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阴了好几日,唯独今日太阳毒得辣人,正午时分,菜市口的人层层围了一大圈。
“哎哎……来了,来了。”
“这就是他?人不可貌相啊。”
“是条好汉,可惜了。”
囚车从大道上驶来,李长安头戴枷锁被关在木笼内,一路上行人吵吵嚷嚷,褒贬不一,他干脆双眼一闭充耳不闻。
此时,他心中想的尽是那匪夷所思的一刀。
人群中,有个地痞小声道:“这小子浑身没几两肉,豹爷的胳膊能比他腿粗,他能杀了豹爷?”
有人嘿笑道:“这你就不懂了,若真是他杀的,怎会傻到在墙上留名,八成这也是个替罪羊。”
地痞问:“那到底谁动的手?”
“谁知道呢!”
那地痞眼睛转了转,旁边有个小生指了指不远处的李长安,小声道:“毛哥,如今青虎帮群龙无首,大家也没个领头的,您若借这机会出个头,就是下一个豹爷啦。”
地痞怔了怔,见那人面生,问道:“群龙无首这说法漂亮,小子,你混哪的?”
那人嘿笑道:“榆林街豆腐坊的,读过几本歪书,毛哥不认识我,我却认识您啊。”
那地痞哈哈大笑,“好小子,以后就跟着我吧,若我真成了事,少不了你好处。”
旁边有人见状暗暗摇头,心说,这又是一个张豹和刘全啊。
那小生眼睛转了转,“毛哥,事不宜迟,占一步先机,步步领先。”
“好!”地痞狞笑一声,从旁边摊子上抄起一个烂白菜帮子就掷了出去,喊道:“李长安这小子没爹没娘,心狠手辣,打死他!”
这打头的人一扔,其他地痞混混之流也起了兴致,四下寻找暗器去了。
随后,他看了身旁的百姓一圈,一瞪眼,“你们呢!还不动手?”
周遭百姓被他这一吓,也是心有戚戚焉,忙不迭也掏出了观看砍头必备的烂菜臭蛋一类物事,其实大部分人对于羞辱李长安倒没什么心理压力,这少年杀了青虎帮十人,可是比青虎帮的恶霸更凶悍的存在。
若说青虎帮是群狼,李长安就是猛虎,人见猛虎驱狼,自然是对狼和猛虎都畏惧的,也并不会对那猛虎有多感激,更何况现在猛虎在笼中,而人却在狼口之下,要先讨好哪个,孰轻孰重,谁还分不清?
李长安被那当先掷出的烂白菜帮子砸在了脸上时,便循着出声的方向望去,瞧见了那是青虎帮中的一个地痞。便一横眉,狠狠瞪了那地痞一眼。
他身负十条人命,凶威哪是街头混混能比的,那地痞只觉得看到了一只择人而噬的凶兽,那松木打造的牢笼也仿佛十分脆弱,不由缩了缩脖子。
但这地痞退了,没一会,却有铺天盖地的菜叶、臭蛋、石子朝着李长安飞来。
李长安怔了怔,怒道:“你们莫不是疯了?”
但此刻就连那些平时曾被青虎帮欺辱的人都将往日受到的欺压迁怒到他身上,人们脸上浮现诡异的笑容,仿佛羞辱笼中猛兽般,那猛兽越愤怒就越让人觉得滑稽,从而产生一种凌驾于其上的快感。
李长安双目发红,目光扫过围观群众的脸上,就在这时,他终于发现自己跟这些人从来都站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中。
常言道,有庸人百万,方得英雄一人。
囚车缓缓驶过街市,停到菜市口边,满身秽物的李长安被官差粗暴地架到法场中央。
他行尸走肉般站着,两边的官差猛一踢他左右膝窝,将他按倒跪在地上。一旁刽子手赤裸上身,毒辣辣的阳光映在大刀刀身上直刺得人眼都睁不开。
监斩官抬头一看,扬声喝道:“午时三刻已到,斩立决!”
说罢,将令箭啪的掷在李长安脚边。
刽子手见状嘿了一声,抡圆双臂一刀斩下!
那把鬼头大刀用油擦拭得雪亮无比,不知斩落过多少亡魂,锋刃破风发出鬼嚎般的呜呜声,让观者者丧魂破胆!
这一刀不为杀生,而为守护大承五百年来国法之尊严,无人可避。
此刀锋利无比,李长安披散的黑发触之即断,眼看刀下少年下一刻便要身首异处,血溅五步!
原来我一直都做错了,李长安心想,即便没有青虎帮,也会有赤虎帮白虎帮。
方才望见的那些嘴脸,他们需要一个站出来的人吗?不,他们已经习惯沉默与忍耐。
我错在哪了?我不该杀了青虎帮的那些人?不,就算为父报仇我也非杀不可。若我不杀,他们也会辱我懦弱,杀便杀了,我为何要在乎别人?要让他们辱我,骂我,打我,杀我……
我错在不够强大,错在不该把性命交予他人之手……
“不,我哪有错,我没错,我要我命都由我!”
李长安颈上一凉,那落下的大刀很快很锋利,快到让人感觉不到痛苦。
观者鸦雀无声,那刽子手声若惊雷,暴喝一声:“斩!”
李长安紧闭双目,亦在心底大喝一声。
斩!
脑海中那无形无质的刀影倏然变大,爆发出一阵狂涌的吸力,李长安终于明白白忘机所说的耗尽精血是何意,只是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已成空壳。
驭使刀光斩向自己之时,白忘机在牢中的耳语又浮现耳际。
“你这一刀须斩得恰到好处。一弹指为二十瞬,一瞬有二十念,一念又分九十刹那,而一刹那间,便是九百九十九生灭!在鬼头刀将你首级斩下之时,你用此刀斩杀自身,不可有一生灭之差。”
“世间万物有因才有果,若死便是果,那因又为何物?是他人斩你?还是你斩自己?若既是你斩了自己,又是他斩了你,那便既非你杀了自己,又非他杀了你。无因便无果,无杀亦无死,这就是你的生机所在。”
“你的生机,只在一生灭间。”
通天彻地的刀芒直斩而下!
李长安什么都不再去想,什么都不再去顾,他听见了一片惊呼声,听到了热血溅落在地,听到了头颅在青石板上骨碌滚动,听到有人高喊人头落地,他充耳不闻,闭上双眼,向前奔去!
一瞬间,任何束缚都被脱去,脸上身上没了秽物,肩上没了枷锁,身体变得很轻,再无血肉累赘。
李长安蓦地睁开眼,回头望去,只见青石地上,一具尸体身首异处,猩红滚烫的鲜血从那碗口大的断颈中汩汩流出。
那像是从未见过之人的身体,十分陌生,但那是他自己的身体,李长安想道,总是自己才看不完全自己的身体。
“他,已经死了,我是谁?”
他呢喃低头,只见自己身上已不是囚服,而是一身玄黑色窄袖劲装,正是三天前雨夜中穿的。
那雨夜,自己正是穿着这身衣服,用恶人之血,在墙上写下“杀人者李长安”六字。
仰头望天,一阵清风跋山涉水千万里徐徐拂过,他仿佛要飞起来般,顿觉天地之大,自己终是脱去了所有羁绊。
“我是……李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