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桓温行废立之事、司马昱登基之后,崇德太后褚蒜子便“隐居”在崇德宫中,久不问国事。然而仅仅一年不到时间,咸安二年九月中,司马昱驾崩于宫中,而即将立为新君的太子司马曜年仅十岁,于是皇帝驾崩当晚,在王谢的主持之下,匆匆会集的群臣再次请出崇德太后临朝。
此时此刻,桓温留在建康的左膀右臂,郗超与毛安之并不在朝上。毛安之早已出城赶赴京口,欲图召回那五千禁军;郗超听到司马昱的死讯,一猜便知是王谢下的手,顿时惊惧莫名,不想王谢如此狠辣;他害怕自己会被清洗,赶忙躲了起来,只待天亮时分寻个机会混出城去,找桓温报信。
大殿之上,王谢三人悲戚满面,跪倒在地,慎重地将先帝遗诏奉上。自然,这份遗诏与他三人合力炮制的那份假诏一般无二。
崇德太后接过遗诏,目无表情地扫过一遍,轻轻将之交给了一个中官。那中官会意,当即宣读起来,大意便是传位给太子司马曜,并请大司马桓温入京辅政云云。
话音刚落,朝堂上已然吵成了一团。桓党大为不满,高声喧哗起来,有人说道:“太子年幼,难以服众!事关国家社稷,兹事体大,既然先帝请大司马辅政,何不等大司马还朝再行议定?”这些人可谓胆大包天,这番话对皇室乃至正在殿中的崇德太后毫无敬畏之心,他们却照说无误。可当事人褚蒜子明明听到了,却并未震怒失色,面上依旧平静一片。
爆脾气的王坦之大怒,咆哮道:“大胆!此乃先帝遗诏,尔等怎敢抗旨不遵?太子虽然年幼,可如今有崇德太后临朝摄政,国家社稷焉能不稳?”
桓党声音小了些,可依然是叽叽喳喳,不久又有胆大的人出来抢白:“先帝只说请大司马辅政,何时又请崇德太后临朝了?”这句话出来,褚蒜子的脸色一变,似乎苍白了三分,却还是一言未发;王坦之也给噎住了,一时找不出话来顶回去。
桓党顿时气势大盛,声音高了几分,纷纷闹道:“兹事体大,待大司马还朝再行议定!”
便在这时,王彪之大步跨了出来。只见他笑容可掬,满脸和气,说道:“诸位,且听我一言!”
王彪之是德高望重的老臣,更皆位居尚书左仆射,在这殿中那是数一数二的存在,他要开口说话,大伙儿还是要给些面子的,场中顿时安静下来。桓党那边也停了嘴,倒不是因为他等尊重老臣,事缘当初桓温行废立之事时,由于没有先例,导致自桓温以下竟然无人知晓典则,弄得场面极其尴尬,还是王彪之出马替桓温解了围。事后桓温对王彪之大加赞赏,上行下效,桓党之人对王彪之的态度一向还算客气。
王彪之清了清嗓子道:“天子崩,太子立,此事天经地义,大司马乃国之柱石,岂有异议?这等事,尔等若是跑去找大司马相询,非是我王彪之在这里说诳语,必遭大司马斥责!”
王彪之这话说的太有水平了,明面上抬高了桓温,实际却是在利用桓温自身来压制眼前这些桓党。桓党这下没话说了,谁不知道桓温那好虚名的性子?如今老王把话搁在这了,你再要说死等桓温还朝,那不就是讥笑桓温不懂礼法?
谢安暗暗赞了一声:叔虎兄老而弥坚也!
大殿上一片沉默,这时候崇德太后总算开了口:“王仆射言之有理!”今日的褚蒜子大约是心事满腹,总是保持着缄默,可这时事涉太子司马曜能否顺利接班,为了司马家的社稷延续,她终于还是动作了。
谢安一喜,赶忙接腔道:“奉太后懿旨,立太子司马曜为帝!兹事体大,事不宜迟,即行大礼!”
