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擦黑,一行三人已入宋州地界,举目远眺,一座偌大的城池直挂天际,城下兵将巡回有序,侯重不由呼道:“好一个固若金汤的要塞。”
沈归雁看不出其中门道,只觉得往来士兵神色肃然,心下好奇道:“难道是要打仗了吗?”
侯重摇头道:“我看不是,八成与那几个蛮子有关。”
果然,他们刚走到城门,便听到一头目厉声训话:“上边的命令,严查一切进城车马,凡发现匈奴打扮口音奇怪的夷人,速来报我。”众人齐呼。
沈归雁嘻嘻一笑道:“就几个宵小,竟然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侯重神色严肃道:“蛮子兵功夫不弱,敢打魏大夫的主意,必不是匹夫之勇。”
白四娘抬头看了看天色,见一块黑黢黢的乌云压着城头,道:“天色不妙,要下场骤雨,你俩再鼓噪,小心一会浇个落汤鸡。”
侯重点头道:“咱先寻个落脚地方,再行商榷。”
三人进得城门,却见街上空无一人,四周商铺也大门紧闭,心中讶异,沈归雁伸手一指,道:“那边有间客栈。”侯重抬眼一看,见也是大门紧闭,户里灯光摇曳,便走上前去,轻叩门环,不一大会,门‘吱呀’一声裂出一条缝,一双老眼细细打量了三人一番。
侯重见他神色有异,缓声道:“店家有礼,咱们赶路错了宿头,借宝地小住,还请行个方便。”
那老者见有眷小,方才拉开门,苍声道:“先生莫怪,今日下晌,官家挨户搜人,说是要抓捕朝廷要犯,搅得人生意也做不得了。”说罢欠身,将三人让到屋里。
屋外冷清,室内却闹,三人甫进门槛,一股香气扑面而来,众人熙熙攘攘,吆叫连连,大堂里竟剩不下几个位子了。
白四娘见状笑道:“你这小店,买卖却好。”
老者颇为自豪,嘿嘿笑道:“哪里哪里,小老儿以这小店糊口,平日里人也稀少,只是今天官家下了封城令,只进不出,小店的客人无端端还要呆上几日,人才显得拥挤了。”说罢,引三人寻了个座儿,又笑道:“三位旅途劳顿,还未进食吧。”
这话一说,沈归雁便听得自己肚皮‘咕噜’一声,侯重笑道:“劳烦老倌,随便上点饭菜,别忘给壶烈酒,这几日风餐露宿,嘴里淡出鸟来了。”
白四娘冷哼一声,老者忙赔笑道:“客官擎好,本店有上好‘女儿红’,足斤足量,绝对够劲儿。”说罢慢慢退开。
沈归雁忽闻一股腥膻气味,四下找寻,却见场中坐着一个华服中年人,面前桌上放定一口铜锅,锅里‘咕嘟嘟’溢着热气,中年男子满头油汗,投著夹起大块羊肉,放入锅中涮将一涮,也不知熟也没熟,便将带血肉片扔到嘴里,再饮一口老酒,心满意足。嘴里囫囵道:“过瘾过瘾。”
白四娘看的皱眉,嫌弃道:“这人吃的恶心,难为他还咽得下去。”
侯重摆手道:“小声些,莫要横生事端。”
白四娘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过不多时,酒菜上齐,沈归雁饿得很了,伸手便抓,白四娘举筷轻敲,道:“臭小子,你也要恶心我么?”
侯重哈哈笑道:“不拘小节,大大咧咧,颇合我等之道。”
白四娘皱眉道:“哪来这么多说道,臭小子听好啦,在这里吃饭,得规规矩矩的,再用手抓,老娘扇你耳刮。”
沈归雁心下悻悻,只好着筷夹食。
众人吃的正香,忽听那华服中年喊道:“老倌,再上两斤羊肉。”
店里老者闻言过来,笑道:“客官,这羊肉是大热之物,您老已吃两斤了,再吃恐怕补之过及,身体不受。”
那中年人大笑道:“我生来肚皮就大,如此羊羔配酒,不能大快朵颐,岂不遗憾,老倌不要啰嗦,又不会短了你的酒钱。”
老者深知市井之道,也不再劝,回身端肉去了。
侯重微微点头道:“这汉子倒是狂野,如不是还有要事,定要与他畅饮几合。”言罢,他张开大嘴,将一碗悍酒灌入口中。
沈归雁看他喝得畅快,心中奇怪,问道:“你这酒有什么好喝的?”
