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说不打紧,倒把几人惊住。
史剑云未知此话之意,但听得什么“配了”,什么“天作之合”,就呆若木鸡,愣在原地,少顷理顺思路,心中打鼓:莫非这老苍头是来说亲的?!
彩茗更是惊诧,这次上洛阳找史剑云,一来是石卫将她托付给他,而他又亲口答应的;二来彩茗心里早已芳心暗许,也确把史剑云看作知心人。如今她亲人尽丧,就只可往史剑云处投奔。她心思单纯,想着自己一个姑娘家,往男人家里去了,这不是托付终身之意还是什么?哪还用说?她也以为史剑云必是一般心思,他既许下“照顾”之诺,难道还不是娶了她么?是而此次前来洛阳,便是想着不管他们家是不是同意,无论如何也要和史剑云成亲的。听了曲老苍头之言,她女孩儿家心思本就细腻,已明话意,心里恰似一坨铁坠在胸口,吐不出咽不下,又急又羞又怒又怨,五味七情一发冲将出来。还当是史剑云另结新欢,要与人成亲。她心思既细,又遇此急情,不免钻了牛角尖,联想到这两个月史剑云都没来找过她,定是有了新人,在家贪恋欢好,哪还把她放在心上?如今眼看就要成亲了,她这还巴巴的上门来,如何自处?原先酿就得满腹情话还如何说得出口?可情丝既发,要想斩却可又难了,团团叠叠郁在一处。彩茗在史剑云身后直瞪瞪盯着他,默默良久,忽地喉头一甜,“哇”的一声,呕出一片殷红来。
其他人还当彩茗身上有伤,忙地上来扶住,探问伤情,可在场众人皆是男子,彩茗一个小姑娘家,欲上前来看视又甚不便,此时一人在后轻轻叫了声“老爷”,众人回头看时,见是个老妪,驼背躬身,碎步走来,见她面上:斑斑岁月纹,纵横风霜痕;皮如枯松干且瘦,眼似黄蜡无神采;试问老媪寿几何?未至耄耋亦古稀。
史老爷忙道:“严妈来得正好,快带这个小姑娘去休息,好生照料,再去请个医生来看看,到底是何伤病。再叫家里几个仆妇,准备些吃食衣裳,好好款待几位客人。”
严婆子喏喏连声答应,上前来抱住彩茗,和另外几个婆子,簇拥着彩茗往后面客房去了。史老爷摇摇头,踱进书房客厅,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喝茶。
看着她们去了,史剑云拉住曲老苍头问道:“老伯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曲老苍头笑道:“大少爷都快做新郎官的人了,还在问什么呢。”
“什么新郎官?!谁要成亲?!”史剑云惊道。
“咦?!大少爷怎还不知?”曲老头亦很讶异,“不就是你跟我们家小姐成亲么?”
“啊!什么时候的事?!”
曲老苍头笑道:“呵呵,就在这两天。刚才我们和史老爷就在说这个事儿呢,令尊的意思是英雄会盟大会后,借着这股喜劲儿,就给你们办了,正好各门各派的头面人物都在,一道手搞了,省得人家又来往奔波。”
“我……我怎么不知?”史剑云默思一会儿,复又问道,“自我回来,父亲从没跟我说过,怎么冒出一桩婚事来?如今不足数日就要我结亲,这……这……”
史老爷在里间叫道:“有什么话进来说,在外面唧唧咕咕作甚?”
史剑云进门来,直问父亲:“爹爹!如何这结亲之事,孩儿竟不知晓,如今只告诉我数日之后就要结婚,这可……这可……”史剑云满眼乱转,思虑如麻,想着要推掉亲事,一时又想不到理由,猛地脑袋一个激灵,憋出一个理由来,“这可于礼法不合啊!”
史老爷乜斜着看了他一眼,一边喝口茶,一边道:“什么于礼不合?我们江湖儿女,哪有那么多繁文缛节,谁不是爽爽快快的。”
一旁曲老头也来说道:“大少爷要这么说可就错怪老爷了。史老爷在数月前就派人来给您纳彩提亲了,我们老爷也很中意大少爷的人品才貌,两家一拍即合,都很满意,随后问名、纳吉、纳征,都按规矩来的。这不,老奴这次来便是代我家老爷商议请期事宜,顺道都把新娘子送来了。三媒六礼都是全的,如何说没按礼法来?”
史剑云大惊:“什么啊?!都……都已到如此地步了?”
史老爷微愠道:“这有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反倒是你只听到这么点事,就吓得没了主意,这般不成体统,以后真正行走江湖了,遇到的事比这大上十倍,难道也要这样不中用!”
“可……可……可孩儿的终身大事,竟然我一点儿也不知晓,这……”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什么时候礼书上说了要听儿女的意见?!哪个不是爹妈说了就行?!偏到了你这儿还要向你请示么?”史老爷厉声喝道,威势气魄,吓得史渊倒退数步,低头不语。
可史剑云没被吓倒,站立原地,眉头深锁,双拳紧握,好半天,沉沉道出一句:“那便当真不管我喜不喜欢?!”
“啪!”史老爷站起身来,照着史剑云脸颊上就是一耳刮子,“混账!婚姻大事,还由得你喜不喜欢!人家程姑娘模样人品哪样配不上你?!人家的家世难道还高攀了你不成?!你也不看看你,人还没在江湖上混出个名堂来呢,架子倒是练出来了,还嫌弃人家来,你也不先问问你自己出息了没有?”
