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急急出来,由妙芸姑娘领头,谢夷峰、彩茗、史剑云紧紧跟在后面。史剑云因说道:“这里不久就有人来,若被发现我们在这儿,倒教方姑娘为难。倘或疑心方姑娘和我们不清不楚,甚或是怀疑她要跟了我们私自走了,只怕这里老鸨子可恶,方姑娘免不了一场责打。我看,谢贤弟、彩茗,我们还是尽快原路出去,方姑娘也还是赶快回房,免教人起疑。”
方妙芸明白史剑云心中所想,因而轻轻冷笑道:“史大哥所虑极是,只是方才既有人知觉,那你们来时的路上只怕已有人来人往;再说,那后院子的角门是预备着送一日的鸡鸭鱼肉、菜蔬果品,并那粪车儿收净桶用的,这个时候正是忙碌之时,你们要是此时从那里出去,必要撞见那些人,反而遭疑。依我看,还是随我来,我领你们到我阁中暂避,还要好些。锦香楼彻夜歌舞,这时候众姐妹大多没醒,楼里反要清静些,你们过来必不被人发现。你看如何?”
一席话说得史剑云脸色微微一红,抱拳一声:“方姑娘所言甚是,是我思虑不周,就请方姑娘带了我们过去吧。方才在下若有失言之处,还请方姑娘包涵则个。”
“史大哥言重了。”方妙芸微微一笑,福了一福,忙带着众人转到前面的大花园子,果见这里清清静静的,鸦雀无声。过了个月洞门,自一座临水石廊上过去,翻过背后的假山,又从一丛幽篁边上绕过,面前竟立着好大一座彩楼,看样子这便是锦香楼的主楼了。
只见那花楼朱漆涂柱,翠瓦重檐。廊间牡丹展浓艳,房内幽兰吐异香,梁上雕花处处景,隔扇尤看美人窗;画中侍女久操琴,榻上公子夜寻芳,莫负今宵三春景,女儿镜前又新妆。
众人从方妙芸进来,果然这后面一个人也看不到,一路上顺顺当当来到一处绣阁,笑道:“这里便是小女子住处,地方简陋,怠慢之处还请莫怪。”
只见方妙芸推开一扇朱漆菱花格子窗对门,领了众人进来,迎面是一幅唐才子的仕女图,墙上还挂着一把黑漆古琴,琴下一张嵌玉罗汉床,床上摆着个小几,上面置着一套紫檀棋盘,两套琉璃棋子。中间一张嵌大理石圆桌,几个石鼓凳,往里走便是一张红木大床,床上的帐子并糊窗的帘子俱是茜香罗的材质,左首一把高凳,上放着一尊博山炉,炉里袅袅的余香还悠悠不绝地散发出来。
“哪里,姑娘带我们来躲一下,免了许多枝节,我们还当感谢姑娘。只是这一下我们再想走出去,该当如何是好?”史剑云问道。
“史大哥不必担心,楼里的姐妹们不到午间是不会起来的,那些龟奴杂役都在后院那边住着,这时候也不会来这里聒噪。等歇一会儿,那些人见没什么人,自然消停了,你们再从我们刚才过来时那里有处矮墙,从那里可以翻出去。”
“哦,既如此我们便打搅片刻了。”
众人坐将下来,方妙芸拿了三个成化斗彩鸡缸杯,沏了一壶好茶来,招呼三人吃茶,因问道:“方才说道哪里了?哦,对了,小妹妹还没介绍自己呢。”
“咦,哦,是哦。他们都叫我彩茗。”彩茗见这小杯精巧可爱,只顾贪看,这时方妙芸问起才急忙答应。
“哦,原来是彩茗小妹妹,真是可爱。”方妙芸见他们都是干吃茶,大家都不说话,想是气氛尴尬不好开言,便微微一笑道:“你们稍待片刻,我马上来。”
方妙芸欠身一礼,往后面一个小斗橱去了,不一会儿捧着个大木盒过来,众人一看是四个碟子:一碟核桃糕;一碟银丝卷;一小碟玫瑰酥糖及一碟琥珀松子,共四色小点心。方妙芸笑道:“有好茶而无茶点,真是怠慢了。这些都是楼里的专做苏式点心的师傅做的,比外面买的强些,还可聊以佐茶,你们都尝尝。”
史剑云和谢夷峰相视一笑,都答礼道:“姑娘客气了,我们到这儿来躲躲,原本就叨扰姑娘了,现在还要你来好茶好点心的招待着,真是惭愧。”
“这算得什么?灵祯哥和我本就是旧识,现在又结识了史大哥这样一位豪杰,这是小妹我的福气,漫说是一顿茶点,就是请一桌酒席也是应该的。”方妙芸笑道。
一席话说得史剑云抱拳低首,以示谢过。就这当儿彩茗已吃了一块糕并几颗松子了,连声赞叹:“好吃啊,好吃!”逗得大家呵呵大笑起来。
“嘘……”方妙芸见气氛已开,轻轻止住笑声,问史剑云道:“你和彩茗小妹妹是来找灵祯哥的么?”
