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楼,厨房内,竹茹和南星正在做夜宵。
竹茹有些心不在焉,似乎还在为师潇羽的身子担忧,适才,她给师潇羽送去了其平日最爱的糕点,师潇羽也尝了几口,但其胃口大不如从前,恹恹地无甚兴味,还没服下安神汤,就昏昏沉沉地合了眼。
“夫人没事了吧?”竹茹喃喃道。
“夫人应该是没事了。”
南星绕到竹茹身后,趁其不注意,从笼屉之中捏了一个包子塞进了自己嘴里。抿着嘴转身来,却见竹茹一双瞪眼正好逮着,南星厚着脸皮咧嘴一笑,这一笑一下子露出了破绽。
竹茹见她这副狼狈的偷吃样儿,一时忍俊不禁,于绷紧的两颊间露出了一丝笑靥,还从一旁的炉子上取过一碗还热乎着的馄饨,递到南星跟前。
南星喜出望外,二话不说,便捧将过来,啜了一口热汤。
“你这只馋猫,自己去取筷子。”竹茹含笑嗔道,抹了下手,又回身揉起了面团。
“自不敢劳驾咱们碧筠公子。”南星嘿嘿一笑,拾起两根筷子,蹲坐在竹茹跟前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你好像有事哦!”南星一边吃着碗里的馄饨,一边瞧着眼前的人。
听着南星话里有话,竹茹没好气地斜睨了她一眼,“我有什么事!你净胡说!”
南星一口啖一个,碗里十来个馄饨,没多久便消灭殆尽了。一边大嚼,一边谑道:“你是不是念念不忘今天下午的那位公子啊?”
竹茹脸上蓦地一红,大声否认道:“你乱说什么呢。我哪有念念不忘!”南星嘻嘻一笑,满不在乎地说道:“这又不是什么坏事,看把你恼的。”
竹茹又羞又恼,忿忿道:“吃都堵不上你这张嘴!”嗔毕,还不容分说一把夺下了南星手里的碗筷。还差一口汤没喝的南星,急得忙把一双眼睛紧跟了过去,生怕竹茹把那一口汤给倒了去。
“哎呀,好姐姐,别恼嘛!”南星甜甜地一张嘴,掬着一张笑脸凑了过来,竹茹不迎也不拒,只摆手道:“别,我可受不起你这一声好姐姐。你比我大,要喊也得是我喊你一声姐姐呢。”
“你要真是我妹妹就好了,我那亲妹妹都不如你,见着我总跟见了仇人一样。哎——”南星不无懊丧地一低眉,半真半假地露出了一双心酸的眼神。
而竹茹也明知她这一双愁眉苦眼是惺惺作态,却也忍不住心软,“说来也是,你俩是亲姐妹,怎么每次见面比生人还生分?是她得罪了你,还是你得罪了她?”
“我也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了她。这丫头性子倔得很,小的时候就总不听我的,如今大了,更是不听我的了,连话都不肯跟我说了。”
提到自己的妹妹,往日喜笑盈腮的南星就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虽然脸上依旧挂着让人愉悦的笑容,但是人都看得出来,此刻她的笑容里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欢欣,还多了几分难言之伤感。
“你也别难过。这姐妹俩哪有什么隔夜仇。等这趟回去,我帮你去问问她,要真是你这做姐姐的不是,你就好好地跟人家赔个礼道个歉。”
“要我跟她赔不是?”
“怎么!那么难吃的包子你都肯张嘴,这一句简单的对不起你倒是不肯开口了?”
“不是——”南星撇了撇嘴,蹙眉道,“我是怕我一开口,她就再也不理我了。”
听着南星半是自言自语的低诉,竹茹不觉为之恻然,虽然南星自言“我也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了她”,但此刻她这一句怅怀之语已然泄露了姐妹二人隔膜之端倪。竹茹本有心叩问其中委曲,孰料南星的一句话又把她的问话给噎住了。
“不管怎样,这趟回去,你得帮我化解这隔夜仇。”趁竹茹不备,南星又夺过了那个碗来,“若你真的帮了我,我便帮你找那位公子。”最后一口汤入肚,南星心满意足地一咂嘴一嗒舌,于嘴角浮出一个狡黠多过得意的笑容。
“警告你,不许再提那件事。本就是我误会了他,理该向他当面道歉的。只是——”
“只是你连人家叫什么姓什么,年岁几何,家人几口,有无娶妻,有无子女,都没来得及问。想道歉都不知道去哪找他。”竹茹话还没说完,南星就抢着把话抢了过来,“唉,不对,人家不是说了么,在武功山灵鹤庄啊,你可以去找他啊。你要不好意思,我帮你去找。”
“你!”竹茹秀眉一竖,秀脸一沉,又一跺脚,手里的两根筷子直如她的那柄竹筅,倏地绕指飞转,翩若游鱼穿罅,矫若飞鸟过岗,说时迟那时快,径向南星眉心刺来。
南星见势,忙向后一仰,轻巧地躲过了这飞来一“刺”。眼见竹茹欲待再次出手,她忙摊开手掌,举过头顶,表示投降,“碧筠公子饶命!”