曲老头见动了手,合着几个家人赶紧上来劝,都劝史老爷息怒,这婚姻之事确是父母说了算,但仓促之间让史剑云接受也是困难,不如大家先歇歇,各自缓一缓,都想一想,慢慢地大少爷也就想通了。
史老爷一想也是,而且当着程家老仆的面说这些,要是传进金刀堂主的耳朵里,毕竟也不愉快,便叫了小厮安排他们下去休息。谢夷峰和史渊见父子两个竟闹到如此,也不好在旁站着,都顺着跟出去。
父子俩默默无语好一阵,史老爷连喝了好几口茶,终于长叹一声,走近前来看看史剑云,柔声问道:“霄儿,疼不疼?”
史剑云眼神闪烁,强忍痛楚,撇开头说:“不痛。”
“唉……爹方才是急了点,下手重了,但你也看见,他们程家的人也在,你方才那些话语,叫人家听去,却不多心?”
“孩儿便是说实话,从不做作,他要多心是他的事,最好他明了我的意思,自己把这门亲退了。”
“你看你,都多大年纪了,又说这些孩子话。婚姻大事,天地为证,是儿戏得的么?况且两家为这桩婚事筹备了数月之久,礼数也尽了,请柬也撒出去了,各门各派的人都已知道了,怎能说退就退呢?你这时候来个退婚,是想全武林的人都来看我们正金门的笑话吗?!”
“可……可你们为什么独独不跟我说?!我连那什么程小姐,是方是圆,是长是扁,都不知道,现在让我这跟这么一个人结婚,爹爹,您叫我如何接受?!”
“霄儿!怎么这么不懂事?爹爹难道还会害你?那程家小姐若不是才貌双全,品格优良,娴静淑慧,敬事公婆,贤助丈夫之人,我难道会想娶来做儿媳妇?更何况听闻那程小姐师从终南山紫芝观承松真人门下,背后有天微仙宗这座大靠山,日后跟仙宗攀上关系,不仅面上有光,也是一道强援,咱们正金门无论面子里子都大大有利。而且你还不知道,他程家大女儿配的是京中金吾令,在朝廷也有关系,我们和他结亲后,你与金吾令就是连襟兄弟,他日就算官路上也不敢小巧咱们史家。如此一举多得,霄儿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史剑云听他说出这一串来,大感震惊,这分明是将他终生幸福做了交易,而且这些话竟是从打小就敬仰崇拜的父亲口中说出,使之恍如一下子和父亲隔了十万八千里,竟不认识他了。
“爹……你……你怎会……”史剑云口中喃喃自语,步步后退,“爹!你怎会这般市侩!你往日如何教导我的?那些英雄意气,豪杰胸襟到哪里去了?!”
“霄儿!”史昭平一喝,“光靠英雄意气守不住家业,豪杰胸襟更当不了饭吃!我以前这么教你,是盼你能堂堂正正的做人,俯仰无愧于心,不是让你死脑筋,不知变通。须知‘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江湖打滚,绝不是凭着一腔豪气就能走得开,若不深聚关系,广结朋友,谁还看得起咱们正金门,谁会把咱们史家放在眼里?!你若不明白这些,日后就算真的闯荡江湖,也要吃大亏的。”
“可!可……爹!我、我……”史剑云想要说,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明白父亲是不会害他的,但是父亲所谓的爱,却如一团坚冰,坠在他的心口。道理他都懂,可实实在在摆在面前的时候,却从所未有觉得这些道理是那么的丑陋,那么的可耻,那么的令人厌恶,这些所谓的道理就像一个个幺麽小丑,在他的心上乱爬乱跑,撕咬啮噬着他的心。他恨不得拔出刀来,把它们全部斩个粉碎。
内心一阵苦楚挣扎之后,他从来没有过现在这种感觉,觉得自由、自我变得是那么的珍贵,那么的遥不可及。他想逍遥自在,他想纵情江湖,他想自己选!无论这选择是对的还是错的,无论是会带来荣耀还是危机,他都只是想做自己,为自己的一生负责,书写自己的江湖故事。
然而现在呢?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竟是这样的虚弱,这样的无能。武功有用吗?才智有用吗?人品有用吗?他原来不过是个傀儡而已,世上所有的赞誉和夸奖,认可的眼光,钦佩的话语,看起来是投给他的,实际上却是投向他背后提线的人!这个人是谁?父亲吗?不!不!是那个名为“正金门”的人,是那个名为“史家”的人!在这个家里,每个人都是傀儡,所有人的忙碌,所有人的作为,都是在为这个门派付出,为这个门派争光,真正得到名头的,是这个门派。
他惊骇了!耳边仿佛响起隆隆的雷声,眼睛竟是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了,他的心仿佛变作了一块明镜,映照出了他以前或许想看清,却始终模模糊糊,混混沌沌,始终隐匿在黑暗中的东西。
“正金门”难道就是自由的吗!它不也是在“武林”这个大舞台上表演的傀儡么?父亲做的这一切是什么,父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难道不是“武林”,不是这个“世道”让他变成这样的吗?!难道这一切不是让“正金门”在“武林”上表演的更加光彩耀眼,让其他人刮目相看么?!
映照得太清晰了,太真实了,太现实了!史剑云不想看,想把那团黑翳重新掩盖上,却再也忘不掉照出的现实,徒劳,只是徒劳。此时此刻史剑云心里只有一个声音,一个问题,是给他父亲的,是给他自己的,或许是给永远无法回答他的苍天的:
“——这就是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