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老道正要从楼下上来。一旁小厮见了,忙上前呵斥那人,要将他推下楼去。
“此人是谁?”史剑云问身边的小二。
那小二答道:“哎呀呀,不好意思,惊扰了客官,我们这就赶走他。”说着拿眼瞅了瞅那老道,继续说道:“那老道是个游方道士,来咱们这儿约有半年了,原在咱们酒楼对面那儿化缘讨饭。因他唱得一曲好道情词,常来我们店门口唱词讨赏。我们掌柜的是最讨厌这路人了,几次想把他轰走,无奈那些客人们常叫他过来唱词助兴,且他又会说书——不是说《水浒传》、《封神榜》一类的套书——就净说些江湖轶闻,市井笑话,把那些客人逗得兴味盎然。掌柜的也就不好说什么,只定了规矩:未得客人召唤不得进大堂来;还有绝不能上二楼去。所以这才容他到现在。不想今天怎么这么猖狂,竟上来扰了客官雅兴。”
史剑云听得如此说,摆了摆手,叫声:“无妨!让他进来。”喝退了那小厮。
那道士进得门来就向史剑云拱手道:“福生无量天尊!还是这位公子爷好心,贫道这里稽首了。”
史剑云细看那老道,见他果然形貌惫懒,头上随便拿根树枝就挽了头发,一脸的皱纹,褐黄的面皮,颔下一领长髯也灰白凌乱。佝偻着身子,穿着身葛布道袍也破烂肮脏,怀里抱着个污油发黄的楠竹渔鼓,内中插着一套竹板,脚下趿着一双烂草鞋,正在那里施礼嘞。
只见那老道打了个躬,向史剑云问道:“小哥儿想听什么?想听贫道的唱词?还是说段故事?”
史剑云问道:“方才听你说那镇武镖局威风如何。不知这些你可能给我讲讲?”
老道笑道:“好说好说,小哥儿客气了。那镇武镖局也有二十来年了,镖局的总镖头就是那江湖人称‘立地山神’谢义全。那队前押镖的汉子就是谢义全的大弟子薛隆。”
“哦!”
听得史剑云这一声语带疑问,好奇心起,那老道登时来了精神,正要开说,史剑云右手一让,请他桌上说话。
“好!”老道也不谦让,真个一屁股坐了下来,“要说这‘镇武镖局’,还得从总镖头谢义全说起。要说这谢总镖头,原是山东青州府人士,自小家贫,与人打短工或做些小买卖度日。本以为自己个儿就是这样庸庸度日,谁知十四岁上偶遇了蜀中胜山寺破空大和尚,这破空大师江湖人称‘铁弥勒’,看家本事‘五丁崩山掌’使得出神入化,裹挟风雷,武林中人人说起都敬仰三分。破空和尚见这少年根骨甚佳,便想收他为徒。谢义全也不想一生碌碌无为,听得有这么个江湖名师欲收他为徒,正中了他心中之事,大喜过望,当即拜倒愿乞收留。自此后他便从了破空和尚来到蜀中……”
“哦,老先生知道得真多啊。”史剑云笑道。
“嘿嘿,老道我四处云游,这些江湖野史,武林秘闻便听得多了,老道这般苦人,唯一的好处便是活得长点罢了。”说着向史剑云笑道:“公子爷可否赏老道一杯酒喝?”史剑云也不以为意,亲自执壶给他斟了一杯,老道大喜,捧了过来,一饮而尽,叹了口气,这才往下说道:
“那谢义全自小也是吃过苦的,故而虽说寺中清冷,练功枯燥,他倒不觉得有多苦。如此寒来暑往,十多年后,谢义全已得了铁弥勒的真传,破空让他出师,下山游历去。他本是穷苦人出身,又得破空好生**,初出江湖便以一身肝胆,一套神掌,一颗侠义之心,博得江湖上老的个个期许,少的人人欣羡。因他少时做过买卖,便想着护镖为业,一来也能行侠仗义,二来也能殷实家底,三来也能借走镖之便打响他‘五丁崩山掌’之威名。如此,这才创出了‘镇武镖局’来。”
“嗯,原来如此。”史剑云沉吟道。
“那后来呢?”彩茗听得入迷,见他说到此就顿了一顿,连忙催问道。
“后来……”那老道要说不说的,眯缝着眼睛,在席间扫来扫去,把那“来”字一直拖着。
“哦!”史剑云笑道,叫小二添了一副碗筷,又亲自给他斟了一杯,说声:“老先生请自便就是。”
那老道连忙称:“公子爷客气了!客气了!老道如何受得?”说是这么说,还是夹了一个丸子起来,又吮了一口酒,吃了两口,继续说道:
