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城外,翟部丁零人的大头领、被部众尊称为翟王的翟斌,此刻正高踞马上,眯着眼睛仔细观察城门口的段延一行人。
今日翟斌正在渑池城中操劳族中杂事,不想爱侄翟真匆匆跑来,怒气冲冲地向他禀告,说是新安来了两个鲜卑逃犯,杀伤了不少丁零族人。翟真带人前去追拿时,却为段延所阻,还将那二人收于自己队中。且段延倨傲无礼,言语中对翟王也多有冒犯之意。自然,这厮省去了自己意欲夺马反被敌人制住,还是得段延相救的章节。
翟斌听完将信将疑,以他对段延为人的了解,此事听来多少有些不靠谱,可终究抵不过爱侄一番指天画地,于是带了大队人马往新安而来。
到了新安,翟斌发现段延早已率部在城门口恭候,所有人皆着常服而非战袍,既未骑马,手上亦无兵刃。段延本人则毕恭毕敬地站在最前头,笑脸相迎,哪里有半分不睦的气氛?边上翟真看见段延与其部众如此表现,不由得变了脸色。
翟斌是什么人物?老狐狸一枚耳。只这么略一观察,他心中已然大概有了数,多半又是自己这不着调的侄儿在里头搞事。再一看身侧翟真一脸惶急的表情,顿时了然于胸。
丁零人迁来此处,时常会与当地秦人争利,本就举步维艰,若是再与段延部众闹翻,这日子可就没法过了。翟斌岂能不顾虑大局?何况瞧段延这表现,对自己可没半分不敬,此事多半是自家侄儿的不是。一念至此,翟斌心中登时定下了主意。
只见翟斌轻轻一夹马腹,单骑往城门而来。身后翟真大急,叫道:“叔王不可以身试险!”
“滚回去!一个都不许跟来!”翟斌虎吼一声,翟真只得悻悻而退。
眼见翟斌趋近,段延稽首道:“段延参见翟王!不知翟王此来,有何吩咐?”
“哎呀,元长(段延表字)何须如此客气。听说元长与翟真之间有些不痛快,老夫今儿特意来做一回和事佬罢了。”翟斌脸上笑意连连。
“翟王这么说,真个折杀段延了!此事全是段延的不对。”段延赶忙回道,脑袋垂得更低了。叫翟斌看在眼里,心中舒服许多。
后边的翟真眼见老头子对待段延这般客气,心中更加急躁,禁不住大喊起来:“叔王!这厮自个也承认了,全是他的不对。不若让他快快交出那两个贼人来,再向叔王陪礼道歉,这事便算完了!”
翟斌听得气不打一出来,自家这侄儿也太是不省心,这当口还能说出这般胡话来,岂非不打自招?当下厉声喝道:“闭嘴!你再多嘴一句,我定不饶你!”声若惊雷,震得大伙儿耳朵里嗡嗡作响,翟真顿时垂头丧气,再不敢说话。
段延看不是事,便开口打圆场:“此事段延确有不对。。。”
翟斌摆摆手止住了他,朗声道:“元长,你在老夫帐下多年,你的为人老夫还不清楚?这样罢,不必累述此事,老夫但有两桩事情相问。其一,那二人究竟什么来头,元长这般维护?其二,可曾有我丁零族人死伤?”这话说得有水平,一来是向段延示好,二来也表明他丁零人可不好欺负,真个有所死伤,你段延也得有个说法才行。
段延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一招手,段随与晴儿会意,趋上前来站在段延身侧,一齐半躬了身子向翟斌施礼。
段延道:“这次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啦!他二人俱是我段部子弟,此次前来,正是要投到我这里。他两个在河阳还有百多族人,段延想着,我等迁来此处本就势单力薄,若是多些本家子弟前来,岂不大善?翟王明鉴,我段延的部众便是您的部众,绝无二心!此外翟王尽管放心,此次不过小小误会,哪里有什么死伤?”
“无人死伤?”翟斌转头去看翟真,却见这厮垂了头不敢看自己,顿时知道段延所言非虚。他心中暗暗发怒,又不肯当众责打侄儿,只好对段延温言道:“既然如此,元长且看在老夫的脸面上,这事便这么过去了。”
“翟王最是公正,段延敢不从命?只是河阳还有百余族人滞在大河之北。。。”
“元长言之有理,我等正缺人手,且使那迁调令将他等迁来便是!”
“多谢翟王仁义!”段延一揖到地。
全靠段延深谙翟斌的心思,坦诚出迎,顿时将一场祸事消弭于无形。若是心存顾虑,带兵相拒,弄成个剑拔弩张之势,那就真上了翟真的套子啦。
。。。。。。
事不宜迟,段延喊过两名属下,持迁调令陪着段随与晴儿往渡口而去。
这二人乃是一对亲兄弟,唤作段昌,段隆,颇有些勇武,办事也得力,素为段延所重,算是族中年轻一辈的领军人物。
他两个年纪不大,可谓血气方刚,方才在城外便为段随轻松击败翟真的风采所折服,后来在段延府中得知段随正是他段部王族后裔,战功累累皆慷慨大义,激动之余,恨不得便要随了段随一齐跑去晋国。眼下得段延之令为段随跑腿,跑前跑后那叫一个卖力。
四人一路行来,因着年岁相仿,谈得倒也甚为投机。段随到底见过大世面,更是个穿越人士,其言谈举止到了段昌与段隆的眼里、耳里,何止不凡?兄弟两个只觉得心痒痒的,私下里不止一次商量,若是能跟着段随闯荡四海,那才叫快意人生!
段随带路,轻骑快进,两日后便到了费连阿浑他等所在的山寨,幸喜并无变乱发生,大伙儿好好的都在。
这一见面,自然又是欢喜无垠。粗豪的男儿们免不了开怀纵饮,既然就要离此而去,大伙儿将寨中的存酒一股脑儿搬了出来,你一碗我一盏,酒到杯干,酣畅淋漓。
段昌段隆两兄弟被一堆骁骑军弟兄围着,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喝到酣处,大伙儿坦胸露腹,勾肩搭背,说不出的亲热。
这时寨中有高亢悲怆的歌声响起:“阿干西,我心悲,阿干欲归马不归。谓我谓马何太苦,我阿干为阿干西。阿干生苦寒,辞我土棘往白兰。我见落日不见阿干,嗟嗟,人生能有几阿干!”
这是《吐谷浑阿干歌》,其作者正是当时的鲜卑大单于慕容廆,亦即慕容垂的祖父。他是嫡子,少年时意气纷争,赶走了庶兄慕容吐谷浑。吐谷浑远走青海,从此慕容鲜卑一分为二,天涯永隔。慕容廆到了年老却又极度思念兄长,悲从中来便作了这首歌曲,歌中的阿干正是阿哥的意思。
鲜卑人皆知阿干歌,每每离行之时便会唱出此歌。其曲调凄凉,歌声悲怆,不由得让这一寨之人想起了国破家亡的痛楚,又想到不久便要远赴南方,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故乡,一个个又哭又喊起来。
昌隆两兄弟早已喝到眼神发滞,此刻直勾勾地看着对方,嘴里头犹自闷哼着阿干歌。蓦然之间,有热火在他二人眼中腾起,兄弟两个不约而同地想到:骁骑军何其壮哉!不入此军,此生算是白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