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浔紧忙将帘盖和馒头放入锅中,然后蹲在长者身旁,问,“将军,您为何要归隐?”
将引火的木材放入灶中,看着星星点点的火光,孟塱说,“我愧对很多人,已无颜再回靖都,倒不如就留在此处了却余生吧。”
话音方落,见长者转目看向门外,看着院中那道同解韫说笑的身影。
孟塱所言的“愧”里,有霍慵归,也有其他人。
当年为诛杀七王,平定叛乱,孟塱的四个儿子相间战死。最后一战时,老五以身挡刀救下了父亲。
霍慵归援军抵达之时,看见孟塱在血泊中抱着儿子的尸首嚎啕大哭。那一刻他已不再是将军,他是一个父亲。
家国面前,必须要舍弃小我,但,又有谁能懂一个父亲失去五个儿子的痛苦。
孟谞然是老五的儿子,也是孟塱唯一的孙儿。
将军卸甲隐退,想带着小孙儿过与世无争的生活。这也是孟塱不愿孟谞然在外随意显露武艺的原因。
老爷子抬手去拉风箱,言浔立刻移身上前,“让我来吧。”
孟塱笑了笑,随后让出了小凳子,说,“坐着拉。”
言浔应声坐下,一边拉风箱,一边问,“将军,您的赤偃金刀呢?”
孟塱坐在一旁,微微垂目,说,“刀随主死,定都侯已死,刀也跟着‘死’了。”
孟塱说刀“死”之时,眸间不见半点鲜活,或许在十九年前他已经死了。
言浔没再问了。
与此同时,院子里。
解韫掏出银子在掌中颠了颠,又对孟谞然炫耀,“瞧,这回可不少,东城那些……”
“砰!”
不想这边话音未落,屋里便传出一声巨响。
解韫和孟谞然闻声俱是一怔,没有丝毫的停顿,忙不迭的起身朝屋里奔去。
“怎么了?爷爷。”孟谞然率先冲了进来。
“软软……”解韫紧随其后。
。。。
一瞬静默,二人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此刻映入眼帘的是,被炸飞的铁锅,喷溅的到处都是的馒头泥,以及,被馒头泥崩了一脸的老者和少女。
缓缓抬手,抹开脸上的馒头泥,孟塱垂目看着言浔,问,“帘盖下面怎么不放水呀?”
此刻,见板凳上坐着的小人儿被馒头泥崩了满脸,只露出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又萌又呆,活像个面娃娃。言浔开口,委屈巴巴的说,“我,我不知道要放水呀。”
热馒头不放水,烈火烧铁锅,不爆炸才怪。
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孟塱无语真噎,叹了口气,背着手朝屋外走。
路过门口时,解韫竟还欠欠的来了句,“塱爷,馒头还吃不吃了?”
孟塱斜眼瞪他,许是因为馒头泥的原因,此刻老者的威严气势全无,反而还有些发窘。仓皇移目,老爷子提步便走,丢下一句,“饿着吧。”
孟塱一走,解韫和孟谞然又把目光转向言浔。
此刻见小人儿一脸纯真的眨着眼睛,感慨说,“哦!原来热馒头,是要放水哒。”
。。。
三秒停顿,终于。
“哈哈,哈哈……你这个傻瓜。”解韫忍不住捧腹大笑,指着人肆无忌惮的嘲笑。
一旁,孟谞然也忍不住笑,抿唇颔首,走上前去,扶起小人儿说,“走,先去洗把脸。”
……
农历五月初七,夏入中旬。
天气有些烦闷,言浔在城里寻了一整日,还是一无所获。
傍晚时分,小人儿来至东城茶肆,眼下解韫正在同渔民赌钱。
“软软。”孟谞然看见言浔便抬手招唤。
解韫一听见言浔的名字,登时便回身向外张望。
言浔应了一声,有气无力的进了茶棚。
孟谞然坐在桌前倒茶,推了一杯上前,口中关切,“还是没找到吗?”
“没。”
言浔摇了摇头正欲接碗,谁曾想解韫眼疾手快,抢先一步拿起碗来。一边喝,一边说,“回来了。”
寻了一整天的人,言浔又累又渴,如今看见解韫抢自己的水喝,登时暴跳如雷,起身便打,“这是我的水,还给我!”
“凭什么?谁喝了算谁的。”解韫向来不让她。
言浔一听更气,追着人打。解韫举着碗躲,正逃跑时忽然从怀中掉出了东西来。
言浔停步,看着地上的东西,疑声问,“嗯?这是什么?”
