质。这么多年,她人虽在黄庭观,却一直享受着江右分舵的接济与抚恤,暖衣饱食,生活无缺。可一勺叔呢,寄人篱下,孤苦伶仃。”想到吴一勺这八年来生活之困苦以及在无尽的等待中所承受的煎熬,师潇羽的心口不觉又是一酸。
“好啦,一勺叔马上就要回去了,你也不用在这儿为他鸣不平了。”祁穆飞半是宽抚的口吻劝解道,但似乎并未起到什么效果。
“不行,我得陪一勺叔一起回去。这妇人又会颠倒黑白又会装可怜,一勺叔怎是她的对手?”师潇羽一转念想到那位妇人,心头之郁愤又忍不住喷薄而出。
“有你在,一勺叔就是她的对手了?”
“可这回事实已经很明了。”尽管被祁穆飞泼了冷水,但师潇羽的情绪依然很激昂,“一勺叔昏倒在罗霄洞的时候,案上鬼还活着,他还让这七星楼的掌柜去救了一勺叔。之后他不知去向,一勺叔也被这掌柜的救回了七星镇。这很明显,杀死案上鬼的不可能是一勺叔。这七星楼的掌柜就是人证啊。”
“可案上鬼之死确系利刃破喉所致!魏夫人和卢氏发现尸体的时候,那把刻着吴字的凶器可就插在穆守之的后颈之中啊。”说到人证,祁穆飞将话题指向了物证。
师潇羽指间蓦然一停,“吴字凶器?”
“当初认定一勺叔是凶手,就是因为那把凶器是一勺叔的,而且从凶刀刺入的角度和深度来说,一勺叔都很符合这个凶手所必须的身高和力量。而且魏夫人还发现了地上的鞋印,其长度宽度与一勺叔日常所穿的鞋子尺寸也十分吻合。更为关键的是,魏夫人发现了案上鬼背后有疑似吴门‘逍遥东来’推掌后落下的掌印。”
这是吴希夷透露给祁穆飞的所有信息中,算是最有价值的信息了。
“逍遥东来?”师潇羽心口猛地一凛,良久都没说出话来,喉咙里就像是被一股窒滞的气流给堵住了一样。
看着她那下在琴弦之间的五指因为极力克制情绪而隐隐颤抖,祁穆飞不禁有些后悔,不该把这么重要的信息一次性全部说出来。
所幸,她还是不负其所望,发现了此中一处破绽。
“逍遥东来,需要极深厚的力量,一勺叔那时身子那般虚弱,怎么可能还使得出来?”尽管说话的时候,她极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里掺杂半点情绪的波澜,但手下骤然松弛的琴弦还是无可避免地暴露了那一刻她紧绷的心弦。
“是呀。”祁穆飞暗暗舒了口气,但神情依然没有放松,他表示赞同地点了一下头,继续说道,“可是,人家魏夫人德高望重,她亲口指证,九仙堂也不好当面质疑她。而且——”
“等等——”
祁穆飞的话还没有说完,发现破绽时的喜悦还未浮上眉梢,师潇羽突然神色紧张地大叫了一声,“当时,吴门当中会‘逍遥东来’掌的人,除了一勺叔,就只有——”
她特意强调了“当时”,因为当时吴门之中会逍遥东来掌的人几乎都已在那次灾难之中丧生了。
“陈青牛陈堂主。”祁穆飞不假思索,即作出了回答。
可一答完,他就后悔了,或许应该再好好想一想,或者应该假装一下记忆失灵,这样快速而直接地作出回答,明显是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了。她会不会觉察到我在故意考她?她会不会以为我是在捉弄她?会不会因此而恼恨我?哎……祁穆飞啊祁穆飞,你这是弄巧成拙了啊!
