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一个广告人，所以写这个故事之前，我思考了很久，广告到底能不能成为一个故事。
或者说，广告终将成为故事。
故事，就是故去的事。
（1）
东方泛起鱼肚白，半个城市还未睡去，半个城市已经醒来。
叶望的电脑屏幕一直没熄灭过，白色的光照在他的脸上，很苍白。
桌上的咖啡已经不知道续到地几杯了，只剩一个杯底。
指尖上燃着的香烟也不知是第几包的第几根，还余下一个烟屁股。
他吐出一串萎靡不振的烟圈，打了一个半死不活的咖啡嗝儿。
双手噼里啪啦地在键盘上继续打滚。
叶望是一个广告人。
确切的说，他是一名广告公司的策划部创意组的组长。
策划部要做的事情很多，基本上除了收钱和找业务不用他干，其他的事情他全管着。找业务是业务部的事情，收钱是财政部的事情。
如果把广告公司跟肯德基比较。业务部就是那些营业员和发传单的。财政部肯定就是老板的亲戚。而策划部就是那个负责炸鸡的——卖钱全靠他们了。
这个部门是整个广告公司的核心，而创意组又是策划部的核心。
都说财政部是最轻松的，点钞有点钞机，算账有计算机，每天最大的娱乐是坐在办公室前面数并不属于自己的毛爷爷。业务部是最辛苦的，别人吃早饭的时候他们在拉业务的路上，别人在吃中饭的时候他们在拉业务的酒桌上。别人在吃完饭的时候他们在医院里打吊瓶——喝酒喝得胃出血。
而策划部里的人工资是舒服的，除了有业务的时候没日没夜的赶赶进度，其余的时候就在全公司人羡慕的眼神中拿着四五千块的保底工资用办公室的千兆网络打游戏看电影。
……但也都说策划部全是疯子——被客户逼疯的。
业务部把客人一拉过来，业务部就完事儿了。
策划部的客户经理就得陪着笑脸把客户供起来，竖起耳朵听那些客户的要求。客户一般会提出一些很离谱的，譬如能不能找总书记来给产品代言的要求。
但是哪怕再离谱，客户经理们也得竖起的大拇指先夸一句有创意。然后调研人员就得屁颠屁颠地跑到客户公司里面去把客户的产品从头到尾，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地体验一遍，交一份调研报告给创意组。
身为核心的创意组就得没日没夜地想创意，将客户不靠谱的要求，客户产品的卖点，和自己残存的一点点良知结合起来。做出一个点子，写成策划书。交给客户过目，客户一般会点着头笑着把策划书看一遍，不知道能不能看懂，反正就是边点头边笑，还边说好。完了再说一句，“都挺好的，就是吧，我觉得还有一点儿瑕疵。”
同事们一块儿喝酒的时候，一哥们儿每次说到这儿，人就发笑。特别苦逼的那种笑，：“你问他，尊敬的客户，您觉得哪儿有瑕疵呢？”
“客户会回答，说不上来，但总感觉还不够完美。”
“于是你就得加班加点地回去改，因为这群孙子说明天就要再看一遍。”
“改完一遍又一边，改完一遍又一遍，那么十多遍以后。你拿出了你的终极版本，看了看，觉得已经十分完美了。你怒了，你拍着桌子说，搞创意的也是有尊严的，再改一遍老子剁手。”
“你把你的终极版本交给客户一看。”
“客户说，我觉得吧，已经十分完美了，但还是差那么一点点。”
……
这哥们捂着脸，特别无奈地说一句。“结果那天晚上你是用脚改的。”
……
“当你第二天再把用脚改过的点子拿给客户看得时候，客户说，我觉得吧，还是最开始那个好一点。”
……
说这句话的时候，那哥们是哭着笑的。
这就是叶望的工作，特别苦逼。
苦逼的创意组长叶望一夜没睡，确切点来说，是三十六个小时没有睡。
不是他不想睡——他想睡得要命，他已经化身再不睡会死星人。可一想到电脑里存放着的三个广告策划案的半成品，只好用咖啡续着命。老天爷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答应老大，放着好好的假期不休息，偏偏来接手这三个棘手的案子。
分明前面的几个兄弟组都已经被客户们虐得体无完肤了。
GucciI的广告经理要给他们的新产品塑造一个成熟中带着可爱，野性中带着温驯，够爷们儿又要够温柔，够性感又要够纯情的男子形象。
大哥，你们脑洞这么大，还做奢侈品干嘛？直接去拍电影可好？拍那种同性恋的电影。
攻受攻受，成熟的攻，性感的受。野性的攻，温驯的受。纯爷们儿的攻，够温柔的受，性感的攻，纯情的受！