解韫这边原本笑的开怀,一见东西掉了,登时眸色骤变。
“欸,别,别看!”少年惊慌失措,紧忙往回走。
奈何,言浔却早已先一步拾起东西。拿在手中,定睛一看,“胭脂。”
小人儿抬眸,一脸震惊的看向少年。
彼时,见少年停步,瞬间僵在了原地。
孟谞然走上前来,看着言浔手中的胭脂盒,顿时笑了,随后抬头对解韫打趣道:“呦!礼物都买上了,你这是又打算要去勾搭谁家的姑娘呀?”
言浔一听,恍然大悟,立刻走上前去,笑眯眯的问,“我不在家,你又勾搭上谁家的姑娘了?”
撇了撇嘴,解韫直接抬手抢过胭脂盒,白了言浔一眼,说,“少管闲事。”
话音未落,少年略显尴尬,紧忙避开视线,朝茶棚走去。
身后,言浔走到孟谞然身旁,低声说,“师傅,看到了嘛,他也有害羞的时候。”
孟谞然也在笑,望着少年的背影说,“是呀!这可不像他。”
……
入夜,南城,郊外江边。
言浔今夜不急着抓流萤,反而一直缠着解韫问胭脂是要送给谁的。
“到底是谁呀?我见过吗?城西的?粮铺的?还是上回一直追着你不放的那个?”言浔围着解韫问个不停。
“不是,不是,都不是。”少年被问烦了,索性躺倒在地,闭上眼睛。
岂料下一瞬,言浔直接上手从他怀中掏出胭脂盒来。
“欸,你要做什么?”解韫一看言浔把东西抢走了,登时便弹身而起,伸手就要来抢。
“干嘛?”小人儿举高了胭脂,蹙眉大吼,“这么小气做什么?我就看看,又不要。”
解韫的手悬停在半空中,叹了口气说,“不是我小气,今天你不能看。”
“我为什么不能看?”
“不是不能看,是今天不能。”解韫又强调了一遍。
话一出口,言浔登时拉下脸来,将胭脂盒摔在解韫怀里,撅嘴说,“小气就说小气,什么今天明天的。”
解韫见她怒了,无奈只得放弃挣扎,垂头嘟囔了句,“算了,反正都露馅了。”
“看吧!看吧!”少年把胭脂盒塞回到少女手中,胡乱嚷了几句,又重新躺倒在地。
拿着胭脂,言浔瞬间转怒为喜。抬手仔细端详着盒子上的雕纹,赞道:“这盒子制的精巧,胭脂也是上等货色。不错嘛!弟弟,这回可是下血本了。”
言浔转目看解韫,“到底是什么样的姑娘?值得你买这么贵重的礼物相送。”
二人对视,只一瞬间,少年仓皇避开目去。
解韫轻咬下唇,又立刻转过头来骂,“你傻呀!看不出来这是仿货嘛。城北胭脂铺顺来的,你想要,明天我也给你拿一个回来。”
“真的?!”言浔闻言,当真是又惊又喜,当即倾身靠近说,“我想要。”
看着言浔极速靠近,少年微怔,顿了顿挑眉问,“喜欢?”
“嗯嗯。”小人儿止不住的点头。
桃目一闪笑意,解韫佯装难为情,“那……就勉为其难,把这盒送给你吧。我明天再去铺上拿一盒,送姑娘。”
“真哒?!”言浔登时眉开眼笑,欢声嚷,“那太好了!”
话音未落,便迫不及待的坐起身来,开盒点胭脂。
言浔欢天喜地的擦胭脂。
解韫无意间瞟了她一眼,看着言浔的嘴。
“咦――”一脸嫌弃的说,“你到底会不会呀?”
言浔转过头来问,“很丑吗?”
解韫不忍直视,忙别过头去说,“把‘吗’字去了。”
是很丑。
言浔尴尬,立刻起身跑去江边洗了。
回来时,小人儿一脸乖巧的坐在少年身边,小心翼翼的问,“解韫,听说你会点绛唇。”
解韫闭着眼睛答,“嗯。”
“那能你帮我点一次吗?”
瞬间睁开双眼,解韫:“嗯?”
