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孔笑苍大声呼号准备慨然就死之时,从不远处的厚厚雪瓴之间,忽飞过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一抹杏色的巾帼,从天而来,飘然而至,其腰间的吴月双刀已成为她身上一个新的标识。
孔笑苍又惊又喜地仰望着她,那宛若天仙的娇容,那胜似观音的妙声,由远至近,向着自己过来。不错,那是杏娘,那是来拯救自己的杏娘。
她的出现,惊艳四座,那惊鸿一瞥,嫣然动人。相形之下,那位方才还在此独领风骚的碧衣女子瞬间黯然失色,一向自负的脸上也瞬时写满了嫉妒。
“孔前辈!你还好吗?”杏娘足尖轻盈一转,落在了孔笑苍的跟前。
“杏娘!”再次见到杏娘,孔笑苍显得颇为激动,“我没事。吴九呢?”没见到吴希夷,他那重燃希望的眼睛马上又失落地耷拉下了眼皮,脸上不无悻悻之色。此时的他还以为吴希夷乃姑苏五友之一,必能为他解开这该死的锁链。
“来者何人?”
司马丹本欲启动“燕锁空楼”的机关,不料这时竟从天而降一九天仙女,那仙姿佚貌,无以伦比。他怔怔地望着,目光痴痴地跟随着,不由得喃喃道:真乃高唐神女也!盼盼美妾果然守信!
恍惚间,他不自觉地做起了襄王之梦,梦里贪欢,竟忘了机关的事儿。
杏娘朝孔笑苍递了个眼色,暗示其稍安勿躁。然后转身向着台下答道:“小女子杏娘,见过司马公。”
“小娘子,所来为何?莫不是来比舞的?”司马丹目不转睛地地盯着杏娘,再没瞧那碧衣女子一眼。
“非也。我是来找我这位朋友的。”杏娘道,“敢问司马公,这位我这位朋友究竟犯了什么事,您竟要这般羞辱他?”
“娘子,莫要误会!我们并非存心要羞辱他。”司马丹急忙为自己辩解道,“是这位壮士一进来就说要比舞,在下的家奴跟他说时辰过了,他还不依,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打了我那家奴一顿。在下见他比舞心切,便同意了他的请求,让人给他换了舞衣,还特意命人给他涂脂搽粉。岂料临上场了,他又百般不肯了,这才变成了眼前这副光景。实在不是在下要故意为难他啊。”
“既然不是故意的,那为何还用这么重的锁链锁着他?”
“娘子有所不知。在下此举实是不得已而为之啊。”司马丹面露“不得已”的神色道,“刚才这位老丈就在这,一下就杀了我家奴两名。我实在害怕,怕他再滥杀无辜,所以才叫人锁了他。”
对于司马丹这副“受害人”的解释,作为实际受害人的孔笑苍自然有话要说:“你这司马狗贼还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你们打人在先,给我下药,还把我锁在这儿,现在倒全说是我的不是了。”
“哼,若非你欺人太甚,我怎会打杀你那两个家奴?”不过,对于打人行凶这一事实,孔笑苍也自供认不讳。
“果真有此等事?”
司马丹一脸震惊地望了望身边之人,似乎在责怪他们瞒报漏报,又似是在暗示他们什么,转过头来,他又不无自责地说道,“哎哟,在下不知啊,呃,要不这样,我即刻找人来问个清楚。娘子,也先过来坐一会儿,喝盏茶,此事咱们慢慢说。”
身边之人便即会意地各自行动了起来,有两人往外走去,像是要去寻人来对质,另有两人则向舞台走来,像是要“请”杏娘下台就坐。
“这事有什么好说的!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你这司马狗贼,既不敢承认,就不用再说了!”孔笑苍一面凶横地大声叱道,一面又在杏娘身后悄声嘱道,“娘子小心,到我身后来。”
说罢,他挺身上前,挡在了杏娘身前,脚下锁链拖地的声音沉重而冷漠,其声在燕子楼的重檐下不断回响,使人听来更为响亮更为清楚,仿佛就是在提醒他——此刻,你自身难保,别再胡逞英雄了。
听着那讽刺的声音,忍着那刺骨的疼痛,孔笑苍没有退却,也没有让步,昂然挺立于台子正中央,一双威凶神恶煞的眼睛咄咄逼人地瞪着那两个在台边畏葸不前的下人。那两人向前走了一步,又退后了两步,犹恐这双眼睛把他们给“吃”了。
“哎哟,孔兄,原来你在这儿,害我找得好苦。”
就在这两人踌躇不前时,忽地从台下奔过一个老汉,从司马丹身边的一种家仆之间穿行而过,犹若游鱼般灵活迅捷,须臾间,便已蹿到了台上。那些带刀的家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在诧异“他怎么冒出来的?”,又似在相互推诿:你怎么不拦着他?你怎么不拦着他!