“这镇武镖局开创出来,不出五年,果然名声大噪,不少豪杰慕名前来拜师学艺,刚才押镖的薛隆就是他早年收的大弟子。如此越做越大,好不兴旺。只一桩,谢义全出道之时已是三十出头,创立镖局后又兢兢业业,走南闯北的打拼,自然将婚配之事延宕下来了,待得镖局做的风生水起,又想起来这偌大的家业,怎可没个亲生的传人,便匆匆地找房媳妇,这时他已是四十好几的人了。不料婚后几年,夫人一直没什么动静,可把谢总镖头急坏,连忙四处想辙,又是延请名医,又是求神问卜,又纳了几房侧室,折腾够呛。好不容易在他四十八岁上,夫人有妊,也是他感心志诚,竟一索得男。哎呀,他那儿子宝贝得金珠玉斗似的,自小儿不让出门,后来老大了才让他出门。他出门必有四五个镖师跟随,寸步不离的!护得严密。谢总镖头也是对他那儿子寄予厚望,将他毕生绝学倾囊相授,但可能是那小孩是老年所产,从小儿身子就娇弱,谢总镖头那路掌法打出来威势惊人,可他却怎么也学不会,学了有几年,进步甚微。没奈何,谢镖头只得将他送出,另拜了名师,希望能有个成就。”
正说到这里,那镇武镖局的镖车从归云楼门前经过,喧闹之声更盛了,三人目光都被吸引到街上来,只见二十几辆大车,每车前后都有两名镖师押运着,个个都威武雄壮,气势凌人,大摇大摆的向镖局前进。
突然彩茗笑道:“只是几车菜,怎么要这么多人跟着呢?难道这菜很值钱?可再值钱也犯不着这样运着啊,真好笑。”
原来走得近处,看清那二十辆大车上全都是装的大南瓜,整整齐齐的码放在一起。这二十来车南瓜和一干谨慎小心,威武霸气的镖师配在一起着实好笑。
老道听闻如此说,呵呵笑出声来,说道:“小姑娘不懂,这叫‘暗镖’。”
“咦?什么叫‘暗镖’?”
“呵呵,这‘暗镖’啊,说白了,就是伪装起来的押运物。那些走镖的,长年累月在外行走,首要的自然是自家过硬的真功夫,但是既是在江湖上混,这名号的威力却也不容小觑。那些劫道的匪徒若是听得一家名号响亮的镖局过山,掂量着自己的斤两,自然也会退避三舍。就算不退,这江湖上说得好,‘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那些土匪也多半会给一些大牌的镖局几分薄面,让他们过去。镖局也不敢怠慢,还就怕那些自视甚高不服气的,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就是要跟他们较劲。别看他们现在趾高气扬的,走镖路上一定要低调,故此这镖物的伪装也是必要的。”
“嗯,老先生懂得不少啊。不知是哪里的前辈?”史剑云笑道。
“哈哈哈,哪里哪里。老道云游四方,全凭一张嘴,见得多了,听得多了,自然要添油加醋的说给人听,好讨个饭钱嘛。诶,小姑娘你看——”老道向楼下镖车一指,向彩茗说道,“别看这车装的是南瓜,南瓜里面大有文章嘞!”
“哦?!怎么说?”
“嘿嘿,这隔年的老南瓜皮厚且硬,拿刀在顶上开个洞,把里面的瓤子都掏净了,再把什么金砖银条、珠宝玉器塞在里面,复盖上开的洞,又结实又低调,打一眼看不出来的。”
“呵,您怎么就这么肯定是暗镖呢,也许人家就是想吃南瓜了,买些来放家里存着呢?嘻嘻。”
“哈哈,小丫头调皮哦。你当这些开镖局的没算过?他们出外走镖固然要收钱,那到了目的地解镖之后就这么空着手回来?他反正都是要走这一路,还不如再接上回程的一趟镖,免得返空嘛。哦,你以为走镖赚得少啊,像镇武镖局这样的驰名镖局,一年下来少说也有几千两银子的进账,哪里会想着老南瓜吃?你说是我们这样的穷道士倒还差不多。”边说边夹了块粉蒸肉塞在嘴里,吧嗒有声。
两人被他这惫懒模样儿逗得哈哈大笑。史剑云看着道士衣衫褴褛,形容粗鄙,知道的却多,故此未敢轻心,笑道:“老先生倒好博学,不知怎么称呼?”
