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娘原以为师潇羽又要带自己去什么新奇好玩的地方,正欲出言相劝,不想,师潇羽竟领着自己回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这个地方原本就简陋而破败,而刚才前后两场打斗更是将它最后一点体面都给摧残殆尽了。没错,这里就是七星楼的东厢。
刻下,二人各执一火烛,蹑手蹑脚地潜入到了这个兵戈已弭但创痍未瘳的“战场”之中。
七星楼的掌柜早已让伙计们收拾了残局,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就是把那些残损得已经无法修复的桌椅板凳从这里搬到了柴火房里,也算是物尽其用。
原本他还让伙计们把门窗全都锁上,免得自己看着了又是一阵心疼,可结果发现,几片脱落的门窗已不知去向,为此,他又气急败坏地把这些伙计臭骂了一顿:“这门窗都雕着花呢,怎么能当柴烧!暴殄天物!暴殄天物!”
他怒气冲冲地呼喝叱骂,嘴里的唾沫也不住地四散横飞,那密如雪霰的唾沫在每个人的脸上留下了悭吝而鄙俗的味道。诸人中尤以那位长脚鬼最得其“齿牙之惠”——长脚鬼以其捷足先登之便以及不甘人后之勇,占得了掌柜大多数的“噀玉喷珠”之遗味。
掌柜指东骂西地兀自骂声不绝,骂声之中还时不时夹杂几句怨天尤人的长吁短叹,最后,他嫌伙计们晚上干活浪费烛火,就憋着一口气把那一点如豆的灯苗一吹,让他们各自散了,待得次日天明再继续收拾。
由是,这门也没锁,窗也没关,只有一片半片门窗摇摇欲坠地挂在那个单薄而倾斜的门窗框架上,聊胜于无地虚掩着。风一过,那腐朽的窗臼里还会发出一声凄凉而枯涩的低吟。
刻下屋内阒无一人,漆黑一片。
师潇羽从暖阁出来的时候,顺手牵羊摸走了两根火烛,要不然这会子,她们俩可真是要盲人摸象了。
两人一步一挨地沿着楼梯往上走,破碎的碗盏、折损的凳椅,均已被清理出场,不过地上“七十二道碧筠飞”留下的痕迹依然怵目惊心,杏娘本能地将手按在胸前的衣襟上,保持着十二分的警惕。
“为什么又来这儿?”杏娘俯身冲着正蹲在地上好似在寻找什么东西的师潇羽问道。
“嘘——”师潇羽没有抬头,只作了个噤声的手势,谨慎地拉杏娘一起蹲了下来,在刚才那个老汉藏身的桌底下,二人缩着脚、挽着手,小心翼翼地四下睖巡,师潇羽敛色屏息,确定四周无人,才压着嗓子低声道,“杏姐姐,我怀疑今天在这里,还潜藏着其他的高手。”
“为何这么说?”杏娘心中一凛。
“等我找到了,我再告诉你。”说罢,师潇羽又俯身去找她的东西了。
杏娘不知道她到底在找什么,不过看师潇羽的模样,好似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找什么东西。
烛影昏昧而闪烁,斑驳残旧的墙壁上,两个黑影正随着它摇曳生姿的身形在左右晃动,忽远忽近,若即若离。
在这漆黑宽敞的大厅内,烛光将影子放大,黑夜则将安静绵长。虽然杏娘喜静,但此时此刻,一静诚不如一动。
这死一般的寂静,与这死一般的暗夜,沆瀣一气,联手扼杀了那个原本鲜活斑斓的世界,世间万物都屈服于它们的淫威之下,甚至连空气都不得已佯作寒蝉之咽,带着那双畏怖的眼睛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之中冷冷地窥视着这两位不速之客的到来。
眼前那一点命若悬丝的灯火,兴奋地燃烧着,欢快地跳跃着,竭力释放着自己的光芒,尽管那点微薄的灯光也就只能照亮自己身前的方寸之地,而其他地方尤其是那两个人身后被它放大的黑影,则依旧暗淡无光。
杏娘是不信鬼神之说的,但这种深邃而神秘的黑暗,这种令人窒息的安静,却有一种无形的魔力能在无声无息之中把她本来所有的勇气一点点地蚕食掉。
风中之烛,最是经不起一点风的。
可偏偏这时候,窗口不经意间窜入了一丝阴森森的冷风,闻风而动的小烛苗瞬间化成了一缕白烟。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师潇羽手里的火烛灭了,紧接着杏娘手里的火烛也跟着灭了。
“啊!”
