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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莫道礼多人不怪(1 / 1)

三件宝物赠三人,蓝桥风月是给九叔的,吴月双刀是给杏娘的,玉龙鳞甲是给自己的。师潇羽觉得吴希夷捡了大便宜,玉龙鳞甲尚可入眼,吴月双刀差强人意。

不过,于师潇羽而言,这送礼向来讲究的是心意,轻也好,重也罢,薄也好,厚也罢,那都是其次。

今日看这二人送礼,确实称得上情深意厚了。只是这两人送礼送得突然送得蹊跷,让她不得不起疑。

原本师潇羽以为这两人是要拿昨日之事来兴师问罪,可看眼下的情形,两人既不是为了凤鸣诀,也不是为了悬赏令,倒像是有意拉拢自己讨好自己,常言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可是她身上有什么本事有什么宝物值得两人如此殷勤?还要撇开祁爷和九爷两人来说。师潇羽不禁十分好奇。

看着对面咂嘴嗒舌的铁鹞子,独享美食不说,一说话还总露出一副凶神恶煞的嘴脸,一句顺耳的软话都没有,没有任何求人的诚意,也没有任何求人的态度。

倒是身边这位面容宽厚的赤焰子昆莫不急不躁不愠不火,一直和颜悦色地给二人打圆场、献殷勤,将这满肚肠的诚意都写在了脸上,确有几分“非奸即盗”的意思。

“昆叔叔,你们今日突然送这样的厚礼给我们,我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您说我们才见了一次面,你就送这样大的礼给我,您也太客气了,我心里可是十分过意不去呢。常言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这仓促之间,我都没有什么东西可回报你们。”师潇羽矫饰惭色道。

“哼,祁夫人可真是有礼啊!”铁鹞子不喜客套,说起话来也不存客套,“礼都收了,才知道自己无礼了啊!”

听着铁鹞子那一声满是讥讽意味的“祁夫人”,师潇羽心下极不受用,不过这回她倒是没有急着形于言色,还坦然道:“是啊,要不然我怎么是如夫人呢。这如夫人待人接物总不似人家正经夫人那样礼无不答事事周全的。”

“哼!自甘堕落!”铁鹞子用力地掼下碗来,“咣”的一声震响里,失望多过愤恨。

铁鹞子已经吃完第四碗面了,然后他终于停了下来,就好像他的胃只能装下四碗面。

尽管第五碗面和前面四碗面一样喷香扑鼻,可他却不再下箸,而是将两条筷子在桌面上整齐一竖,然后稳稳地横在了碗上,筷头和筷尾至碗口的距离几乎一致,堪称完美。不过,铁鹞子并不这么觉得,因为两根筷子长短不一,差之毫厘。

仪式性地落下筷子后,铁鹞子才正式抬头瞧了一眼师潇羽。

“世侄女说这话,可就见外了。”昆莫见缝插针,再次调和道,“虽然我和你只见过一次面,但我一看到你,就像见到了一位故知一样,觉得十分的亲切。可惜我和你典叔叔身边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送给你作见面礼,也就这玉龙鳞甲还能拿得出手。所以你千万别再说这样生分的话了,要不然,我们可就过意不去了。而且这玉龙鳞甲给你,也算是物尽其用,适得其所,这是它的福气。”

转头,他又朝着黑木匣一左一右的酒坛子和吴月双刀说道:“至于这酒和刀留在我们这儿,也是无用,徒然负累而已;送给九爷和那位杏娘,我还能落个人情,不是吗?”

“同样是走江湖,昆叔叔你倒是比某些人在人情世故方面更练达些呢。”师潇羽语带讥诮地陪笑道。

“哼!把自己弃如敝屣的东西送给别人,这也叫人情?世风何时变得如此廉价如此荒唐!”铁鹞子一声冷笑,而他的目光比他说的话更直接更犀利,直刺得身边两人哑口无言,脸上都不觉有些难堪。

而他自己则全不在意,还恬然自适地仰起脖子,将酒碗中的酒一饮而尽,饮讫,将酒碗往桌上一撂,又稳又狠。

师潇羽见他酒足饭饱,落下了筷子又落下了碗,还大手一抹抹去了嘴角的酒渍,看架势是准备要进入正题了,她不由得也挺直了身子,略略坐正了些。

正当她正色敛容准备听他的“正题”时,却不想这铁鹞子并没有按照套路出牌,而是当着昆莫的脸面又说出了一段振聋发聩的“大实话”来。

“哼,这酒送给吴老九,不过是我觉得这臭老九活得实在是太可怜了。”话是这么说,但铁鹞子的语气里根本不存一丝怜悯。

“堂堂吴门九爷,你看他喝的那是什么酒。那酒也好意思叫酒?掺了霜露,又掺了雨水,连这乡下的土酒都不如。你们几个小的也是不像话,也不知道给他准备点好酒!让你们九叔喝那样的酒,也不怕被人笑话!”

目光一转,他又望向了那个长匣,“至于这刀呢,我本也没想着送人。可你那位杏姐姐的鞭子实在差劲。那样的鞭也好意思叫鞭?”