“嗐!红尘里一个云水道人,哪有什么名号?只是随处游历,听的见的事情多了,便就见怪不怪了。哦,公子想是想找老道唱词,没个称呼不方便。嘿,这容易您只打发人来给这归云楼掌柜的说一声,老道一定马上来。”
“哼,老先生既不见告,我也不勉强了。”史剑云一抬手,向那老道拱了拱手,“我和这位姑娘都吃好了,不知老先生用膳毕否?要还没吃好,您在这儿继续吃,我们先失陪了。”说着,史剑云递个眼色,彩茗也站了起来,两人一道出了雅间,径往三楼而去。
见史剑云他们走了,旁边小二便来赶这老道,那老道也不理会,拿起酒壶一仰脖,饮个罄尽。小二见他不理,还越发得意了,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就打。老道不顾打骂,用筷子几番拨弄,把桌上剩的一些好菜都集在一个盘子里,往那渔鼓里一倒,拿破袖子一笼,埋着头,哈哈长笑,窜下楼去,隐入人堆里去了。
且说史剑云一行上三楼来,到房间且是小憩一下,彩茗进门就趴在窗台边,饱览益州城里繁华风光。史剑云坐在一张八仙桌旁兀自盘算那老道来历,却不知是哪路人物,抑或就是一个跑江湖混饭吃的。心里把打小儿听来的看来的各色人物一一比对,却一个也对不上号,也不知他是正是邪,好在席上没透露自己的半分信息,若是遇上奸人,恐怕就不明不白的遭了道儿。不过话说回来,小时也听家里人说起,一些江湖怪客就是爱放浪形骸,不拘形迹,专干一些人所厌弃的事,不过这一类人虽是行事古怪,侠义之心却不曾减损半分,常是救人水火,急公好义的,小时候听得说也是心向往之啊。不过那厮也太腌臜了,且我看他进门来时步法虚浮,举止倒乱,一点也不像有修为在身的人。罢了,徒思无益,不去管他。却才见镇武镖局的镖队往东市街去了,想是回镖局里,那谢老前辈一定就在家,我那投书之事是不能再拖了,今天下午就上门拜谒去吧。
他这里想着,那边彩茗见市井热闹非凡,收不住好奇之心,正想找史剑云说话,转过头来见他在桌子边上发呆,笑着说道:“剑云哥哥想什么呢?你快来看,这街上好好玩哦,我们下午就上街转转如何?”
一句话把史剑云从沉思中惊醒,见彩茗兴致勃勃,想一览益州胜景,但自己才想着把投书之事做完,只得说道:“我下午还要去一趟镇武镖局,逛街的事我就不去了,留待下次吧。”
彩茗一听史剑云不去,心里有些失落,又回到窗台边,闷闷的看着街上行人来来往往,不似先前活跳。
史剑云见她略有些消沉,觉得也有些抱歉,将自己带的一个金线绞边绣麒麟的锦囊,内中一包散碎银子并一些零钱,一股脑儿的交给彩茗,吩咐道:“我这里大概还有二十几两银子和一些散钱,都交给你,你想上街去逛便是,想买些什么就买,想吃些什么就吃。我虽今天陪不了你,不代表我以后没时间陪你去啊,但今天下午实在不行,我也跟你说过,我就是来益州送信的,这头一件大事可耽误不得,眼看送信时间所剩无几了,就更不能延误了,所以我只好先忙那边,你先自己玩着,得空我再陪你玩,你看可好?”
彩茗也不是不通情理之辈,听他说得在理,也不再计较,遂复舒眉展笑,点头答应着,却不肯收史剑云的银子,史剑云好说歹说,才让她收了下来,以为零花。史剑云又叫来掌柜的,吩咐好生招待彩茗,切勿怠慢了。诸事完妥,这才出发往镇武镖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