褚蒜子一惊:什么?现在就立新君?未免也太仓促了罢?她其实并不是这个意思,可想了一想,终于还是点了点头,于是便有礼官大声宣礼起来。事起突然,殿上顿时变得乱哄哄的,然而在王谢的勉力维持下,程序还是一步步走了下来。太子司马曜给带到殿上,群臣有的山呼万岁,有的骂骂咧咧,闹剧般完成了一场极为简陋的登基大典。
先帝才刚逝去半天便让新君登基,此事其实颇有些于理不合,然而值此纷乱之局,王彪之与谢安挺身而出,一通和稀泥居然变成了一言九鼎,事儿就这么定了。当然考虑实情,一切礼仪从简,待日后再行补启,拟先帝谥号为简文,新君年号则沿袭先帝之咸安年号,至第二年再行改元。
其实王谢在遗诏上做了手脚,已然暂时保住了大晋社稷,太子也好,其他皇子也罢,只要他姓司马,谁做皇帝并没有那么重要。可今日桓党借太子年幼来做文章,顿时把王谢给惹恼了,索性横下心来,硬撑太子司马曜当场上位。这么一来愈加巩固了***朝的大义名分,此外还有个好处,那就是新君心中的天平自然而然地倾向王谢一党,更难被桓党迷惑乃至威胁了。
夜已深,建康宫里却依旧人声鼎沸,百官如打了鸡血一般,个个面红耳赤,精神百倍。纵观历史这一幕也极少发生,然而今夜注定是个不平凡的夜晚,还远远没到结束的时候。
桓党稀里糊涂的败了一仗,心中自然是不服气的,安生了一阵子之后,又有人嗡嗡作声起来:“今夜便让他等猖狂一时,明日桓公到建康时候,且看他等还笑不笑得出来!”
这声音不算响亮,却终于还是落到了崇德太后褚蒜子的耳中。
褚蒜子并不是第一次临朝摄政,细算起来,自建元二年(公元344年)开始,直到去年桓温废海西公,她已经断断续续临朝二十余年,绝对算得上大晋国的定海神针。可惜时移势易,这根定海神针不但老了,更生了锈,再不复昔日的英气。
大约是有晋以来从来没人能做到桓温这样权势熏天,让皇室式微到了极处,又或者去年的那场大杀戮彻底击碎了褚太后的自信,她耳间充斥着“明日桓公便要入建康”的话语,转头看了看新君司马曜瘦弱的肩头与茫然的眼神,一阵心悸:是啊!桓温就要到了,我司马家的孤儿寡母,又该如何自处呢?
桓党的声音愈发大了,不停地灌入崇德太后的耳中,怎么也驱散不了,褚蒜子觉着脑壳也生疼了起来。恍忽间桓温的脸孔狞笑着出现在她的眼前,带着说不出的讥讽之意,缓缓向她扑来。。。褚蒜子心头猛地一紧,惊叫出声:“不要!”
声音尖锐,让满殿的嗡嗡声瞬间消失无踪。王党、桓党、骑墙党、无党。。。人人都露出惊愕之色,直勾勾看向了素来端庄无暇的崇德太后。
只是一个长长的呼吸,崇德太后褚蒜子便回复了端静之色,也打定了主意:大司马来了!他每次来建康,总是有人会死,也有人能活下去。。。司马家的孤儿寡母一定要活下去!所以,让该死的人去死罢!
于是她开了口:“皇帝年幼,哀家身体也大不如前。。。为国家社稷计,哀家以为,当请大司马行周公居摄故事,入朝摄政!哀家记得,先帝也曾有过此意,还曾写过信请大司马入朝摄政。”在乱了分寸的褚蒜子心里,这些话仿佛就是一道护身符,能够保佑自己与新君免受桓温的屠戮。
褚蒜子的声音很平静,丝毫看不出方才她竟然失声惊呼过,可这平静的声音却如热带惊雷一般,震得满朝文武站立不稳!
