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晨不期然地想起, 自己刚到宗门时,大脑也是这般混沌,像活在雾里看花的水镜中, 一片模糊。
她到朴风山之前的经历, 住在哪里,与谁生活在一起, 乃至是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了。岁月恍惚而逝,等她真正开始明事理, 已差不多像风长吟那么大。
师兄说她幼时沉默内向,不像寥寥云一样活泼,可脑子转得很快, 冷不丁就会逃跑,还晓得躲开众人,弄得朴风山下一阵鸡飞狗跳,因此师父总提着她去各种地方,在她身上耗费了最多的心力。
然风不夜多数时间还是沉浸于修炼,并不晓得该如何照管小孩,只是将她放在身边以便看顾。忙碌时就将她丢给两位师兄。
也是好在逐晨坚强懂事,换做别的孩子, 在风不夜跟前住那么些时日,早被他的严厉和冷漠吓哭了。
像小师弟,原本就瘦弱的一个孩子, 没哭上两天, 又憔悴了一圈, 最后还是怀谢跟微霰担起了老父亲的职责,将风长吟接过来, 救他于水火。
后来,逐晨长大一些,明理起来,也忘了以前的事。风不夜见不必再担忧她的安危,反与她渐渐疏离。加之逐晨在修炼上没什么天赋,平日不好意思前去叨扰。
因此,逐晨已记不得风不夜上回抱她是在什么时候了,此时被他抱住的地方,有种灼热的触感。
这……收不了场。
下一步该做什么?
逐晨的脑子跟脸颊一起发热,在现实与荒诞间反复横跳。等好不容易冷静下来一些,察觉到风不夜身上的肌肉在轻颤,经脉中的气息混乱如麻,显然是忍得十分辛苦。
“师父……”
风不夜不发一言,若不是心跳声沉重而急速,穿透单薄的外衣清晰地传递过来,逐晨都要以为他睡着了。
这一刻,逐晨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人人都道风不夜是剑修宗师,天地间无人匹及,哪怕是摘星逐日,也敢豪言相争,却从不见风不夜在谁面前示弱过。
他的每一句话,每一道呼吸,似乎都带着隐忍与克制,当得起众人对大能修士的尊崇与敬仰,唯有在她面前,生出过七情六欲,表现过疼痛、落寞、愤怒、不喜……
逐晨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对他才好。
“师父。”她喑哑问道,“你难受吗?”
风不夜缓了片刻,双目逐渐清明,半阖着眼,说道:“无碍。”
风不夜内伤颇深,又高傲好强,待将血气彻底压下,才松开逐晨。
可他未与逐晨一起回去,甚至未叫逐晨看清他的脸色,直接甩袖召出瀚虚,踏剑而去,行色匆匆,略显一丝仓促。
逐晨一路浑浑噩噩的,回到朝闻,看见大魔时才想起来,自己应该是带若有、若无来找人的,怎么这俩魔修不见了?
大魔正重操旧业,在帮人算命。
逐晨跑过去,将他拉离摊位,跟他到了角落,商量道:“大魔,你做魔这么久了,又会治病,请去帮我看看我师父吧。他似是不愿见我,可我瞧他状态不对,像是受了重伤,又在遭魔气反噬。”
“他这是心魔作祟。”大魔摇摇手,了然道,“他以前修道时,磊落无求,道心坚定,敢以剑入道,以剑问心。可他入魔之后,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无论是魔修还是道修,道心崩塌,谈何修道?除他自己,没人能救得了他。”
“心魔……”逐晨呢喃自语道,“师父的心魔是什么?他突然入魔,谁也不知道啊。难道是天下苍生?苍生不是好好的吗?”
大魔回身,觉得她这话荒谬得可笑:“什么苍生?心魔只因私欲而生,苍生是成不了心魔的。你以为你师父,半步登仙,就没有自己的烦恼了吗?我告诉你,即便是神,也免不了一念入魔。”
逐晨只觉他这话说得通透,似乎什么都明白,问道:“那是什么?”
大魔随口一句惊人之语:“你便是他的心魔。”
“我?”逐晨不假思索地反驳道,“我怎么可能他的心魔!我什么都没做!”
“这你可问不得我。”大魔摊手,“何况心魔,不在于你做过什么,在于他想对你做什么。”
风不夜能想对她做什么?这话说得也太暧昧了。
逐晨上下打量着他,退了一步,哼道:“你不会是个骗子吧?”