祁穆飞在暗自踌躇,但对面的师潇羽却异常的平静,平静得让他感到很不安——这其中既有身为大夫的不安,也有他身为丈夫的不安。
香炉内,辟寒香在无声地释放着它没有味道的香气,笔直而上的烟柱一丝不苟地保持着不偏不倚的姿态,不蔓不枝,无有一丝懈怠;
茶炉上,饱经沧桑的古色茶壶刚刚装满新汲的雪水,正在烧得通红的小火炉上以百忍成金的智慧默默地接受着炙烤,不冒一丝热气。
沉默,所有的一切都在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
“不可能!不可能!不……”猛然间,伴随着一声穿云裂石般的弦鸣,师潇羽失声大喊了起来,只见其五指于琴面上急拂而过,七弦惊惶,雁足懔懔,霎时间,银瓶乍破水浆迸,石破天惊冰玉碎。
但余响未绝,师潇羽又迅速将十指按在了琴面上。
温柔的指肚轻轻地拂过每一根琴丝,就像是在安抚它们受惊的灵魂,又像是在安抚自己失控的情绪。在紧张与不安之中瑟瑟发抖的琴丝很快停止了颤抖,但那一声犹似晴天霹雳般的琴声与冷涩的空气激烈鼓荡,在香炉内与茶炉上都留下了余音缭绕的遗迹。
祁穆飞自然明白师潇羽在极力否定什么。
杀害穆守之的凶手会吴门的逍遥东来掌,那就只能是陈青牛和吴一勺二人当中一个,而陈青牛当时正在为吴门牺牲的英烈操办丧事同时也正在为自己不幸遇难的爱侣伤心欲绝,所以凶手自然不可能是他,那剩下的就只能是吴一勺了。
可是各种证据表明,吴一勺也不可能是那名凶徒,那么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是吴一勺和掌柜的合谋,一起撒了谎?
还是那位刚愎自用说一不二的魏夫人查验有误?
“可惜,案上鬼回吴门的时候,其尸骨已火化成灰,九仙堂的人也因此无法查验尸体。”祁穆飞似有若无的声音被一缕自窗外飘入的寒风吹散,不意与空气中还未散去的弦外余音相与共鸣。
当年,魏夫人在武功山下偶遇了千里寻夫的卢氏。
时卢氏已经奄奄一息,满面风霜之色不见一丝生气,魏夫人见她倒在路边,形容憔悴,衣衫褴褛,身怀六甲却无一人照拂,其情十分之可怜,遂好心让身边的弟子救了她一命。
也就是在当天,一行人因为避雨走进了那间破庙——那个穆守之被害的凶案现场。
卢氏见到丈夫的尸骸,顿时悲从中来,泣不成声。魏夫人这时方知她这次孤身外出的缘由,顿生悲悯之情。
得知卢氏乃吴门中人后,魏夫人更着意命自己的两名女弟子悉心照顾卢氏;自己则与其他两名弟子细心勘查了凶案现场,找出了穆守之致命的凶器以及后背上被人偷袭而留下的“逍遥东来”掌印。
原本魏夫人打算要即时将卢氏及其丈夫的尸骸送回吴门的,但怎奈黄庭观中有急务需要她立马赶回去处理,所以在征求卢氏的意见之后,便带卢氏一起回了黄庭观,待观中事务一了,再与之一起回吴门为她丈夫讨回公道。卢氏一介妇人,见丈夫横死破庙之中,心里又惊又怕,也没什么主意,就点了点头。
至于穆守之的尸体,由于远行不便,便在魏夫人的主持下,就地火化了。卢氏收拾了丈夫的骨灰,捡了几根骨殖,就含泪上路了,随着魏夫人一道去了黄庭观。
到了之后,卢氏才知,这个让魏夫人昼夜趱行奔命赶回的急务乃是清理门户。
当时黄庭观中有弟子犯上作乱,直斥魏夫人手上的《大洞真经》是伪经,更攻讦其人以“二仙奶奶”之名欺世盗名,魏夫人震怒,急率座下弟子杀回观中,与逆贼乱徒展开了一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殊死搏斗,由于事关双方的生死存亡,所以这场恶战以及战后残余势力的清除,持续了很长时间。