桓党那里立时炸开了锅,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王党则发出一阵唏嘘之声,王坦之眼中写满了失望之色:我等拼死卫护你司马家的社稷,始有今日小小成就,太后你怎能如此?
老滑头王彪之也急红了眼:桓温再是高傲,再是好虚名,可上次吃了那么大的亏,想必这次断然不会再放过了!太后糊涂啊,请桓温摄政,不就等于是将社稷拱手相送?一念至此,他又一次跳出班队,大声道:“太后,诸位同僚,请听我一言!”
褚蒜子没有接话,桓党那边却轰然大笑起来:当我们是傻子么?还听你一言?笑声萦绕在大殿的每一个角落,王彪之想说话,却连自己都听不大清楚。
冷眼旁观的谢安突然爆发起来:“骁骑将军段随何在?”
“在!”一声虎吼,人高马大、满脸杀气的段随虎步龙行而来,腰间的佩刀甩动,撞在厚实的盔甲上发出嘭嘭之声。所到之处,百官纷纷退避。
殿外脚步声大起,费连阿浑,刘裕,张威,昌隆兄弟,染干津,皇甫勋。。。二十名骁骑军将领身着一色铁甲,腰悬阔背长刀,凶神恶煞般闯了进来,整齐的在段随身后立定。不消说,这是谢安的安排,否则这些低级军官焉能上得了朝堂?不过话说回来,此刻建康城内外,又有谁能挡得住骁骑军的脚步?
谢安向着段随点了点头,大声道:“段将军!新君甫立,朝堂秩序不稳,还望段将军维持之,但有敢于骚乱朝堂者,杀无赦!”
段随一挥手,骁骑军众将很知趣的向着褚太后以及小皇帝行了大礼,接着齐声高喊:“愿为太后、皇帝尽忠!敢有骚乱朝堂者,杀无赦!”这些都是血气方刚的百战死士,他们的话音、动作乃至眼神全都明白无误的告诉在场之人:你敢乱动,我就敢乱砍!
事到如今,这满朝文武里面,知道的,不知道的,终于都醒悟过来:难怪王谢有恃无恐,闹半天段随这厮是个无间道啊!
方才还很嚣张的桓党人士倒吸了一口凉气,终于想明白了,桓公虽然威慑天下,无往不胜,可终究要到明日才能赶来,今夜,建康是属于王谢的!
于是桓党人士不再作声——只是耐心等一晚的事儿,何必急着做那冤死鬼?况且他们的首脑人物,如郗超、毛安之并不在当场,出头的事儿本就轮不到自己罢?
王彪之满意地点点头,亲善的笑容重又出现在他的脸上,开口道:“启禀太后,邀大司马行周公居摄故事,此事非同小可,不可轻谈啊!先帝确曾写过此信,然而大司马已经上了奏表,固辞不受。太后再邀,想必大司马也还是再三谦让,如此三番五次下来,世人还道大司马有什么企图,于大司马名望有损啊!”
王彪之这番话可谓是故技重施,再次抓住桓温好虚名的死穴,一把将死了他。桓温的确拒绝过入朝摄政,可若是你不提,我不提,大伙儿一齐装孙子,那去摄政一把倒也无妨;不想王彪之这老狐狸又在大庭广众之下特意把此事强调了一遍,这下子除非桓温真的肯放下虚名,否则是再也不可能答应摄政一事了。
桓党简直气炸了肺,只是碍着那帮凶恶军汉不敢造次,于是一齐看向崇德太后。褚蒜子沉吟了半晌,开口道:“也罢!总不能损了大司马的声望,此议就此作罢!”
她的声音依然平静如常,心中却已是翻江倒海:终究是司马家的天下,若有一分机会能够保住,那便试一试罢。。。反正有人愿意出头做那坏人,想必大司马也怪不到我这孤儿寡母身上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