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雨林里空气总是格外潮湿,混合着泥土和草木的气味,像是一壶刚煮开的茶,闷热之余也有些难得的清新。
密林里,灰黑色硕大的影子狂奔着,撞破拦在前方的低矮灌木,踩断地表纠缠凌乱的老藤,留下一路褶皱凌乱的疮疤。
那是一头妖象,七天境界,传承着一丝龙类的血脉,体型巨大,铜铃般的大眼猩红如血,两尺长的森白的牙齿吐在口腔之外,象鼻似一条灰龙,狰狞有力。它的皮肉又厚又硬,犹如一层铠甲,哪怕初入开天的修行者也难以直接破开它的防御。
可是此时,妖象八千斤的体重踩踏起滚滚落叶飞尘,妖气在脊背的伤口处疯狂外泄,分明是在逃命!
七天妖兽,在云夷也是领地千里的霸主,竟被逼到如此狼狈!
就在此时,凄厉的寒光在疾驰的妖象身上一掠而过,旋即浓郁的血色就沿着寒光闪过的径迹从它宽阔的脊背迸射出来,汇成一股红泉飞出,直至被完全抽干。
妖象沉重的躯体因强大的惯性而狠狠摔出数十米,坚硬的皮肉上纵横着花一般绽开的伤口,可想而知这一道攻击是何等锋利!
那道血泉落入一只釉质粗劣的碗中。
神奇的是,妖象磅礴的血液不断汇入碗中,破碗却没有丝毫容不下的样子,只是釉色越来越光泽明艳,而碗中深红浓重的液面恰好与碗口平齐,不欠缺一分,也不溢出一滴。
这只破碗,端在少年修长苍白的手中,稳定没有丝毫晃动。
少年一身宽大黑袍,显得身形愈发修长薄弱,肩后探出两只篆纹精致的剑柄,尚在鞘中便觉锋芒扑面,必定是绝世好剑。
斩杀这一头七天妖象,少年的剑似乎出过,又似是没有。
他出招太快了,妖象倒地的时候,他早已回归于悠哉信步之中。
少年模样俊秀,脸色苍白,眼神清亮。他端着盛满妖血的破碗轻轻踮地一跃,坐到盘虬卧龙一般的树枝上,眯眼抿一口碗中鲜血,微笑着舔了舔沾血的尖尖的牙尖,屈起一条腿来,十分惬意。
从蜀地南下至南蛮云夷已经快一个月光景,宁殇彻底巩固了通天中期修为,距离中期顶峰也不过一线之遥,随时可以跨过。
七年的积累何其深厚,何况宁殇的丹田乃至全身经脉窍穴都早已被冲开,直至行天巅峰都不会有任何瓶颈存在。
但宁殇不想进境过快,那是自毁根基的行为,虽然短期内的确可以解决寿元问题,宁殇非常清楚,区区封天境补给的百年寿元对日后孽般图的贪婪吞噬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
他的天赋在真正的上流域界看来不过中庸,他必须把根基打牢,否则后期修为不稳,不说面对东君,自己的性命便会被先一步榨干。
他下意识地敲着手中的阴阳乾坤钵,清脆的响声中,殷红液面上自己殷红的倒影被细碎的涟漪吞没。他笑了笑,抬起手来将血液一饮而尽。
妖象的血液被阴阳乾坤钵的阴阳二气浓缩炼化,宁殇取的只是最纯净的精血。他随意将碗顶在头上,便在树梢盘起双膝,手指动作无比轻柔,却翻飞出一片缭乱的影,似花似木又似孔雀半开的羽屏。
先天之后,淬血可称入道,分为三境共九重,宁殇凭借饕餮髓血和多年积累一举突破入道,又经过在云夷妖血十几天的洗炼,彻底稳固在第一重境界。
第一重淬血说来不高,实已极为难得,若无天大的机缘,靠与自身同等修为的妖血修炼,第一重境界将贯穿宁殇整个融元阶段。