绝对戳中一大票腐众的爽点，能大卖的！相信我！
广告人不是这么玩儿的，我当广告经理那会儿也不过是要求广告公司少收一两个点的代理费而已。虽然被各大广告公司骂做叶扒皮，但被同时不也是被广告公司的用高薪挖过来了么。
叶望敢保证，自己就算再过分，也没有要求过广告公司用日语和英语双语做一个提案出来。富士乐施，知道你是美日合资品牌。但是你在中国开公司啊！这份广告做出来是要给中国人民看的，搞一个日语拉仇恨啊？不过日语我还是懂的，不懂也还可以问有道，但你不要把我当傻子好不好？“支那人”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你以为中国人民还是一百多年前？那般随便任你欺负？做完这个案子拿到钱，我就把你们告到法院去，让你们知道伤害我天朝民族感情的代价。
最后一个广告方案还不错，起码市场分析，媒体分析，消费群体分析都已经做得像模像样了。产品形象也设计地比较丰满，比较符合实际。嗯，形象是一个充满阳刚之气，拥有钢铁般线条的机器人？机器人？！！等等，这家是做什么的呀？尼玛，都市丽人？这才二十一世纪的第二个十年，你们难道以为机器人的智商就已经发展到要穿内衣了么？
……
其实都已经麻木了，吐槽只是为了缓解一下自己苦逼的心灵。
花费毕生精力总算牵强地完成了几个案子，已经六点。没有再睡的必要了。
丢下手中的烟，喝掉完全冷却掉的咖啡。
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去天台上透透气，呼吸呼吸早晨还算清新的空气。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不管愿不愿意，总要做一些事情迎接它。
六点钟的天台，了无人迹。脚底下的城市，跟自己一般半睡半醒。
比一般人早见到一些太阳，对一些人来说是幸运而美好的事。对广告人来说不是，因为这意味着他又通宵了一个晚上或者几个晚上。对于叶望而言，却也因为能在享受着这一刻的初阳，听着这一刻城市的脉搏声。叶望才会稍微觉得自己还活着，活在这个世界上，活在这个城市里。
“活着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他自嘲一笑。
大多数人觉得广告人高薪，轻松，随随便便几百字就是十几万的收入。
他们羡慕广告人的中档SUV，羡慕广告人一百三四十平米的大户型，羡慕广告人喝着星巴克的咖啡。
但是叶望不应该在他们的羡慕范围以内。他赚的钱要用来还赌鬼父亲欠下的赌债，付给医院植物人母亲高额的医药费。他住的房子是一个五十平米的小户型，他开的车子是一辆五十块钱的自行车，他喝得咖啡是一块钱一袋的雀巢速溶，他抽的烟是焦油量10MG,四块钱一包的软白沙。
“但是这狗日的日子哟！”他骂了一句，摇了摇头。
四年前，硕士毕业后，他曾经想当一名大学老师。可突如其来的一场车祸让他的母亲永远的躺在了床上，让他的父亲精神失常，流连于地下赌场。
当老师的那点钱远远不够承担起这个家，他只好卖身进了广告这个行业。老天爷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答应老大接受这三个无比棘手的案子，但他自己知道——他需要钱。
在广告行业混迹不容易。不仅要拼脑子，还得拼身体。通宵熬夜什么的是常事。叶望自问自己的脑子仅仅算得上聪明，远远不到能完全靠脑子的地步。只能选择日复一日地拼身体。别人休三天假，他休一天。别人上五天班，他上八天。
长期通宵达旦的工作让他有些秃顶，眼袋松弛。更要命的是，医生说他的心脏已经再也接受不了高强度的工作，他的肺脏也因为长期抽烟而有些衰竭。他的腰部有轻微的腰间盘突出——那是长期坐在电脑前的结果。
再次点上一支香烟，抬头看着渐渐耀眼地太阳。
早晨的太阳是红色的，随着越升越高，会变成黄色。最后会刺得人真不开眼睛。
叶望觉得自己就已经睁不开眼睛了。
“这太阳……看着有些不对劲啊！”他喃喃道。
然后一个熟悉而又分明离开很久的声音在他耳旁想起。
“叶望！叶望！”
“瞅着太阳发什么愣呢？上课快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