直到卢氏诞下儿子,这场叛乱的风声也还未完全消弭。不过这场战斗的结局在它结束前的两个月,就基本已经确定下来了。所以魏夫人也终于有时间见一见这位在战斗的危急关头为她贡献反间计的功臣了,卢氏托庇他人门下,自不敢以功臣自居,惶恐之余,又说了许多感激的话。
而就在这期间,吴一勺突然造访。
好不容易从悲伤之中走出来的卢氏听闻吴一勺到来,再次触动情肠,潸然泪下。
而这时魏夫人不知从何人口中听闻了吴一勺会逍遥东来掌这一消息,心头一团疑云蓦地飘过。她密嘱卢氏装作不知丈夫已死的样子前去会见吴一勺,卢氏心中惶惑,但还是依遵其意去见了吴一勺。
当晚卢氏与吴一勺在紫竹林中见面,魏夫人秘密派人在远处观察。据派去的人回禀,二人月下私会,吴一勺丝毫不避男女之大防,还对卢氏极尽关怀与温存。临去时,不仅给卢氏留了一笔钱,还给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取了名。
魏夫人一听,暗觉蹊跷。于是,摒退左右,召见了卢氏。
在魏夫人的威逼下,卢氏终于招出了她与吴一勺那一段不伦之情。
魏夫人闻言,大怒!差点把卢氏赶下了山,但念卢氏在平叛中有功,且其苦苦哀求确有悔过之真意,便又容她留了下来。毕竟她也曾多次亲耳听见卢氏昏迷之时常作呼唤丈夫之呓语,可见卢氏对丈夫用情之深。
魏夫人相信卢氏与吴一勺之间的私情不过是卢氏一时糊涂,既然她已幡然醒悟,也就不必再深责。不过,她对吴一勺欺淫兄弟之妻的行为依然感到齿冷,她甚至因此怀疑吴一勺就是杀害穆守之的凶手!
只是当她拿此问及卢氏时,卢氏坚称不知情,所以她也没有多说什么,不过私下里,她曾不止一次对吴门口出微词:堂堂名门大派,竟也这般污秽不堪!
之后,卢氏因为悔疚太深,郁郁小产。分娩时,卢氏气血两亏,差点一尸两命。经过此九死一生的分娩之后,卢氏将养了好些月,身体才逐渐恢复。
彼时,黄庭观的叛乱已平,于是魏夫人决定带卢氏返回吴中,她还特意命人大事操办了一番。此举既有她急公好义的一片好意,也有她某种不堪言宣的一份私心。可偏偏这时卢氏却迟疑了起来,几番推托迟延,似有反悔之意。
魏夫人心中疑惑,几番巧言探问,方知这孩子是他吴一勺的孽种!怪不得这位大伯在自己兄弟“生死未明”之时就急着给这孩子取名字了,原来他才是孩子的父亲。
而卢氏意恐孩子一事曝光之后,自己丈夫会遭人非议,孩子的生父会遭连累,吴门清誉也会因此受损,故此迟迟不肯动身。
看着这个愚蠢又善良的孀妇,看着她对着孩子时满目流露出愧疚而慈爱的目光,魏夫人又是生气又是可怜她。在一番语重心长的劝导之后,魏夫人告诉她,杀害她丈夫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吴一勺。
一向没什么主见的卢氏听闻这个消息,紧紧抱着怀里的儿子,说什么都不肯相信。魏夫人也没有强迫她去接受这个事实,而是向她晓以大义,并给了她三天时间好好想一想。
三天后,卢氏着一身素服,抱着那一坛从武功山带回来的骨灰,出现了黄庭观的门前。
一个月后,卢氏在魏夫人的陪同下,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吴门。
一个月后,卢氏在江右分舵的护送下,回到了黄庭观。途中,魏夫人遭遇叛乱余孽刺杀遇害,自此,关于她成仙的神话彻底破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