淬血之道利用的是妖兽精血,若非如叶竹青或麟离这样自愿祭出,其中便要多少蕴含着妖兽被杀死后的怨气。这样的功法一来容易造成反噬,使人走火入魔,即使侥幸淬炼成功,怨气也往往会污染修行者,使之由内而外生出一种阴邪气质,甚至心性也会被其改变。
但是宁殇不担心这个问题。怨灵也不过死者神魂之力的残留,宁殇对此自有两道关卡。死者鬼魂属阴,被阴阳乾坤钵一炼已然灭去大半,宁殇妖血入体,要先被刺血孽般图掠夺其中大部分生机,残余的一点怨气自然更被吞噬得干净。
一呼一吸,妖血中的精华被天地之力洗涤,一同融入血脉元气之中。宁殇身上散发出奇异的血液味道,不是咸腥,而是一种极淡的妖异香气,氤氲在云夷雨林中。
宁殇的血脉经淬炼,便脱离了凡身,若对气血不加收敛,对妖兽的吸引力比炎黄传说中的唐僧肉也不遑多让。
妖兽能被取材利用,人也可被妖兽吞食,邪道魔道的修行者甚至用人体来辅助修行,以金刚锻体者的肉身炼傀儡,淬血之人的血液炼药,不胜枚举。
宁殇炼化了妖血,站起身来,却没有收敛气息,任自己的妖异气血散发出去。
处理了妖兽尸体上可用的材料,宁殇颇为满意地将之收入须弥石。
杨真的建议恰到好处,云夷对此时的宁殇来说的确是个好地方,神魂秘术宁殇还没有见到,淬血锻体却已经精进了不少。
云夷位于炎黄内域的西南边陲,山峦遍布,河流纵横,更有一片雨林几乎覆盖了整个云夷,若有九天之上的修行者从高空俯瞰,便能见蒸腾不断的雾气中,浓绿的山林犹如一片绿海,无数妖兽纵横其中,只在天地之力稀薄之处才泛出点点岛屿般的空地。
云夷并不很适宜人类生存,也正因如此,云夷文明起步比中原稍晚,无论风土人情还是修行之道都与中原迥然相异,甚至有些隐匿于雨林深处未开化的部族还衣不蔽体茹毛饮血,被中原人称作南蛮。
千百年来,云夷与内陆修行者冲突不断,以至于至今仍独立于内域之外。
而大冥王朝建立三十六年,二代皇帝朱阎野心勃勃,自然不想放弃方圆二十万里的云夷大地,登基后礼部与云夷各大部落频繁来往,成果喜人,前不久更是与云夷签订了停战契约,商定了与云夷第一大部族滇族和亲结好,若一切都向理想的方向发展,有望在朱阎退位之前将云夷收入大冥王朝版图之中。
大冥和云夷百部,名义上不是九天宗派,事实上却比任何九天宗派都要强大,二者之间的一纸契约,往小里说是两国的友好政治,往大里说,便是两方修行界的大融合。
炎黄内域修行道浩然中正,内修心念,外修天道法理,自有仙风侠骨。南蛮云夷之人擅长奇淫巧术,驭兽、降头、巫蛊、咒术,借助外物将修行的技巧性发挥到极限,充满原始而狂野的韵味。若两地能够实现大一统,彼此借鉴互补,对双方的修行文明都有莫大好处。
然而滇族即将与大冥和亲的巫女芙荼失踪了。
或许云夷的静谧最能让人心敞开,他脑海里转着种种阴险之事,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他情绪的通透。
宁殇敲着破碗,哼着歌儿,随意行走在遮天蔽日的雨林深处。他踏着铺满草叶的地面,而这草叶之下地面之上,有一条六天修为的花斑妖蟒悄然蛰伏。
妖蟒蛇瞳收紧,其中竖立着的,是强烈而贪婪的欲望。
它静静等待宁殇靠近。
而宁殇一脚就要这样踩了上去。
恰在妖蟒七寸处。
妖蟒感受到敲碗少年的童心大发的不怀好意,提前暴起,整个身躯化为一道粗大的弧光,拔地而起,毒牙毕露,宁殇抬手格挡,它便一口咬在宁殇手臂!
