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对于晋国还是秦国,王坦之与王猛的相继离世使得看似平静的乙亥年陡然多了几分莫名的哀伤味道。然而这生死枯荣本是世间常理,所以,有死,自然也会有生。
晋国宁康三年年底的一天,骁骑将军、乐乡侯段随在京口的府邸突然变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原来却是晴儿月事迟迟不来,段随便请了大夫前来诊脉,结果这一下居然就验出喜脉来了!
前些年段随与晴儿一直不曾做出小人来,固然是因为段随长年奔波在外,也未必没有段随怜惜晴儿年少的原因在里面。段随是现代人的想法,自然希望晴儿年岁大些再行生养,故而“保险”措施做的一向充足。可成婚好几年依然没有子嗣,段随不急,却把晴儿急得不轻。时人十三四岁成亲生子的比比皆是,自己嫁给郎君三四年之久仍一无所出,这心里岂能不七上八下?亏得家中没有二老、抑或是七大姨八大姑那些,要不多半给人嚼烂了舌头。
这次段随去蜀中,整整一年才得回来,晴儿可谓备受相思之苦的煎熬。一番倾诉衷肠,小两口愈加珍惜两人在一起的时间,日夜缠绵。这时候晴儿已到了十八九岁的年纪,在彼时俨然已是“大龄妇女”;而段随嘴里虽然说着“再也不走”,可他内心深处自然知道自己身负要职,又有拯救燕儿这个大梦等着自己去做,怎么可能就此长待京口?他也不忍以后自己不在时,再让爱妻孤单度日。凡此种种,于是乎。。。
段家素来人丁单薄,休说兄弟姊妹,便是亲里亲戚的也数不出一个来,瞧来未免冷清,而今一朝有了子嗣,这家里仿佛便红火了好几分。家人们一个个欣喜不已——主家本就良善,如今又添此等大喜之事,想必自己的日子也会愈加好过,于是纷纷上前恭贺。晴儿最是高兴,打赏完大夫乃至一众家人,一阵风跑去跪在了佛像面前,连连磕头;段随惊喜之余,不免心潮澎拜:我居然有孩子了?我一个现代人穿越过来,居然有孩子了?脚步发虚,好一阵恍惚。
段府热闹了着实有好一阵。第二天段随喜滋滋跑去骁骑军军营,眼前都是自家弟兄,他肚子里那点城府可藏不住事,不一刻大伙儿便都知晓了晴儿夫人有孕一事,顿时炸开了锅!不谈段随深得军心,晴儿本人在骁骑军中可也是大有声望的——她那一以贯之的温善甜美模样、以及在武原挣下来的菩萨名声,让她早已成了军中厮杀汉们铁心遵奉的主母。就见染干津与刘裕带头起哄开来,继而主将们一致同意军中放假一天,更将藏了许久的上百坛烈酒尽数搬将出来,杀鸡宰羊,大开宴席。军中上至费连阿浑,下至小兵小校,人人都端了酒盏要和段随喝上一杯,直喝得段老爷七荤八素,弄了个不省人事。烈酒下肚,愁肠立解——不知不觉间,军中一扫去年梁益之行带回来的阴郁之气。
睡得死猪一般的段老爷最后叫亲兵给抬回了段府——作为朝中的高级将领,这厮无需宿在军营,这一年多来除了偶尔几次前往建康公干,几乎日日都回府过夜,倒也算兑现了自己对晴儿所说“再也不走”的“诺言”。小两口这一年来的日子过得如蜜一般甜。
第二天段随直睡到未时才起了身,揉揉惺忪的睡眼,突然怪叫一声跳将起来。原来他陡然想起,今日乃是前去拜见都督徐豫兖青扬五州诸军事、徐州刺史、中军将军桓冲的日子。好在此去并无公务在身,而是一场晚宴,这时赶过去还来得及,当下草草洗漱一番,匆匆骑马而去。
自从桓冲将扬州刺史一职让给谢安,自己改任徐州刺史之后,便一直移镇在京口,算来已有半年之久。当初段随与骁骑军调来京口,便是以中军将军下属这个名义进行的,如今桓冲这位上官也到了京口,两人间的来往自然就频繁了很多。谢安倒是曾经“善意”提醒过段随,要段随记得自己当初那些忠君卫国的“誓言”,虽然说得含糊,言下之意不外乎就是要段随与桓冲保持一定的距离,莫要再回了桓党中去。段随嘴上应了,心中却大是不以为然——一来在段随看来,如今桓氏由桓冲当家,哪里还是当初那个一心篡晋的桓党?二来桓冲为人谦和,与之交往起来如沐春风,当初段随与他又有携手破桓熙之谊,若说不与桓冲亲近,于情于理怎么也说不通。
如此一来,除了正常的公务往来,段随也时常前往桓冲府上拜见行礼,抑或是陪伴其左右出游、巡视,一来二去,两人愈发熟络。段随固然尊敬桓冲这位上官,桓冲对段随也是大为喜欢与器重,当了自家子侄看待。这些消息被有心人传到建康,谢安心中大约是不怎么爽快的。
且说段随到了桓冲府上,早有美酒佳肴、丝竹曼舞伺候。这一坐下来,才发现席中除了桓冲与其麾下的几位将军在座之外,居然还有一张熟面孔!那人浓眉大眼,一捧髭须修剪得整整齐齐,可不正是当初的吴兴太守,如今的兖州刺史、辅国将军,襄平子朱序?
朱序昔年得桓温保奏出征蜀中,平定了司马勋;后来又从桓温参加过后者发动的第三次北伐,故而与桓氏上下皆谓相熟。固然他本人忠于晋室,对桓温的篡位之心大为反感,却与桓冲、桓豁这些桓氏大佬们私交都不错,今日正是应桓冲之邀前来赴宴。
陡见故人,段随大喜过望,呼啦站了起来,那边厢朱序早已大笑着走了过来。“嘭”的一响,两人来了个熊抱,算作各自的见面礼。桓冲在上首端了酒盏看着他两个,笑而不语。
朱序先开了口:“从石老弟!自宁康元年吴兴一别,我两个竟已是两年多没见面,为兄可是思念你得紧啊!为兄惭愧,想我近在广陵,离你不过一水之隔,却因整日在那边瞎忙活,竟然不曾渡江前来寻你!若非今日桓使君相邀,还不知何时才能与你相见呢!”朱序与段随两个乃是当初在吴兴“剿匪”时相识相知的,两人极是投缘,到后来更以兄弟相称,可谓情投意合。
作为兖州刺史,朱序的镇所就在京口大江对面的广陵。然而前一年是因为段随远赴了蜀中,这一年则确如朱序自己所言,广陵事务繁杂,他实在分不开身,故此一直不曾渡江前来相会。最近总算有了些空闲,又得桓冲相邀,听说段随也要赴会,顿时喜上眉梢,急急渡了江前来赴宴,果然便见到了自己这位好兄弟。
朱序这么一开口,段随这厮竟是一阵脸红。他可不像朱序乃是一州刺史,州中一应政务皆需统管,确乎公务繁忙;他辖下不过一支骑军罢了,军中又都是早已练熟了手的百战精兵。故此这一年来,这厮其实清闲得很,军中事务还多半是费连阿浑在操持,他可谓大把时间在手,只是全挥霍在晴儿的温柔乡里了。扪心自问,竟是未曾有过前去广陵拜访朱序的打算,这一下突然听到朱序语出真心的关切之情,怎不叫他心虚不已?朱序在那里连声“惭愧”,可真正该惭愧的却应是段随这厮才对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