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隆声还在继续,叶珣在院子里停下,发现西北方向的天空是赤彤彤的暗红色。顿时有些慌张,这个颜色他只见过一次——中原大战时在昌州的突围战。
这才恍悟,哪里是雷声,分明是枪炮声!
华府大厅已经没了什么人,寿宴早散,只有小客厅遗下七八位。华诤提了衣襟赶过去的时候,那英正接电话,几人表情惊恐,一阵阵唏嘘着,又间或有人摆手制止,让大家安静。
叶珣从人群中找到凌扬,凌扬拉他躲到角落:“日本人攻进沈阳城,炮轰北大营,措手不及,死了不少弟兄。”
“没有武器还算什么军人!”那英倏尔气急败坏的咆哮划破所有窸窣声:“开军火库,务必保住北大营……”
进来的参谋扯了扯那英的衣服,在他耳边咕哝几句。
那英重新举起话筒:“按兵不动,我去请示沈子彦司令。”
“还请示什么,下令吧!”
一人拨开人群上前来,怒视那英,叶珣定神,是辽宁省警务处长、警察局长冯显钟。
“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如此大事我做不得主!”那英喊人接沈子彦的电话,连试几次接不通,急得一头豆汗。
冯显钟愤怒交加,拂袖离开华公馆。
“怕是日本人扰乱了电话线路。”华诤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军情耽搁不得,参谋长先下令吧。”
“上头早有交代,对日本人任何挑衅当力避冲突,不与抵抗。”那英不死心,不断命人接电话给沈子彦。
“情势急如星火,这群当官的还在推三阻四!”叶珣愤懑的嘟囔,转头却发现凌扬面色灰白。
“跟我回飞行大队。”凌扬摆手招呼叶珣:“百来架飞机炸也炸他们回去!”
二人还未迈出大门,见一队巡查的日本士兵从门口甬路走过,凌扬拉叶珣躲回大门后,往外探看,不出一分钟,又一队巡逻兵晃过,紧张密集。凌扬唏嘘:“他们控制了华府。”
叶珣不禁浑身发冷:“屋里都是沈阳军政大员,都是东北军的命脉啊。”
凌扬叫叶珣回去报信,让大家想办法脱身。
“那你呢?”叶珣问:“你还回大队?”
“我回去带队轰炸关东军驻地,让他们猖獗!”凌扬说:“也就是司令不在,照他的性子,非直捣他们东洋老家不可!”
叶珣拽住凌扬:“你怎么走?”
凌扬沉吟:“冯局长是怎么走的?”
月影朦胧,凌扬从绕到西墙,攀上院墙,跳上墙外的一颗大榕树,消失在繁茂的枝叶中。
叶珣盯着凌扬消失处,抑制住忐忑的心情,飞奔回华府客厅。
进门便听那英在电话中命令:“……勿要逞一时之义愤,置民族大业于不顾。须谨遵沈司令的严令,第七旅撤出北大营,不与抵抗!”
不与抵抗?!
四个字在叶珣耳边炸响,不抵抗,是沈司令的命令?
“不可能!”叶珣情不自禁的喊出来,沈司令性子直率,断不会这样做。
几人将目光聚在叶珣身上,在座的小半都认识他,叶珣索性摘了军帽:“华府被日本人控制了,诸位快想办法脱身!”
满座哗然。
众人忙做一团,华诤喊副官找来几身寻常衣服,在座着军装的自然要换掉,那英扎上围裙扮作厨子,领着几个“下人”出门采购,逃出华府。
华诤望着众人从后门离开的身影,舒口气,转身见到一身学生装的叶珣,蹙眉问:“怎么还不走?”
