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是此次恩科的主要负责人,一应大小事务都是他在主管,本就责无旁贷,随着越来越多的人牵扯进来,三司挖掘出了很多证据,都直接指向了温琦。尤其是审理赌坊的周家时,从周家搜罗出了一本账簿,那账簿上,温琦贪污受贿的铁证一条条,根本无法反驳。
周家说送了孝敬钱给温琦,不单单是这一次恩科,往年的科举也有操纵,只是一直没捅娄子罢了。
刑部抄了周家,在周家又翻找出白银上百万,又让天启帝震怒了一次。
京城里一个小小商户人家,家里的财产居然比户部掌管的国库还丰盈,这些钱全是来自民间的赌博,赌的是他的天下大事,这让堂堂帝王如何能忍?
天启帝一声令下,周家血流成河。
至此,毫无疑问,会试舞弊案铁证如山。
原本顺着温琦这条线能继续挖掘,然而随着温琦上吊在刑部的天牢里,一切证据全部中断,只挖掘到工部右侍郎黎瑞敏。要按照其他阁老的意思,理当顺藤摸瓜,继续挖上去,最好是拔出萝卜带出泥,将黎文希也一并拖下马。
可惜了。
不过,能让黎文希痛失爱子,对他官场上的老对手们来说,也足够让人大笑三天。
黎瑞敏入了狱,他是个聪明人,知道事情理应在他这里终结,加上温琦已经死了,索性承认了下来。当然,他捡着不太重要的承认,其他的全推给了温琦。
问到为什么要舞弊,他便说他没做过这件事,堂弟黎睿安是凭本事考的。
问他是如何作弊的,他答不清楚,这件事是温琦一手操办的,他只给温琦传了个话而已。
问他家里的银子是怎么来的,便说是温琦送的,走动常礼而已。
三司再问下去,就是不知道、不清楚、不了解……
持续了大半个月,再问不出来什么,天启帝就算不甘心,想想他的朝堂已经因为这件事乱成了一锅粥,也只能结案。
除了主考官温琦已经自缢死亡,其他参与此案的官员或多或少都受了惩罚。黎瑞敏贪污确实,罢官免职,流放三千里;禁军统领姚令没被指控,但因为牵扯到他身上,被剥夺了禁军的统领权,任京外大营的营官,从正二品落成了正七品;通政使司宋鉴倒是洗刷了冤屈,不过,惹怒了天下士子的人,天启帝也不敢再用,将他从正三品的通政使位置上调走,改任工部侍郎。
都是三品官,但工部侍郎跟通政使比起来,自然是通政使的权力更大。
宋鉴哭都没地方哭,甚至还得磕头谢恩,毕竟没掉脑袋还保住了乌纱帽,对他来说已经是十分意外的结局。
还有很多人,都受了波及。
后续三司还在审理,不过结果已经没那么重要。
然而,因操纵科举舞弊的事情太大,原本乔明渊状告的冒名顶替之事,随着温琦死亡,再也查不到更多实证。
黎睿安咬定没换,乔明渊拿不出更多证据,这事成了死循环,怎么也说不清楚。
说不清楚的情况下,只有一个解决办法。
那就是再考一回。
天启九年四月中,天启帝颁布圣旨,召已经离京的士子们回京再行重考会试。
历时一个月,天下士子等来了他们期待的结局。
恩科会试定于五月底开考,仍是安排在贡院,不过这一次没有主考官和副考官有所改变,副考官是天启帝亲自定的,另外,主考官直接由三司九卿监考,另一品太师做临监,行使监督权。
六部尚书、都察院都御史、大理寺卿、通政司使,外加一个一品太师,这十人往贡院一坐,地面都得跟着抖三抖。
大盛开朝百年,不,往前数上大魏、大周、大唐,六百年来头一遭,当真是闻所未闻的奇事。
除了这些,往年用的禁军和书吏都不用了,此次会试直接由皇帝的亲卫队金刀卫出马,负责全场护卫的一应工作。整个贡院上万的监考号军全是金刀卫,齐刷刷红色加银色的侍卫服,气势看着就十分不一般。
已经离京的士子陆陆续续返回,经过先前那一场风波,京城这一次的会试显得低沉了很多。
哪怕是茶楼酒馆,亦很少看到学子们的身影。
大家都在安心等待着,等待着贡院大开,再行踏入考场。
能得一次机会,对很多人来说意义非同寻常,他们蛰伏着,就为了迎来一次新生。
告了御状的第二天,乔家人重新回到了乔家的院子。那院子已经被烧得不剩什么,好在左邻右舍救火及时,没波及周围人家。京兆尹府的人给了赔偿,乔家也领了一笔银子,暂行安置。仍然是找的伢行的老熟人宋掌柜,帮着他们寻觅了一处新的住所,这次没钱买,他们也没想买,而是花了些租金,租了两个月。
至于京兆尹府赔给他们的钱,则用来修缮被烧毁的院子。
这时间有点长,好在他们等得起。
五月底的时候,会试重考。
