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中便只剩得四人:桓冲、桓石虔、周仲孙与段随。
乍见段随,桓冲与桓石虔两个吓了一跳,当即屏退众人。待段随三言两语分说清楚,四人少不得又是一番豪饮。桓石虔最是开怀,又笑又跳,恨不能将老叔珍藏的好酒喝他个遍。段随跟着占了不少便宜,老周也没闲着,烛光下高举一只熠熠生辉的夜光杯,满脸陶醉:“蒲陶酒(即葡萄酒)啊蒲陶酒,蜀中一别,不想今日才得与你重逢。”
气氛火热,桓石虔一拍段随的肩膀,红着脸道:“从石老弟,得亏你性子好,受了这般大委屈,还肯大老远跑去长安。换作了我,这当口早躲得远远的,理他个球!”
段随两手一摊,呵呵笑道:“天生的劳碌命,没办法!”
“劳碌命?”桓石虔嘴角一歪,哧哧呼了口酒气出来,叫道:“从石你这叫自讨没趣!哼!我等在前流血流汗、奋勇厮杀,建康那些公卿才得安坐高堂。如今可倒好,对我等呼之即来喝之即去。。。从石,休与我说你毫无介怀,反正我这心里,憋得慌!”
“镇恶!喝多了不是?”桓冲一皱眉头,接着道:“朝堂大事,不是你等可以妄论的。我等身为武人,保家卫国乃是本分,何来那么多牢骚?”
桓石虔脚步踉跄,嘟囔道:“武人武人,说到底,这大晋的存亡,还不是靠这万千将士手中的钢刀长矛?难不成派几个文人雅士去趟长安,一番口舌真能折服了那苻坚?嘿嘿,我却是不信。从石,你倒是说说看?”一仰头,咕嘟一大口酒下肚。
桓冲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这次却不曾出言呵斥。眼角余光瞥处,周仲孙自顾自喝着美酒,全无反应。
段随默然片刻,缓缓道:“大约。。。是济不得事的。”
“咦?”桓冲讶然道:“从石,你不是说你毛遂自荐,始有此行?倘若你心中并无成算,何故费这番心思?”
桓石虔愠怒道:“从石,你可不是趋炎附势之徒,怎会行此口是心非之事?
段随淡淡一笑,颇有些神秘莫测的意味:“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何意?”桓石虔眼睛一瞪,追问道。
段随悠悠道:“镇恶所言极是,强秦亡我大晋之心不绝,到最后终究还是刀枪来说话。故我思之,何不趁此良机往长安一行,也好探探秦人的虚实。”
桓冲目光如炬,盯着段随一字一句道:“是故从石在安石面前所说,什么走慕容垂的路子帮着劝和,皆为虚言?”
段随一咬牙,答道:“是!只为寻个由头去长安罢了。”
“啊?”桓石虔挠挠头,愣道:“这。。。这不是诚心诳骗安石公么?”
段随朗声道:“段随问心无愧!朝堂公卿有朝堂公卿的道理,我辈武人也该有自己的眼界。我以为,秦晋难逃一战。既然如此,他劝他的和,我探我的虚实,来日决战之时,也增几分胜算。”说到这里仰脖喝下一盏酒,豪气顿生,叫道:“不是我段随狂妄,若我为正使,当正告苻坚,我大晋,不惧一战!”
“着啊!”桓石虔一拍大腿,连连点头:“从石这话我爱听。左右不过一战,何必长他人志气,平白灭了自己的威风?”又转头朝着桓冲道:“五叔,这和不和的,且随他去。我荆州这里,自当厉兵秣马,随时候战。”
桓冲沉吟不语,若有所思。半晌,他苦笑道:“从石啊从石,你未免也太是胡闹。你倒是好算计,却把逊达兄置于何地?”
此言一出,段随与桓石虔皆是脸色一变:糟糕!这酒喝得过了头,怎么就忘了老周?他可是此次出使的正使呵。合着我等在这里慷慨激昂、忧国忧民,那他老周算什么?一个注定失败的倒霉蛋?
段随更是大为懊恼:哎呀不好,一时得意忘形,居然大言不惭,脱口而出什么‘不惧一战’,这不明摆着撬他老周的墙角么?
便在这时,忽听“砰”的一声巨响。三人转眼看去,几倒杯翻,老周横陈地上,嘴角犹有酒渍,鼻息间却已鼾声连天。
段随与桓石虔两个面面相觑,吃吃道:“遮莫逊达公年岁大了,吃不住酒劲,一忽儿竟睡着了?”
桓冲摇摇头,哑然失笑:“逊达兄,你呀你。。。”
。。。。。。
无数面青色大旗遮天蔽日,绵延无尽。襄阳城外二十里处,几千秦国铁骑沿大道排开,甲盔齐整、刀枪如林,其威武雄壮,骇动人心。
老周与段随辞别桓冲、桓石虔,领着使队北上。途径襄阳时,“不意”便撞到秦国荆州刺史、南中郎将梁成率三千精骑前来“恭候大驾”。
“这架势,嘿嘿,没少花功夫。”老周嘟囔一声,神色里带着三分不屑,招手间,使从们打马向前,门旗、旌、节高高展起,虽只寥寥几面,却不肯输了气势。那边厢自梁成以下,秦人个个怒目而视。
段随将头盔向下拉了拉,遮住大半面孔——当初洛阳之役,城头激战时梁成多半见过自己,纵然时日已久,总还是小心些好。刘裕这蔫坏小子却使个心眼,将阎振等二十九名俘虏推搡出来,走在使队侧边,跌跌撞撞的大是醒目。
秦军阵中起了一阵骚动,梁成眼中冷光爆射,陡然喝道:“晋使且住!”
老周的声音也自不小:“来者何人?”
“大秦荆州刺史,南中郎将梁成!”
老周笑了笑,说道:“原来是梁使君当面,久仰!”一扬手中绢帛,提气道:“我为大晋正使、光禄勋周仲孙,奉旨出使长安。国书在此,我等须日夜兼程,赶赴长安。未知将军何事相阻?”
梁成冷哼一声,说道:“你等要去长安,我不阻拦。只队中二十九人,原是我荆州军将,却是不烦劳你等护送长安了,留下便好。”
老周连连摇头:“我大晋皇帝金口玉言,送归此二十九人至于长安。说了到长安就是长安,天子真言,焉能儿戏?”
“你家天子与我何干?若不放人,哼!一个也休想走!”梁成一声大喝,身后三千秦军刀枪并举,齐声应和。一时声震四野,气势骇人,几个晋人使从脸色发白,手中的旌旗不觉矮了半截。
老周叹了口气,说道:“梁使君,所谓赳赳大秦,便是这般待客之道么?”
梁成仰天狂笑:“区区小使,算屁个客人!”
“你。。。”老周一阵咳嗽,半晌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