“嗯?”大魔冤屈道,“我骗你何故?”
逐晨撇嘴:“你说你会算姻缘,结果到头来只是一道圆光术。圆光术也就罢了,你问的只是片刻后会发生的事。可我没有让你预知未来,我让你算的分明是姻缘啊!哦不对――是你主动要为我算的!”
大魔眉毛上挑,心说怎可能?他千万年的道行,只能看见弹指数息过后的时间?
他只说了句“抱着你”而已,尚未描述自己看见的画面,是逐晨自己这样觉得。
大魔摇头:“不是。”
逐晨:“那你求的也不是姻缘吧。”
大魔叹道:“你不相信,我无话可说。”逐晨:“是你这话说的毫无道理。你说师父的心魔是我。既生心魔,那必是心中有所恐惧。难道师父还会怕我?”
二人沉默。
大魔无心解释,只似笑非笑地望着她,眼神中皆是意味不明。
逐晨虽辩驳的强烈,可某些想法已深深刻在脑海中,一出神就会朝着那边遐想过去。
没一会儿,大魔叹息着说:“由爱故生怖,由爱……”
逐晨忙打断了他:“你不是说你不知道吗?!”
大魔笑说:“我不知那道友如何想,可我知这世间还是有道理的,你不能不让我讲。”
逐晨觉得若是自己有心魔,那根源一定就是大魔,她用力挥了下手,怨念道:“你给别人算命,都是说好话,叫他们开心,怎么给我算命,却把我激得满心烦躁?”
大魔一指点中她的额头:“他们顺遂,我说的就是他们喜欢听的。你心里有鬼,自然我说什么你都……”
“罢了罢了!”逐晨大声打断了他,几是落荒而逃,临走时还要嘴犟一句:“我命由我不由天,其实我是不信算命的,再会!”
逐晨一路跑远,待看不见人影,才松了口气。她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看见了鬼鬼祟祟躲在店铺里的两位魔修。
若有、若无佝偻着背,小心将自己缩在阴影中,低声细语。
逐晨走过去,挡住二人身前的光线,跟着蹲下,问道:“你俩跑什么呀?方才人怎么不见了?”
若有用气音道:“我闻到了魔君的味道。”
逐晨鼻翼翕动,嗅了嗅,说问:“你们魔君身上还有味道?是不洗澡吗?”
“嘘――”两人恨不得捂住她的嘴,又不便动手,在一旁急得手舞足蹈。
若无激动:“你可莫要乱说!这么近的距离,当心让他听见!”
若有说:“那是上古大魔的魔气!不是什么臭味!你带来的那位魔修身上就有。”
“我知。”逐晨说,“他修为确实厉害,可你们至于这样吗?好歹都是魔修,不该去求他罩着你们?”
修士也怕魔修也怕,害羞草都不带他们这样的。
若有解释说:“我魔界的新魔君,身上就有一缕上古魔气,因此修为进阶比寻常人快上百倍。所以我二人怀疑,那位道友其实就是魔君佯装!”
“……啊?”
逐晨险些被二人带歪了思路,但实在无法将大魔的气质与“魔君”二字结合起来。想来以大魔的性格,也不会干这样的吃力事。
“不是的。”逐晨说,“那位是寥寥云的朋友,不是魔君。他若想做魔君,千百年前就做了。”
“原来是寥寥云的朋友啊?”若无抚着胸口安然道,“不是魔君就好。你不知,我们魔君性情残暴,若是来了朝闻,你我都要有危险了!”
若有忙拦住他:“不要提魔尊的尊名,据说,他能听得见。切莫将他招来。”
若无后怕道:“好。那往后我就称他为……暴君。”
逐晨见他二人草木皆兵的模样,不以为意道:“危险……还真不一定吧?我师父在呢。”
说起风不夜,逐晨的声音又低了下去。
若有擦干虚汗,扭头发现梁鸿落正两手环胸地站在外面,表情阴沉,边上还放着两个大竹筐,显然是一个兢兢业业的打工人。
他见同是魔修,且梁鸿落的修为比自己要高深一些,自己已经实现财富自由,对方却还在忙碌着养家糊口,不由心生不忍,抬手招呼道:“鸿落道友,过来,过来啊!”
逐晨放心不下,干脆道:“那你们与鸿落道友一起去拜会大魔吧,我再去看一眼我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