原先那些取上的贡士都被放了出来,提前三天回家备考。经过这么一遭,明显就看出很多人的精神气发生了改变。有才之士斗志高昂,侥幸取上的垂头丧气,不用说,还没再开考,这些人就已经先没了信心。
林则惜和白澍他们也在贡院被关了一个月,出来时,是乔明渊亲自去接的人。原以为要费一番口舌宽慰他们,没想到他们心态还挺好,尤其是林则惜,说是打了鸡血都不为过。不过到底还是有些担心,临考前两天,乔明渊还见他点了灯在看书。
乔明渊想了想,当夜便跟林则惜聊了聊。
也不知道两人聊了什么,从第二天开始,林则惜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进贡院前精神也极好。
五月二十八,天还没亮,贡院门口已经是人山人海。
进龙门、搜身……一应工作举人们都不陌生,排着队等候点名放行。
明明人很多,理应是吵闹喧哗的,然而出意料的是一点声音都没有,所有人在安静中进行着这一切。这是学子们才懂的默契,不出声便意味着珍惜这一次会试机会,不犯错误被请出贡院。
就在这时,人群里有人分花拂柳般信步而来。
他穿着青色的举人衫,容颜清俊,个子高挑,背上的考箱很简单,手里还拖了个形状奇怪的箱子。他走过之处,便有人给他让行,明明大家都挤得不行,惨一些的鬓发散乱,唯有他显得从容舒适,好像在郊游一般,半点都不狼狈。他走到贡院门口,跟金刀卫说了什么,也没见金刀卫搜身检查,便让他进了龙门。
经过这次恩科舞弊案,如今举人们见到不平事都惯常爱用徇私舞弊这个词,当即就有学子喊:“凭什么他不搜身就能进去?你们这是想徇私舞弊不成?”
贡院门口本就安静,这一声声音不低,立即引来大家的注目。
那人还奇怪:“都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进去了!”
便有举人发出来一声嗤笑。
那人不忿:“你笑什么?”
“笑你蠢。”旁人直接用看怪物的眼光看着他:“你不认得他?”
又有人说:“为什么得认得他?”
周围的人都不大搭理他们的样子,自顾自的收拾东西,几人等了一阵子,没见着回答,倒是寻到同伴问话。他那同伴没离京,不像这人是离京了再应召返回,同窗压低了声音跟他们说:“那人就是乔明渊,二月春闱,试卷被黎瑞敏替换给亲堂弟的那一个。按理说他才是会试的会元,结果蒙受不白之冤,要不是他告了御状,咱们哪有这一次重考的机会?”
同窗说了这些,听的人已目瞪口呆。
那就是乔明渊?
未免太年轻了一些!
但想想来的路上听到的传闻,还有如今大小茶楼都在唱的戏文里所说,这乔举人十七岁中了童生,之后四元及第,何等风光,便又都对得上了。
听的人咂舌。
刚好轮到他们检查放行,金刀卫虎视眈眈的盯着一行人,也不好再说什么,逐个人领了号牌进了贡院。
最开始喊话的人听了些解释,才知道自己方才犯了什么傻气。对于这次恩科能重考,哪个落第的读书人不感激?如今天启帝盯着会试,这次会试怕是历朝历代最为公正、公平的一场考试,他们不必担心会遇到上一次会试的那些龌龊事,比的便是真才实学。
这一次还能考上,那才是真正的面子!
金刀卫检查了几个人,抽空冷笑了几声:“都把东西打开,少发呆,少废话,少想有的没的!也别跟旁人比,要是你们也在九卿和太师眼皮底下考试,我们哥几个也懒得管你们。”
得,谁都不敢再说。
他们这些人,往常在号军的监视下都如芒刺在背,若到了九卿主考和太师眼皮下,怕是连笔都提不利索了。之后这些人乖觉得很,自觉拆开包袱、散了头发外衫,排着队一个个走过去,主动将东西递到金刀卫勉强接受检查,安安稳稳进了龙门。
这时候乔明渊早已走得不见踪影。
他进了贡院,便被金刀卫领到了他的位置,连同他一起,考场上只设了六张考案。
一张是他的,一张是谢赟的,一张是林西澜的。
另外三张,是给先前顶替他们三人的黎睿安、董志存、郑秋实准备的。
六张考案正对着的方向,十把太师椅一字排开,是九个主考官并太师卫轻轩的位置。
天启帝的办法简单粗暴。
你们都说文章是自己写的,自己有才,既然我没证据证明你们谁撒了谎,那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再写一篇,届时不用再争辩,谁错谁对一目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