侯重面容一舒,大笑道:“酒这东西却也奇怪,一杯下肚,保管让你如梦如幻,一脚迈进棉花地里。”
沈归雁越听越怪,小声道:“哪有你说的这么神奇。”
侯重不语,翻开一只扣碗,将凌冽酒水倾倒其中,大声道:“敢不敢喝一口?”
沈归雁跃跃欲试,白四娘只手拦道:“小孩子喝什么酒。”
侯重三碗下肚,一股潮红抹上白脸,笑道:“大丈夫不分老弱,让这三两黄汤难住,还能成什么大事?”
沈归雁闻言,胆气徒生,豪声道:“这有什么难的。”边说边将盛酒大碗放在嘴边,酒气入鼻,便呛的头脑一震,耳边又念起侯重话语,心道:“我可不能让侯伯伯瞧我不起。”再不多想,将碗中烈酒一口闷了进去。
酒一入肚,脑中登时发晕,却见侯重哈哈大笑,拍手道:“你倒是不赖。”沈归雁双生红云,呵呵傻笑,口中却道:“虽然呛人,却是不坏。”
侯重将自家酒碗斟满,又给归雁倒上,笑道:“方才一碗给你冲冲胆子,这碗咱们爷俩对饮。”
沈归雁昏昏欲沉,听到“爷俩”儿子,抬眼看去,却见是沈清流举杯相邀,晃晃脑袋再看,又是侯重哈哈大笑,当下满心悲伤,哭腔道:“好,谁不喝完谁是王八生的。”
侯重瓮声大笑道:“这话漂亮,谁不喝完王八生的。”说罢一仰脖子,酒竭碗空,翻过碗给他看,道:“臭小子可不能临阵退却。”
沈归雁心中杂乱,闻言怒道:“谁退却啦。”也是举碗就喝,这一碗下去,腹内端的是龙腾虎跃,脑海巨鱼翻江,口中兀自念叨:“这也没......没什么了不起。”
说罢仍要去抓酒壶,却听‘咕噔’一声,一头栽在桌上,昏睡过去。
白四娘骂道:“你这死鬼,好端端劝小孩子吃酒干啥。”
侯重将壶中余酒喝尽,意态微醺,满面潮红,笑道:“少年醉酒,也当人生一大快事。”
白四娘懒得与他争骂,起身结了酒钱,开好三间上房,又将沈归雁周身擦洗一番,抱他上床,给他裹了被褥,却听到沈归雁胡言乱语,怪叫连声,探头仔细一听,叫的却是“爹爹,爹爹”不禁叹气道:“这臭小子倒也可怜。”
沈归雁躺在榻上,春秋梦起,只觉前头隐隐约约一个身影,神似亡父,他大喊爹爹,那身影却头也不回,他又跑步去赶,却如何也追不上,正自焦急,忽然觉得肚中翻江倒海,乒乓四响,大梦倏醒,只觉头脑晕乎,四肢软麻,继而腹中生疼,竟是跑肚拉稀之兆。
沈归雁本不想起身,但想到万一睡死过去,拉在铺上,到时还不得让侯白二人笑掉大牙。
沈归雁从心底敬重侯重,当下强撑起身,记起茅房就在天井南侧,捂着肚子,踉踉跄跄,只觉得这几十步难如登天。
天幸撑到了茅房,甫一下蹲,便听“啪啦啪啦”声大作,沈归雁被臭味一激,酒意登醒,不由自笑道:“这真是‘屎尿齐飞,屁滚尿流,一泻千里。心旷神怡。’”原来他幼时曾与师公公良疏呆过一阵,也学了他半分诗意,如此情景之下,也想吟唱一曲,但说了两句,已然技穷。殊不知若这“诗”让公良疏听见,只怕屁股早就开花了。
入厕完毕,周身一轻,四下看去,露水莹莹,原来已下过一遭骤雨。猛觉春夜料峭,寒意阵阵,想要跑回屋里,再睡个囫囵觉,却忽听旁边客房里传来怒哼,有人道:“忽巴列已死,你俩还敢来见我么?”
声音极冷,直让沈归雁打了一个大大的激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