“本来还不是,我今早起来见彩茗悄悄的就出门来了,心下疑惑,就暗自跟在她后面,想看个究竟。不想她自己就来到此处,更听说谢贤弟也进来了,心里担心,我们就想悄悄潜进来,带了谢贤弟回去。”这时史剑云方转头向谢夷峰问道:“贤弟怎么在这儿?还有,贤弟怎么这般打扮?”
彩茗见史剑云问起,只是笑,谢夷峰也只是笑,向彩茗努了努嘴儿,说道:“你问问她。”
彩茗笑道:“问我?我先问你,你服不服?”
“你先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再说我服不服。”
“耍赖皮!你管我怎么找到你的,反正三天之内我就把你逮住了。而且那天你也没说用什么法子,我反正找到你了就是了。”彩茗嘟着嘴,含嗔带笑的说道。
“不服不服!千个不服,万个不服。你不过是运气好,被世兄带到我家里来了,要不凭你怎么知道我在哪里?”谢夷峰也笑道。
见彩茗正要再顶回去,方妙芸微笑着止住她,劝道:“这般争论不是了局,彩茗小妹妹不妨就给他讲个清楚明白,好叫他彻底心服口服,好吗?”
“嗯……”彩茗偏着头,笑着思量片刻,“好吧,我……”
“慢着!你们说的是什么啊?我这儿可有听没有懂啊。”这时史剑云忙上来插一句,“你们笑闹了这半天,我还不知你们打的什么哑谜?我问夷峰你怎么这般打扮,如何还关彩茗姑娘的事了?”
谢夷峰就只红着脸笑笑不说话,彩茗也是只顾笑,只说得“他呀”就说不下去了。
方妙芸接口道:“你这位贤弟可不得了,来头不小呢!他锄强扶弱,惩奸除恶,好人赞扬传颂,坏蛋闻风丧胆!他正是人称‘益州侠丐谢狗儿’的谢大侠是也。”
这句俏皮话儿一出口,众人更是笑得打跌。谢夷峰指着方妙芸,嘴上只说着“你……你……”,笑得合不拢嘴;彩茗生怕笑炸了被人听见,一手捂着嘴,一手揉肚子,嗤嗤嗤地笑个不停;史剑云一愣,紧跟着哈哈大笑,一边摇摇头,点着彩茗和谢夷峰笑道:“你们啊……”
嬉闹了好一阵,方妙芸说道:“好了好了,笑不停了还?闹也闹够了,小妹妹,你说说看,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嘻嘻嘻,咳咳,好吧。”彩茗好容易止住笑声,清清嗓子,这才说道:“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话说回来,剑云哥哥不是刚才还见着呢么?”
“嗯?哦,莫非是说方才带我们进来的那只小蜂儿?”史剑云问道。
“对,那是‘赤节蜂’,那小东西对香气非常敏感,我们驯养了常用来找一些珍奇的花草或者药草,只要用熟悉某种香味的赤节蜂,隔得再远我也能把你找到。”彩茗笑着示意谢夷峰。
“香气?我哪有什么香气?”谢夷峰疑问道。
彩茗笑嘻嘻的,把手举起来,放在身前,说道:“一言为定!”