不知是谁先尖叫了一声,随后另一个人也跟着叫了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两眼一抹黑把两人吓得不轻。两双手心慌意乱地紧握在了一起,两颗脑袋也紧紧地挨到了一起,两颗心也紧随着提到了嗓子眼。
杏娘抓着师潇羽的手,一阵透骨的寒意从手心泛起,而师潇羽的手被杏娘攥在手心,一片冰凉的汗渍打湿了她的手背。
聆听着彼此愈来愈急的心跳,感受着彼此愈来愈深的恐惧,两个宛若惊弓之鸟的女子相偎相依,却都忘了她们身上还带着火折子呢。
幽暗的夜里,师潇羽听觉的灵敏度会倍于白日,而危急关头,杏娘的直觉也会比以往更敏锐。
两个人几乎在同一时刻,感觉到了她们的身后有一双黑暗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她们,或许从她们进入这里开始,这双眼睛便已经盯上了她们。此时此刻,她们甚至能感觉到这双眼睛正潜伏在某个阴暗的角落之中,眼角还带着那么一丝得意的狞笑。
这种感觉,杏娘似曾相识。只是这回,她的身边多了一个人,让她感觉到自己不再孤单。她悄悄地伸出手来,在师潇羽的手心画了一个圈,师潇羽则如有感应地瞬即作出了她的回应。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两个人深吸一口气,在心中默数了三个数字,然后不约而同地迅速起身拔足而逃。
仓皇出逃的二人再次见到楼外灯火之时,都不禁长舒了口气,吐完气,两个人又不觉相对大笑起来。
方才为何而逃?此刻为何而笑?
仔细想想,两个人好像只不过是闹了一场杯弓蛇影的笑话而已,师潇羽嘲笑杏娘竟也会犯这样愚蠢的错,而杏娘则嘲笑师潇羽天不怕地不怕竟也怕黑。不过笑归笑,这样紧张而刺激的体验却也让两个人大感兴奋。
“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忙着喘气的两个人异口同声地相互问候了一句,然后又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这回她们笑的是自己。可能是刚才跑得太急太快了,这会儿,两个人都腿软无力,随便找了个看似安全的容膝之地坐了下来。
借着道旁昏黄的烛火,两个人背倚着勉强可以挡风的篱墙,悠悠地聊了起来。
“你既要来这里,为何不让南星和竹茹陪着?”
“她俩才不会陪我来呢。我若和她们说了我要来这儿,她们肯定要拦着我,没准儿还要去禀报祁爷呢。”师潇羽撅着小嘴说道,“他要是知道了,定要说我整天疑神疑鬼的没事找事,烦个没完。我才不要告诉他!”
听着师潇羽的满腹牢骚,杏娘有些犹豫该不该将适才自己与祁穆飞偶遇的那一番对话告诉她。迟疑了片刻,杏娘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怎么还怕成这样啊?”
“你不是说你不怕鬼的吗?怎么还怕成这样啊?”
两个“胆小鬼”相互对视了一眼,心中之恐慌及脸上之狼狈尽付之一笑。
“我又没有做亏心事,怕什么鬼。怕是有人心里有鬼,故意在这装神弄鬼。”
“好姐姐,咱能不能不说这鬼话了嘛。大晚上的,怪瘆人的。”
师潇羽低低地缩项哀求道,一双栗栗危惧的眼睛怯怯地望着她与杏娘脚下的那一方土地,不敢旁顾,也不敢斜视。杏娘见这个人小鬼大的人儿竟也这般露怯,不免好笑。
她带着几分讥诮之意斜睨了师潇羽一眼,然后轻轻地将师潇羽的肩头微微拢到自己身边,在其耳边悄声言道,“其实,我也怕——”她的声音很低很低,似是怕这窥间伺隙的冷风听着了就会四处宣扬出去。
“你知道吗,那天我和缃儿从墨家出来,在回百越春的路上,经过一座石板桥,猛然听见桥下有捣衣声,可把我和缃儿给吓得。”说着,杏娘又不禁打了个哆嗦。
“哦——”师潇羽若有所思,片晌,她又抬起头来,嘿嘿一笑,“那是墨尘的对头故意捣鬼的。每年那个时候,她都会让人去那河边捣衣服,一捣就是七天。”
“那墨五爷怎么不阻止?就这么纵着她?难道连墨五爷也没有办法?”
“没办法,认赌服输嘛!”师潇羽答得很简洁,似乎在刻意回避某个人,所以杏娘也就没详问,只是好奇地问道:“那人是谁啊?”
“她叫谷瑶。一个极其执着的女人。”
师潇羽就用这样两个极其简单的字眼介绍了鹿鸣哨的主人——执着,一个让人听着可敬可佩的形容词,可师潇羽又偏偏在前面加了“极其”二字作为前缀,顿时让这两个字眼蒙上了一层可怕又可悲的色彩。
“谷瑶?”在姑苏那么多天,杏娘对这姑苏谷家也算是略有耳闻,但这个名字对她来说还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从师潇羽的语气里可以听出来,这又是一个有故事的名字。不过这回,师潇羽并没有打算讲这个人的故事,“他俩的故事,我以后再告诉你吧。”
师潇羽拍一拍手往远处望了一眼,有些心不在焉。看着她的心绪有些复杂有些迷乱,杏娘也就没有再问下去,因为她感觉到这应该不是两个人的故事,而是三个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