听她这一声求饶,竹茹也不再出手,掼下筷子,懊恼道:“好你个摘星公子,竟这样排揎我。枉我还给你留吃的呢,真是没心没好报,不理你了。哼——”
“好啦好啦,我这个人没心没肺,你别往心里去,这样,我给你唱《月落乌啼》当给你赔罪,可好?”南星拾起筷子,并碗摞到了一边。
“你又不会唱!”竹茹扭过头去,不置可否。
“你教我嘛!”
“说了半天,原来你是哄我给你唱歌呢!”
不多时,厨房里响起了一曲轻软而细腻的吴侬小调,歌声悠扬,似南风横秋,伴人吹梦到西洲。
话说今日午后,竹茹和南星奉命前去买药市马,二人分头行事。
路上,竹茹遇到了一对卖艺为生相依为命的爷孙俩,因为爷爷病重,被酒家嫌弃,赶出了酒肆。
说实话,这一路以来,像他们这样潦倒落魄的路岐人,竹茹见得多了,所以她第一眼见到他们时,也没有太在意,只带着怜悯的目光觑了二人一眼,就匆匆离去了。
不过后来发生的一场意外,让她终究对这二人无法视而不见。
时霜雪既降,二人顶风冒雪,踽踽而行,单薄的身上除了一身褴褛的衣衫,再无余物。老者骨瘦嶙峋,暮气沉沉,已然日薄西山;那小的面带菜色,失魂落魄,一身捉襟见肘的衣衫里露出一双这个年纪应有的皓腕。
两个人在风雪中缓慢前行,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路上的行人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存在,也没有人在意他们的存在,就好像他们和这飘泊不定的雪花一样,微不足道。
或许是同病相怜,洁白的雪花在他们二人的身上驻足稍歇,但就像他们不会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他们永远的脚步一样,过得片刻,这些停留的雪花就飘向了别处,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了踪影。
地上还未积雪,所以竹茹也不知道他们从何处而来,不过单看他们鬓眉上的积雪,就知道他们已经在雪里行走多时。
忽闻身后马车辚辚,那老者本能地侧身回避,叵耐双腿无力,一个趔趄,反而向路中央滑了过去,身旁的小孙女急忙伸手,却为时已晚。
那控马之人见状,慌忙勒马。
那畜生一声奋鬣长嘶,惊得那老者往后一软,竟一跌不起。而马车内的人跟着那畜生一起猛地一颠,向前一扑,随即便爆出一串粗俗的骂声。
跟着这串骂声一同出来的乃是一个衣着光鲜的公子哥儿。
他挑帘而出,一道凶狠的目光便将那车夫吓得胆颤心惊,可怜那车夫蜷缩着身子跪伏在地,卑躬屈膝的模样写尽惶恐,怛然失色的脸上亦写着深深的不安,只有那栗栗的眼睛中偷偷写着对那惊马之人的毒咒。
忽闻得马车下有女子的哭声,那公子哥儿循声而望,一眼瞧见了那个在雪中瑟瑟发抖的小孙女,那女孩不过十四五岁,不算白皙,但还算水灵,精致的五官、玲珑的身材分明勾勒出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形态。
之后的事情,太过老套,不提也罢。
不过,这种恃强凌弱的场面,总是不乏“热心”的旁观者,虽然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只是袖手旁观,但他们那一双双正义凛然的眼睛却自有一番公论,只是这一番公论只能在茶余饭后说于人听,此刻是不相宜的。
竹茹见众人冷眼旁观却无一人为那小姑娘出声,一时气愤,暗中教训了那公子哥一顿,却被其身边的扈从逮个正着。那些个狗腿子自不肯放过这个立功的机会,揎拳捋袖的便要来擒拿竹茹。
竹茹不欲与之缠斗,招架了几招之后,便要走,可那些人哪肯善罢甘休。眼见竹茹没有兵器傍身,便从旁操起木棍杌子之类得家伙,恶狠狠地一齐往竹茹身上招呼去。
竹茹见那些人不肯见好就收,还欲逞恶行凶,便也不再手下留情,于袖间飞掷出一根青丝篾。
眼见着那根宛若游丝的青丝篾就要穿过一人的瞳孔,可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它突然停住了,就好像那一刻,时间忽然静止了,篾尖与瞳孔的距离,仅一线之隔,却再也不往前了。
不过,后知后觉的瞳孔一直到篾尖离开它的视线,它才意识到:那一刻,一线之隔,隔之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