司马丹生气地瞪着这群窝囊废,而另一厢的孔笑苍也忿忿地瞪着吴希夷。
“你这个死老九,现在才来!”
“我就知道我不该来。”
“你敢不来!”
“不敢!”吴希夷撇了撇嘴,斜瞟了他一眼,“你瞧你现在,什么德性!”
“我什么德性,还不是拜你——那好世侄所赐。”
“什么?”
吴希夷茫然问道,但很快他就明白了过来。
“这脚镣也是墨家所制啊!”他在心底一声惊叹,头皮一阵发麻,脸上随即露出了一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表情,气得孔笑苍直想一脚踹他,怎奈脚上的那副脚镣用它的尖牙制止了他这一粗暴的举动。
“可有找到出路?”就在二人“欢然叙旧”之时,杏娘暗暗地趁隙问了吴希夷一句。
“还没!”吴希夷颓然道。
杏娘睨了一眼吴希夷,神情有些严峻,但未见失望之色,犹似吴希夷的答案早在其预料之中,“也罢。当务之急先解开这锁链。”
方才和杏娘在这司马大院穿行游走的时候,吴希夷就已经辨识出这座宅院和百越春一样都是出自墨家手笔,只是这宅院是私宅,所以在机关设计上并未如人来人往的百越春那般严密复杂,可尽管如此,吴希夷还是无法破解这重重机关。
“阁下又是何人?”觑着台上孔笑苍和吴希夷相谈甚欢,全然不把这主人放在眼里,司马丹有些着恼。吴希夷闻言,方才转身回来,歉然道:“光和你说话,差点忘了这底下还有人呢。”
“在下吴老酒见过司马老爷,见过永州棋声花院绿天芭蕉仙子。”吴希夷立于台上,遥遥一揖。
“哈,原来是九爷啊。失敬失敬!不知九爷驾临,有失远迎,还请九爷莫要怪罪。”司马丹身边那位碧衣女子见到吴希夷,又惊又喜,忙上前一步福了一福。
直至这时,孔笑苍才看到她的真面目,没错,她是绿天芭蕉,他们并非素不相识。
当年在永州,这位绿天芭蕉被崆峒派的几个弟子调戏侮辱,孔笑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刀削了那两个混蛋的头颅。可没想到今日再见,她非但不报当年的救命之恩,还意欲置自己于死地!孔笑苍百思不得其解,也不由得感慨人心怎会如此善变。
“芭蕉仙子太客气啦。这又不是你庄上,不必如此。”吴希夷向着绿天芭蕉说道,眼神却有些局促,似乎是有意回避那女人的目光。
“看你说的,就是因为不在我的庄上,我才与你这般客气,要是今日在我那庄上,我才不跟你这臭老九客气呢。”绿天芭蕉含娇带嗔道,手中小扇轻拂,半遮粉面,只露出一双秋水明眸,秋水滟滟,向着吴希夷投过一道犹似被旧时光挼碎了的柔光。
“司马公,这位就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姑苏五友之一的吴越酒鬼吴希夷吴九爷。”绿天芭蕉回头向司马丹介绍了吴希夷。司马丹微微一笑道:“吴九爷,久仰!久仰!”
若是绿天芭蕉不与司马丹提这“姑苏五友之一”几个字,司马丹这句客套话则只是两个陌生人初次见面时的一句客套话而已,可她一加上这一前缀,那这句客套话就不再仅仅是一句客套话了。
昔年,三十六鸳鸯楼柳云辞千金夺魁,就是这位吴九爷慷慨解囊之故,司马丹至今都未忘记那堆满房间的黄金在所有人眼睛里所散发出来的光芒,更没有忘记自己在那一堆黄金面前所暴露出来的贫穷。
“呵呵,司马公,老夫未及通传,冒昧到访,多有得罪,还请司马公见谅。”吴希夷笑容满面地向司马丹行礼致意,他并不知道昔年柳云辞向他借取千金是为何事,因为柳云辞借了一个时辰不到就把千金如数奉还了,所以他也就没有过问。
“怎会,九爷屈尊枉顾,真是让寒舍蓬荜生辉,实乃鄙人之幸。”司马丹颇为大度地与之还礼,对他的“冒昧到访”不仅不计较,还表示了欢迎。
接着,二人虚与委蛇地寒暄了一句,看着颇为亲热。不过,是人都看得出来,司马丹一点儿都不欢迎吴希夷,甚至还有几分怨恨——吴希夷出场之后,绿天芭蕉的眼睛就没有从他身上移开过,这对司马丹来说,何尝不是另一种“贫穷”?
只是大家都不知道这司马丹的“怨恨”里除了新仇,还有旧恨。
当然司马丹也并不知道他那所谓的“新仇”不过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见异思迁的报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