谢夷峰“嗯”的一下愣住了,眼睛一转,登时“啊”的一声,差点儿没喊出来,一拍大腿站了起来,一脸惊异,问道:“就是那个时候,你……”
“呵呵,不错,就是那个时候。”彩茗这才道出原委。“那天你说要打这个藏猫猫的赌,我就在盘算该怎么找你。你肯定比我更熟悉这益州城,要硬找铁定不行,免不得使些小手段咯。所以我悄悄的抹了些千轮花的花粉在手上,千轮花香气不重,但是一旦沾身很难洗掉,不管你在哪儿,我只要放出赤节蜂,循着这香气就能找到你。没想到……”
“没想到第二天剑云哥哥就来找我,拉我到什么谢府上做客,去就去吧,我想反正还有一天呢,让你再得意一天。嘿,没想到你这会子闯进来了,还没进门呢,老远我就闻到淡淡的千轮花的味道。我敢打包票,这千轮花除了我这儿,整个益州城没一处有的。这下可好了,你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谁知你一进来,倒把我吓了一跳,竟不是昨天那个邋里邋遢的小乞丐了,成了个干干净净的富家公子哥儿,都把我搞糊涂了,我生怕认错了人,所以还不敢叫你,而且你爹也在,他要是知道你扮了小乞丐去胡闹,不把你腿打折才怪呢,要不是这样我真想当场把你逮住……”
“唉呀,还得感激彩茗姑娘的大恩大德哪。”谢夷峰打趣道。
“那是,你记着吧。”彩茗笑道,“后来你跟你爹吵了一架就跑了,我也没来得及叫你,再后来你爹来问了我好多事,我也没功夫找你去,只等到今天早上,出房门就看见你鬼鬼祟祟的溜出去,肯定是躲我呢。哼!哪儿那么容易,我就把赤节蜂放出来,一路跟着你,跟得远远的,你也发现不了。”
谢夷峰如同豁然开朗一般说道:“哦,难怪,我说你要是跟踪我,我怎么会不知道?原来是个小虫儿在跟我,你再跟着那什么蜂的,还以为你轻功竟然这么高强,跟在我后面我竟一点儿也感觉不到。”
“呵,想不到吧,以后你想不到的更多呢。”彩茗得意洋洋的笑道。
“你也收敛些吧,这里又不是你们那儿了,还把这些怪东西带来玩,若是被人怀疑如何是好?所谓‘君子无罪,怀璧其罪’,要有什么人有个疑难杂症的,知道你会这个,就不是你做的都要栽到你头上嘞,看你还敢这么张扬。”史剑云忙在彩茗的兴头上浇上一盆冷水。
“呃……”史剑云的好意换来彩茗一个鬼脸。
“就是,这有什么?她竟会南疆流传的蛊术!这真是太有趣了!”谢夷峰看样子不以这巫蛊邪法为异,还一副兴味盎然的样子。
彩茗仿佛遇着知音了,抓起他的手,笑道:“你也这么想啊?就是,就是,剑云哥哥太没趣了,像个老头子似的。”
“对对对,一点儿不想年轻人,就只有我爹才和他这种老头子合得来。”谢夷峰还附和着。
史剑云被这两人略带稚气的联合搞得哭笑不得,因而问起谢夷峰:“贤弟慢说我什么,你先给我们讲讲你这是唱得哪一出啊?”说着指了指他这身奇怪装束。
“你问这啊?这当然是我行侠仗义的行头啦。”
“还得意!给我老实交代!”
谢夷峰“嗤”的一声笑,慢悠悠的道出原委:“如你所见啊,我当乞丐了。这还是半个月前的事。
“半个月之前,我还在飞泉宫修行,一天接到师父传唤,说是我已上山两年了,一直未曾探望双亲,这次特让我下山一趟,回家侍奉二老几天,也是报个平安。呵,把我乐坏了。你们是不知道,以前在家的时候,老爹把我看得最紧,走到哪儿哪儿都有人跟着,想玩儿什么都不行,还逼着我非要念书习武,后来好不容易到丈岩山上了,以为可以脱离老爹一阵了,没想到山上虽比在家里是自由些,可还是一样的闷,师父自不必说,就是师兄们也是一个个潜心修行,不问世事的样子,没一个会玩儿的。这次下山可得好好把握……”
“结果玩儿来玩儿去,把自己玩成乞丐啦?”彩茗笑话他。
“诶!就是,我愿意。你没听说么,‘花子当三年,皇帝都不换’呢。”谢夷峰不服气的说道,“师父准我一个月的探视,我得了师父的允可,急赶着就下山了,好容易松快松快,这日子可抛浪不得。所以我到了益州城还先不忙回家,我这走了两年呢,得把益州的热闹市井好好看看。”
“那日我走到小时候常去的青玄观,发现那里已经颓败了,变得荒凉不堪,里面的道士都被赶走了,我正以为无趣要走的时候,碰到一伙泼皮在勒索几个小孩子,逼着这些小孩给他们讨钱,还说每天必须讨够多少,不然就要打他们。我看到这些仗势欺人的东西,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就想立马出去把他们教训一顿,又担心这些人或有认得我的,我要把他们都教训了,他们挟怨暗地里给我们镇武镖局造谣生事,这起地痞无赖最是难缠。”
“所以你就想易容改装,让他们认不出你来,你就好大展拳脚了。”彩茗插口道。
“不错,我就是这么想的。不过不是当时,我有这想法之后,就径直来了锦香楼。”
“来这里?!”史剑云异道,“你来这里作甚?”