“粗糙的连树皮都不如,简直就是一根烂麻绳,这种粗陋的东西根本就不配当鞭子,再说那位娘子没有她师父的劲,根本使不动那东西。眼下被那姓白的毁了,我看也不值得可惜。”

他那丝毫不懂人情世故的声音里也确实听不出半分惋惜之意,倒是其身边的那根铁蛇微微一动,发出了一声物伤其类的低吟。

“她不懂撼庭秋的法门,再使下去,也是侮辱了那根鞭子,倒不如拿起刀来,砍瓜切菜,极是爽利,也不辱没了她师父的名声。”铁鹞子这根毒舌不仅毒,还带刺。

可不知为什么,师潇羽却并不觉得这根“毒舌”刺耳,还意犹未尽地问道:“那——这件玉龙鳞甲呢?”

“哼——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玉。你看你昨天戴的那个玉钗。”铁鹞子延续着他说话的套路,对于所有有瑕疵的东西,他一概都看不惯,一概都容不下,就算此物非他所有,他亦如此,生怕委屈了他的眼睛,唐突了他的审美。

“哼,那钗就是钗!不许你诋毁它!”

不等他开口,师潇羽便抢先打断了他的话头。就算他前面两个说的是事实,可是这个玉钗,于她有特殊的情感,她坚决不容对方诋毁。

其实他和她都一样,对于这些故人遗物,都有着“敝帚自珍”的情结。

就算这件东西的背后就是一种伤痛,一种永远无法愈合、无法消除的伤痛,他们依旧将其视若珍宝。从某种意义来说,这种附加于物外的“伤痛”正是这件东西最珍贵的地方。

可是,他俩却都偏偏看不上彼此眼中的珍宝。

刻下,尽管师潇羽已事先警告,但铁鹞子却恍若未闻,依旧用他那刻薄的声音挑剔道:“哼,那玉也好意思叫玉,那钗也好意思叫钗!没有一点玉色,也没一处细巧,粗制滥造,俗不可耐,亏你还好意思戴这样的钗出来招摇过市!”

“你!”师潇羽一拍桌子,猛地跳了起来。

“就算如此,那也是我的钗,与你何干!”

——多管闲事!

“觉得碍眼!!”

——蛮不讲理!

“你那双眼睛,除了你自己,哦,还有秦姑姑,你还能看上什么啊?”

——目中无人!

“那你那双眼睛,除了你自己,你还能看上什么啊?”

——一语中的!

两双眼睛,你瞪着我,我瞪着你,瞧着对方瞳孔中的自己,都是那样的渺小,又是那样的自大。

虽然铁鹞子这个人粗犷蛮横,凶狠跋扈,不通人情世故,但不得不说他实在也是个十分细心十分谨慎的人。

师潇羽头上戴的玉钗,他昨天只是在马背上匆匆瞥了一眼,就一眼瞧出了它的白璧微瑕;

吴希夷昨日在马车上喝的酒,他更是在经过时只粗粗闻了两下,就闻出了酒中混杂的浊气;

至于杏娘的流星鞭,他虽未亲见,但昨晚他去事故发生地察看时,发现了那截残缺的鞭柄上日积月累的磨损痕迹,就立时明白了——杏娘悟性不差,却为什么一直无法领悟“撼庭秋”的法门?

原来,流星鞭于身量纤纤的杏娘而言,太沉,也不趁手;而杏娘本身运鞭也不懂得刚柔相济之道,撼庭秋确然追求力道,但也不是一味地单靠蛮力,须取文武之道,表里相应,宽猛相济,方可功成。

所以,后来他们遇到“公孙先生”时,他便着意换了这一对刚中带柔柔中寓刚的吴月双刀。

“不对——”这铁鹞子刚一说完,又马上改了口。

只见其目光一冷,脸上的刀疤森然一搐,凛然问道:“世侄女好像对我们秦樵派的《凤鸣诀》还是挺欣赏的?”

骤然听闻对方提到《凤鸣诀》三个字,师潇羽的心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攫住了一般,脸色刷的一变,暗忖片晌,她才道:“既然典叔叔这般瞧不上我们,那小侄女我也就不留在碍您眼了。”

眼见势头不对,师潇羽萌生出一丝退意,她略一拱手,道:“两位叔叔的好意,晚辈心领了。我出来已久,是时候该回去了。”转身便要走。

可还没等她离开座位,一把昆竹箫就横在了她身前。

而那箫的主人掬着人畜无害得笑脸,半是劝抚半是威胁道:“世侄女,祁爷和九爷说不定就在来的路上了,你现在走了,可不就——错过了。”

这“错过”二字,从昆莫的口中道来,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到底这切身体会与感同身受还是不一样的。那失落而杳邈的眼神,让人一看,就不期然产生出一种“一旦错过,就会错过一生”的悲凉感。

师潇羽凝视着对方,忽然觉得这张完整的脸孔比之那张残损的脸孔更为可憎,也更为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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