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时,还不懂什么叫堂子,也不明白为什么娘不许自己去前院,更不知道娘为什么白日里睡觉,夜里不见人影。
那时候,娘还没自己顶门做生意。前院儿的姥姥总是横眉立目的骂跟她们住在一起的姑娘,她年纪虽小,却也会看人脸色,会在姥姥骂人的时候,给姥姥搬椅子,端茶水。
姥姥往往因为她的懂事而消了怒火,那些姑娘也会少挨几句骂。
因为这样,她幼年时过得极好。姑娘们总会偷偷攒下几个铜钱,趁着白日里姥姥睡觉的时候,带她去门前买糖人,买头花。偶尔被姥姥看见,姥姥也只是骂几句,并不会收走那些钱。
再后来,有些有心计的姑娘,就会把积攒的钱放在她那里。她也都小心翼翼的收着,不会写字就在墙上画道道,后来被娘看见,娘就把着她的手,教她写字,写那些姑娘的名字。
“娘,去年有个姐姐也叫春红,今年新来的姐姐为什么也叫春红?去年的春红姐姐呢?”
她从来不叫阿姨,都是叫姐姐,因为那些姑娘喜欢听。就像姥姥,也不是她娘的亲娘,但就是喜欢听她这么叫。
娘没回答,只抱着她唱起曲子,用手指轻轻摸着她的鼻梁,哄她入眠。
再大些,她就知道前院每晚做的是什么生意。
娘开始每晚都把她锁在屋子里,生怕她跑到前院去被客人撞见。
前院有个跟她同样大的姑娘已经开始迎客了,她偷偷问过那姑娘,问她什么叫迎客?那姑娘因此哭了半日,她被娘抽了个嘴巴。
以后,她再也不问了。
她有娘护着,那姑娘没有,她不能给人添堵。
又过了许多年,姥姥年纪大了,年轻时做下的病都找了回来。
姥姥下身一直出血,娘要在前面张罗生意,雇人又没人愿意来,她便主动接手伺候姥姥。忍着腐臭和血腥味儿,帮姥姥擦身,换褥子。
姥姥清醒的时候摸着她的脸,偷偷给了她一对儿金镯。糊涂的时候,扯着她衣领,问她是不是来索自己的命。
娘说,姥姥年轻的时候,落了几次胎,最大的一次听说已经成型了。
落胎的事儿,她常见。姑娘们偶尔会在吃饭的时候反酸,姥姥每次都会虎着脸,亲自去熬煮一碗汤药,给姑娘们灌下去。
姑娘喝了药,就会在屋子里躺上几日。接着姥姥就会坐在院子里骂,骂姑娘身子娇贵,白吃了她的粮食。可要是姑娘不到一个月就去前面迎客,姥姥就要拿鞭子抽,所以落胎的姑娘们都是边听着姥姥的骂声,边躲在屋子里嬉笑。
她问过娘,问日后这些姑娘会不会和姥姥一样,下身不停的留着黑红、腐臭的血,糊里糊涂的死在床上。
娘先摇摇头,又点点头,接着紧紧捏住她的肩膀。
“你跟娘发誓,发誓你一辈子也不会去前院!一辈子不要迎客!”
“可,可将来娘老了,我不迎客,怎么活?”她抬起头,定定的看着娘。
“你可以嫁人!”娘飞速说道。
“谁会娶堂子里的姑娘?”她拨开娘的手,继续洗着盆里染着污血的布。她不敢跟娘说,说自己怕的厉害,怕娘将来也会像姥姥一样,死在腐臭的污血里。
多年后,她终于见到了娘。
娘黑了,胖了,老了,可身子结实。
她紧紧攥住娘的手,娘的手粗糙,掌心里带着老茧,摸上去像是砂纸。
娘和她说地里的庄家,说夜里爬上床的虫子,说自己养的猫,狗,还有一窝白兔。
她边听边笑,边笑边哭。
“娘其实雇了人伺弄庄稼,但自己总是闲不住。你不知道,站在地头上,看着那一片片麦子,心里就舒坦。娘来之前,找了两三个大夫给娘看病,就怕有个什么,进宫来,传到你身上。还好,总算老天保佑,娘做了半辈子那个营生,没落一点毛病儿。”
她抱着娘哭,觉着自己多年来提着的心终于放下。娘却一把推开她,弯下腰,从怀里摸出了一对儿金镯子。
“姥姥的乖乖,来,让姥姥抱抱,姥姥给你戴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