谢夷峰莞尔一笑,望了一眼方妙芸,接着道:“我想着明的不行,我就来暗的,我也扮作个小乞丐,混在他们中间,寻个机会作弄那些地痞一下。说起易容改扮,我就想起妙芸来,她和我是发小儿,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她啊,小时候就爱跟我们男孩子玩,什么的玩过的,要说起这妆扮的活儿,就数她玩得最好了。”
“哦?姑娘竟有如此才能。”史剑云笑道。
方妙芸伸手往他头上一戳,道:“要数上蹿下跳,机灵搞怪,就数你最皮!”
谢夷峰“哎哟”一声,笑道:“那日我找你说起这事儿,你不也兴奋得很,比我还急呢,找来妆彩就给我扮上了。不过你功夫没退步,别说还真像。”
“既是你来寻我,这个忙是一定要帮的,况且你是为教训那起人,我心里也痛快。”方妙芸轻轻说着,望了一眼窗外。
谢夷峰没理会,接着说:“装扮好后我就去了青玄观,果然见这伙人还在欺负阿展他们,我就故意在他们眼前晃悠,那帮家伙以为我也是那些小乞丐一伙儿的,还想勒索我。哼,我倒还要他上供呢!那些家伙果然不经激,一听就火冒出来了,冲上来就打,来得好啊,我就展开‘云虚六合步’在他们之间游走,瞅准机会就是一顿胖揍,让这些仗势欺人的狗东西长长记性。”
“好!”史剑云击掌赞道,“这些人连乞丐的钱都想贪,真是猪狗不如,贤弟教训得好。虽然法子不太光明正大,但也不违侠义精神,我辈习武就是锄强扶弱,扶助弱小嘛。”
“呵,胡闹啦。”谢夷峰倒还不好意思起来,“不过我也是这样想的,学得一身本事,若像爹一样当个走江湖做生意的镖师,还有什么味道?就该任情随意,仗剑游侠,管一管世上不平的闲事,杀尽这世上作恶的坏人,方不负了这一身的武艺。”
“不错!”史剑云拍了拍谢夷峰的肩,“这才是我辈精神!”
“那你就成了他们的大哥咯。”彩茗问道。
“呵呵,他们硬要认我的,我说不做他们老大,他们不依,死活要我罩着他们。我想万一那些泼皮几天后再来,他们又得遭殃,便索性应承下来,在那里保护他们一阵,日后想着法子再好好安顿他们。可是我毕竟是回家省亲的,总不能一直在那儿不回家,所以只好有空抽点时间,再扮了小乞丐去看看他们。没想到前天就遇上了你和他们闹。”
“嗯,这事儿昨天我也听彩茗说了,这也是彩茗她太小题大做了,不过一个锦囊钱袋罢了,贤弟要赈济那些孤苦的乞儿,里面的钱自己拿去便是,也算是我这个做哥哥的一份心。”史剑云看着谢夷峰,谈笑间眼神颇有期许之意。
“哈哈,世兄也莫笑话我,这些都是我的胡闹,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出手教训那些混混儿罢了。可是现在我也犯愁呢,阿展他们今后如何安置,确实是一大难题。啧!江湖上的好汉哪个不是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哪里像我这么犯难。”谢夷峰说着说着,语气中透出一丝担心来。
史剑云安慰道:“无妨,兄弟有这份心便是好的。俗话说‘一人计短,两人计长’,我们这里四个人,难道还想不出个好法子?就算现在还没个办法,不代表以后没的,说不定机缘来了,难题自然迎刃而解。你们说是吧。”
“嗯,我相信好人自然有好报,一定会让他们好好的。”方妙芸轻轻笑道。
“呵,是啊,就像我们那儿人一样,从不发愁明天的事,每天都快快乐乐的,多好啊。”彩茗盯着谢夷峰问道,“说起来我搞不明白,剑云哥哥的那个钱袋是怎么到你手里的,我竟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今天你一定给我老实交代了。”
“呃……说起这事儿……”谢夷峰听问道这事,变得吞吞吐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