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绿天芭蕉的第二条“路”里,孔笑苍,是唯一的活子。一子活,则满盘皆活。
实事求是的说,她的这个方法可行,但是这个方法从这女人的嘴里说出来,杏娘总觉得哪里有问题,只是一时间,她也说不清哪里有问题。
“恩义?耻辱?孔大侠应该不会想那么多,也不会介怀那么多吧?”杏娘沉吟许久道,“九爷说孔大侠是一个侠义心肠的人,姐姐您不也说他是你的救命恩人嘛,想来他应该不会因为别人的说辞而对我们见死不救吧?”
“再说,他和九爷,他俩还有比武之约呢。他痴迷刀剑,应该不会放这样一个对手于不顾吧?”杏娘微微抿了一下嘴唇,露出一个不太确定的眼神。
凭着自己对孔笑苍的认识,杏娘并不十分认同绿天芭蕉对孔笑苍这一番看似无心实则不无恶意的忖度。
绿天芭蕉不置可否地冷冷一笑,“九爷是不会和他比武的。”语气相当之肯定。
“想当年,九爷的刀法也可是一流的,若不是那场变故,弄得他家破人亡,他今天也不会是这个样子。如果他的妻子还在,他也不会这样终日酗酒醉生梦死了。这熟知九爷的人都知道,九爷是最疼他夫人的,也是最听他夫人话的,他夫人生前就极力反对他以刀剑会友,说这利刃加身,不免伤人……”
绿天芭蕉俨然对自己是九爷“老相识”的身份居之不疑。
毕竟,她和吴希夷相识的时候,杏娘还在深闺里描龙刺凤呢。所以,她对吴希夷的了解必然比杏娘多上十几年,也必须比杏娘深十几年。
惟有如此,绿天芭蕉才会觉得自己十几年的青春韶华没有白白流逝。
杏娘默默地坐着,静静地听着,脸上始终保持着青春而并不稚嫩的笑容。她并未因为自己十几年的缺席而替自己感到遗憾,她只是为那人十几年的孤独而感到难过。
“你瞧我,说哪儿去了都。”绿天芭蕉难为情地以扇掩面道,“他夫人去世那么多年,我也很多年没见九爷了,兴许他早就变了,我都不知道。不过他再变,有一样东西他决不会变的,就是他那副酒肠子。”说着,满面春风的绿天芭蕉明眸一转,失声笑了起来。
“妹妹既是九爷的红颜知己,想必酒量定然不错吧?”芭蕉团扇轻快地摇动了起来,不觉鼓荡起了一股爽朗而明快的风,瞬间让此间略显沉闷的空气松快了许多,“司马丹特意为你准备了好几坛临安佳酿,就放在那燕子楼上呢。妹妹你一会儿可是有口福了。”
这股风来得快,去得更快。
空气里,绿天芭蕉的笑声还未散去,她掌中的那柄团扇便已匆匆停止了它那有些忘乎所以的舞姿。
“为我准备的?姐姐不会是弄错了吧?我今日到此,实出偶然,他司马公怎么会提前为我备下酒呢?”杏娘又是骇异又是狐疑。
“姐姐我没有弄错。妹妹到此,虽在妹妹你计划之外,但其实早已在他人的预料之中。”
“什么意思?”杏娘面色一凛,心下大疑。
“方才你和九爷偷偷进来的时候,司马丹就已经知道了。是他却下令封锁了所有的机关,任你们在这宅院里自由走动,一直等你们到了燕子楼,他才重启了所有的机关。”
“我们进来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是啊。当时,我就在他身边,那来通报的小厮说,东墙之下,来了一男一女,然后他就笑着跟我说‘这位临安舞娘终于到了’。那时我还以为你们是一早约好的呢。”
“若是一早约好的,何必翻墙而入。”杏娘道,“我与他素不相识,他如何知道我的身份?又如何知道我会来呢?”
绿天芭蕉摇了摇头,表示不知其详,“我也是见到了九爷之后,才大概猜出妹妹你的身份的,至于这司马丹是怎么提前知道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莫不是和那个道士有关?”
凝眉思忖良久,绿天芭蕉忽的眼前一亮,想到了一个可疑的人。
“什么道士?”
“在你和九爷来之前,这家里来过一位道士,好像是三天前来的,也不知道他是来做什么的!适才你前脚刚进门,他后脚就从司马家的偏门走了。姐姐我一向不喜欢和这些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打交道,所以也不识得他是何方高人。”
绿天芭蕉带着几分疑惑和几分歉疚沉沉地摇了摇头,两个微蹙的眉头之间有一道深深的空白,直通她那柔美而笔挺的鼻端,鼻端以下被芭蕉团扇遮挡住了,让人看不到那一抹抢眼的红唇。
“不过,你可以问问孔笑苍,他应该知道那人是谁。”俄而,小扇轻移,露出了她半面粉颊。
“孔大侠见过那个人?”杏娘平静的眼眸之中瞬时泛起一道波澜。
“他何止见过,还跟那道士聊过呢。”
“适才我在后院坐着,听着院子里的人说,来了一个男子要比舞,大吵大闹的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我心里好奇这是什么样的人物,所以趁着司马丹不注意,就偷溜过去瞧了一眼。”绿天芭蕉一边回想一边说道,“我过去的时候,他已经被制服,正在和那个道士说话,两个人交头接耳的,好像在说什么秘密,我怕惊扰了他俩,就没过去。”
“那你可曾听到他俩说什么了?”