毒液侵入伤口,却犹如雨滴落入海洋,连一丝波澜也未曾惊起。
宁殇来云夷这些天早已摸清了妖兽的习性,除非一些七天妖兽需要主动出击,懒散如他干脆在灭杀一方兽王后放出气血,顺势引附近低境界妖兽来自杀。
宁殇抬了抬手臂,看着那碗口粗的妖蟒就这样挂在上面挣扎晃荡,狼狈得很,宁殇不由笑出声来:“你以为你是六天妖兽就能吃定我,连气息强度都不感受一下?连蛇也如此天真,我真得祈祷云夷的巫女不要和某圣女一样不谙世事。”
巫女和圣女,其实很是相似,她们存在的意义,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维持某种形象,所以最常被作为联姻的对象。
云夷人信仰巫神,巫神的弟子巫祖则是云夷的祖先,而巫女被认为是巫祖的隔世弟子,为巫神代言人间。
因此巫女在云夷的地位很特殊,是部族天资最优秀的女孩,九岁修行伊始便由滇族使者选拔册封,倾注部族的资源培养成人,十五岁及笄继承巫女之位,聆听巫神的意志,受万民膜拜。
名义上她们不掌实权,族人却要对其言听计从,因为巫女的每一言每一行,都代表着巫神的意志。
尤其滇族巫女,可谓是云夷百部的唯一信仰,评选也不是简单比较天赋高下,而是依血脉世袭相传。据说她能够聆听天道神谕,而她所指示的一切,云夷各族都会无条件地服从。
神谕。
思及此处宁殇不由眯起眼睛,想到某些他一直不怎么喜欢的东西,叫做圣言。
而随着他心情的变动,全身元气逆流,冲进那条六天花斑妖蟒体内,连剑也不出,便轻松绞碎了其要害脏器,精血自它体内抽离,沿着那小小伤口流入宁殇体内,转瞬之间便化为气血融入汹涌的元气浪潮中。
至于毒,在淬血一重境界后,宁殇可以获得所炼化妖兽的些许特性,有叶竹青的精血打底,炎黄域这片天下早已没有什么蛇能毒得死他。
他一边并指剖开了蛇腹,一边想着,巫女芙荼的莫名失踪八成与那莫名其妙的神谕有关。
根据宁殇的经验,所谓神谕不过是某些传承,通过祭祀或在外界公开或在传承之人的意识中显化。若滇族巫女确是通过神谕做文章,这两种不同的显化形式,便意味着两个截然不同的原因和目的。
天灾还是人祸?宁殇潜意识地偏向后者,因为人心的颜色实在阴暗得让他失望。
滇族巫女芙荼的失踪,除了影响与大冥的和亲,对云夷百部来说更是了不得的大事。其中可能的阴谋太多,若云夷乱,大冥很可能会陷入被动,一旦处理不当,契约撕毁再度开战便在所难免。
这便是宁殇此次接下的生死簿的背景,大冥十分看重此次与云夷百部的契约,与滇族的和亲不容有失,除了官方势力仍在调查,生死簿的对外悬赏也相当惊人,除了十万下品玄真石,更有一颗九品上层的离火纯阳丹。
离火纯阳丹是上三天炼药炼器师培养真气火种的辅助之物,宁殇也很感兴趣。
宁殇从须弥石里取出杨真给他的地图展开,微微皱眉,按生死簿的交代,滇族驻地会有大冥朝廷刑部的官员与他碰头联手。
滇族驻地在云夷的中心,宁殇一时半会抵达不了,但他已深入云夷多日,却未曾与任何部落联系,不是他因狩猎妖兽而耽搁了时间,而是他走过地图上标注的三个小部族驻地时……均是空无一人。
莲族,姜族,岚族。
宁殇不知道在生死簿发布至今这段时间云夷发生了什么变故,这三个小部族的人为何离奇消失,是因滇族的命令全部迁徙还是……
猜测或许有些残忍,但宁殇不得不承认这种可能的存在。
他看了看地图上距离自己所在最近的部族驻地,那里将是他的第四个目的地。
名为黎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