叶珣固执:“我跟华老一起走。”
“胡闹!”华诤斥他,又正色:“我是辽宁省主席,守土有责,我不会走。”
“那我也不走。”叶珣倔脾气上来,一路跟随华诤来到书房。
华诤开抽屉翻找了一阵,又关上锁紧,看了眼叶珣,后者侧头不去看他。
“随便你吧。”华诤扔下叶珣,转身出了房门。
叶珣抬手看看手表,十一点四十,再不走真的晚了。
华诤再回来,身后跟着华府的卫兵,叶珣依旧埋在书房的沙发里,蹙着眉头赌气。
华诤问:“你当真不走?”
叶珣起身,蹭到华诤身边,才发现华老已经换下长袍马褂,换上一身黑色中山装,胸别青天白日徽,像平日坐在办公室里那样,干净果断。
“固然要走,求华老跟叶珣一起走,命丧魑魅之手,当真是不值。”叶珣劝道。
华诤呵呵一笑:“你随意。”绕到写字台后,从抽屉中拣出一把□□,“啪”的一声拍在桌上,随后翻出一沓文件批阅起来。
叶珣一惊,上前欲夺□□,被华诤抢先伸手按在桌上。
左手摁住□□,右手还在文件上戳盖公章,陡然一声吩咐:“弄他出去!”
叶珣被卫兵擒住肩膀,一个翻身想要反抗,被他用巧劲反剪了胳膊,如何也动弹不得。身手真是不错!
连押带拽被人拖出去,发现前后门都已经被封锁,又被拖去院子里准备翻墙。
恰是时,大门被人踹开,叶珣被卫兵掩住口拖进灌木丛,一队日本兵攻进来,电棒扫来扫去的刺眼,奋力抵挡的卫兵被挑死挑伤无数。
日本人上上下下搜查的全面,自然遗漏不了灯光大亮的书房,许是没想到,主人会坐在亮如白昼的书房等待他们,他们最后才去了书房。
叶珣远远的看着,屋内晃动着多个人影,分不清谁是谁,听不清说了些什么,就见一黑影倏尔举枪,枪响了,打碎了玻璃,里面的人不知道是生是死。
“呜……呜呜。”叶珣想喊华老,却只能发出呜咽声,丝毫不敢乱动,此后多年,也一直痛恨自己的懦弱怕死。
然而不久,华老浑身绑缚,被人押出来。
透过草木的缝隙,叶珣眼睁睁看着华老被日本人带离了华府,眼泪空流,流过脸颊被灌木划破的伤口,渍得生疼。
叶珣失魂落魄的离开华府,街道恢复了安静,空气中还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从今往后的沈阳人,怕是要在硝烟笼罩中生存了。
叶珣突然想到什么,飞奔向许凌扬的驻地。
飞行大队很安静,没什么大的动静,叶珣犯奇,也只有按下疑问,先回凌扬的公寓办他的事,他的行李落在那里,里面有他的口琴。
凌扬的公寓每个房间灯都亮着,门口四个卫兵严加守卫,坚决不让叶珣进去。幸而凌扬的勤务兵刘丰出来,好说歹说,才勉强放了他进门。
凌扬见到叶珣,腾地从沙发上跃起来,拍了他的肩膀,面色杂然。
叶珣扔了脑袋上“一片瓦”帽子,蹭蹭脸上被荆棘划出的伤口,伤口处有血珠渗出,有些狼狈,他瞟了眼门口的守卫问:“怎么回事啊?”
凌扬叹口气:“执法队的,林远芩那个软蛋,见我要违令上天,让人给我抓回来软禁了。”
航空大队队长林远芩,为人油滑刁钻,嫉贤妒能,胆小怕事,提起他,叶珣吃了苍蝇搬恶心。
“华老被人抓走了!”叶珣接过刘丰递上来的水,道了声“谢谢”。
凌扬怔愣的望着他,目光中含了责怪。
叶珣气闷:“我劝他了,劝不动,说守土有责啊,老顽固!”
凌扬摁了摁他的肩膀:“日本人抓他们是有目的的,性命该是无大碍的。”
叶珣眼眶发红,脸色却有些苍白,抬头问他:“现在怎么办,被关在这当炮灰?”
“不知道,”凌扬嘴角一挑:“不过现在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