“太远了,听不清!隐隐约约的,听不太真切,好像……提到了祁爷,还有什么潭州,什么渡头,还有什么夫人,什么……哎呀,他俩嘀嘀咕咕的,声如蚊蚋,实在听不清楚。我怕被他们发现,所以也没敢逗留太久。”
这几个简短的关键词,无风无浪,却如狂风恶浪一样,差点把杏娘打沉下去。好久,她的脸上才缓缓平静下来。
“姐姐是怀疑孔大侠和那道士是事前串谋好的?”
“这个嘛——我可不敢说。”绿天芭蕉含糊其词,目光游移不定。
“只是这一切都太巧了!三日之前,那位不知名的道士来了司马家,而后司马丹便备下这临安佳酿,似乎从那日起他就已确定妹妹今日会来,而妹妹今日因为孔笑苍之故到的这里。你来了,那位道士就走了,走之前又跟孔笑苍见了面,虽不知二人具体说了什么,但这只言片语之间便已涉及到祁爷和夫人,而此二人又是当今武林中备受瞩目的那张悬赏令上的重要人物。”
绿天芭蕉神色不安地讲述着一桩桩看似“巧合”的事件,但凡事件越巧合,就越可疑。芭蕉团扇的主人似乎也发现了其中的可疑之处,迟疑地摇动了两下扇柄,飘过一缕沁人心脾的幽香,但杏娘却仿佛闻到了“陷阱”的味道,神色顿时凝重了起来。
“这一切的一切,我总觉得有些蹊跷!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自己多疑了,我姑妄言之,你就姑妄听之吧。”见杏娘久久不言,绿天芭蕉转过脸去,悠悠叹了口气,“要是妹妹觉得我说了不该说的话,那你就当我没说过。”
“仙子,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一时之间我没法接受。”杏娘紧按着桌子的一角,勉力保持着表面的镇定,但话语之间细微的颤音,还是不由自主地泄露了她此刻的心情。
“你的心情,我感同身受!曾经,我也有过这样的彷徨。那个人明明救了你,可是有人却偏偏告诉你,那个人才是真正害你的人,那个时候,我真觉得自己好可怜,又好可笑……”话没说完,绿天芭蕉便仓促地用那微微颤抖的芭蕉团扇遮掩住了她嘴角处那一丝历久弥苦的笑容。
“你说的那个人是孔笑苍?”
“都过去了,不提也罢!”
“真的是他?”
“是,就是他。”
绿天芭蕉紧紧地握着手里的团扇,犹似一叶障目般挡在自己面前,仿佛这一柄扇子作隔,就可以让杏娘看不到自己强忍的泪水,就可以让自己与那一段充满悲伤充满羞耻的过去彻底隔绝。
若是在以前,杏娘绝对不会勉强对方再说下去,旧事重提,无疑是揭人伤疤,不过,今天的情形似乎有些不同,杏娘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吞声饮泪,看着对方强颜欢笑,却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无动于衷的表情仿佛因为自堕陷阱而再也无法对别人的遭遇与苦难产生共情。
“十多年前的一天,姐姐我被崆峒派的几个混蛋欺凌,当时我被那两个混蛋灌了迷汤,人事不知。那两个人,不,是两头禽兽,他们趁机剥光我的衣衫,锁住我的手脚,意欲……”
绿天芭蕉咬牙切齿地斥骂着那两个曾经侮辱过她的混蛋,并给他们罗织了许多行事未遂的罪行,以此来加重他们生前的罪孽。
“幸亏孔笑苍及时出现,救了我,我才没有被玷污。可是……”话还没说到重点,绿天芭蕉再次欲言又止。
再次启齿之前,绿天芭蕉将胸前的衣襟紧紧地攥在了手心,仿佛当年的那一幕又蹿回到了她的眼前,让她本能地做出了抵抗的反应。
抵抗是无力的,也是无用的,毕竟当时的她只是一个弱女子;不过,而今的她已不仅是一个弱质女子,还是一个善于表演的优伶戏女,她的表演极富张力,也极富感染力,连杏娘也不由得开始同情这个可怜的女人。
此刻,她声泪俱下,那哽咽的声音,那恐惧的眼神,那悲痛的眼泪,都在一齐诉说那段未曾遗忘也无法忘却的旧事。
事虽旧,泪水却是新的;事虽真,泪水却是假的。
饱蘸着虚假的泪水,在余悸未平的脸庞划过,冲去了那一层层浓香的铅华腻粉,留下了一道道参差不齐的泪痕。
绿天芭蕉的故事还没有结束,杏娘的恻隐之心已经为之牵动,她向她递过一个帕子,以善良而怜悯的眼神无声地安慰着对方。
“可是后来有人却告诉我,其实从头到尾孔笑苍一直就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