言浔以为他不愿意,立刻改口说,“不用点绛唇也行,只要帮我随便涂一次就好了,我自己实在涂的不好看。”
看着言浔请求的表情,解韫勾唇一笑,不过仍是故作矜持的顿了顿,随后恹仄仄的起身说,“好吧!看在你这么求哥哥的份上,那哥哥就帮你涂一次好了。”
为了涂胭脂,言浔好脾气的没还口,转而挽笑点头,又忙不迭的送上胭脂盒,说,“给你。”
接了胭脂盒,解韫转身将双腿打开,空出位置,对言浔道:“坐近些。”
小人儿立刻挪膝凑近。
解韫环着她,垂头轻点胭脂,抬指覆在少女的粉唇上。一点点涂抹,再慢慢晕开颜色,直到将淡淡的粉变成明艳的红。
恍然间抬眸,见少女羽睫轻阖,彼时正闭眼乖巧的坐在自己面前。
解韫停了手,静静的端详着那张脸,清灵花颜,似玉雕琢。虽不施粉黛,亦是清丽动人。
顿住的指尖,轻覆在朱唇之上。解韫舔了舔唇,一夕之间,桃目中春情涌动。
“涂好了吗?”言浔问。
“……”
“问你话呢。”得不到应答,言浔蹙眉,遂睁开双眼。
少年未动,指腹轻轻,摩挲过少女的唇瓣。下一瞬,见桃目轻抬,盛落花雨,当真是满园春色关不住。解韫凑近,撩道:“软软,我想吃胭脂。”
“嗯?”言浔闻言微怔,随后垂眸看向那人手中的胭脂盒。伸手拿起,又一脸震惊的问,“这东西能吃吗?该不会有毒吧?”
解韫:“……”
登时落手翻起一个白眼。
言浔却并不在意,只垂眸凝思,想了好久才做出决定,忍痛割爱将胭脂盒递上前去,小人儿还一脸紧张的提醒说,“别都吃了,给我留点儿,我还要涂呢。”
。。。
头顶有黑线闪过,解韫心态崩了,整个人向后一倒,栽了过去,躺倒在地上哀嚎,“老天爷呀!你到底是不是姑娘呀?”
言浔眨了眨眼,不明就里。
倏的,见少年弹身而起,一本正经的问,“你告诉我,你相公到底看上你什么了?”
……
翌日清晨,面摊。
言浔扶着解韫走了进来。
秦双儿擦了桌子走上前来,笑着说,“老规矩。”
言浔正准备点头,解韫忽然抢着说,“再要两个煮鸡蛋。”
秦双儿闻言一怔,紧忙转目看向言浔,关切道:“又受伤了?”
“没。”解韫笑着说,“她皮糙肉厚的,哪儿能天天受伤呀。”
言浔一听,登时沉下脸去,在桌子下面踢了解韫一脚。
不想,被解韫给躲开了。
小人儿气急败坏,抬手便打。
奈何,又被解韫给躲开了。那人竟还不知死活的冲自己做鬼脸。
“啊――你!”这回,言浔直接站起身来,拉着人打。
秦双儿一看他俩打架就忍不住笑,旋即转身,在打闹声中说,“好,稍等哈。”
等打够了,言浔坐在长凳上嘲了句,“呦!今天心情好,还想起来吃鸡蛋了。”
“不是给我吃的,是给你吃的。”解韫被打也是笑吟吟的,开口回答,更是出人意料。
“给我吃的?!”言浔闻言一惊。
解韫笑而不语。
待云吞上来后,解韫不着急吃面,转而拿起鸡蛋先在桌面上滚了滚,然后拿起来剥壳。
言浔看着好奇,问,“为什么要滚鸡蛋?”
“你不懂,这叫‘骨碌’。”解韫解释道:“骨碌过了一年,来年就会有好运了。”
“这又不是年岁?哪来的来年?”言浔顿住筷子问。
解韫不回答,自顾自的剥着鸡蛋壳。随后将剥好的鸡蛋放进言浔碗中,说,“剥了壳,就是脱胎换骨了。”
少年挽笑,顿了顿,又在言浔的额上轻弹一下,说,“小丫头,愿你喜乐无忧,长命百岁。”
“什么小丫头,小丫头的,叫姐姐!”言浔瞪着眼睛装凶。过后才反应过来,又不好意思的垂下头去,“你这人,今天怎么说起话来奇奇怪怪的?不过,还挺好听的,谢啦!”
解韫看着她,抿唇颔首,微微一笑,随后又抬手拿起自己的那枚鸡蛋来,继续剥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