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朔起身该自己倒了一杯水,等喝了茶水,这才兴致勃勃地道:“你没听过苦饥寒,逐金丸的童谣吗?”
霍去病当然听过,陛下年少时有伴读韩王孙,和陛下是挚友,在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就一直陪着陛下研究匈奴作战事宜。
韩王孙不拘小节,胸有韬略,又精通兵符战略。
可惜这人后来也不知怎么就得罪了太后,让太后给杀了。
东方朔道:“昔年韩王孙惊才绝艳,学富五车。江蓠翁主名满天下。他们二人的确是佳偶天成。”
他深深叹了口气:“当年翁主突然失踪,陛下大战旗鼓的找,却没想到她根本就没有离开长安城,原来她嫁给了王孙。”
霍去病静静看着自己的挚友回忆,他没有说话,他的嘴角慢慢的带起了微笑。
东方朔很奇怪,当年王孙突然死在了宫里,他们这些友人得到消息的时候,都说王孙是被太后赐死的,说是王孙秽乱后宫。
可是王孙偷偷取了江蓠翁主,别说是后宫了,就是仙宫他也不会秽乱了。
哎,太后是个很不同清理的人,谁知道王孙是怎么得罪了她。陛下可是伤心了好久。
好在太后不在了!
东方朔见霍去病不说话,低声道:“你可知道这里面的金丸是什么意思?”
霍去病摇头。
东方朔道:“当初陛下方登基,大权旁落,那时候他无所事事,王孙就用弹弓打他,陛下就刺了他这袋子,准他打自己。”
霍去病失笑,原来自己并不是头一个忤逆陛下的人,还有人真的打了。
东方朔又道:“王孙学富五车,胸怀大志,但是每每不拘小节,行止错乱。他家中极富有,陛下有很宠幸他,赏赐不断,所以他就让人做了不少的金丸装在袋子里,有时候就去章台街打鸟。”
霍去病惊讶的看着东方朔,东方朔摇头晃脑的道:“他就是这样,哎,王孙要是能稳重守进退一点,也不至于得罪了老太后,死的也太冤枉了,要知道,他要是再称个半年,老太后就死了。”
他这名门之后,胸有韬略,满腹经纶,前途大好的很。
霍去病也不好说什么,只默默看着东方朔。
东方朔悲从中来:“你说说,这老天还真是不公平,当初我们这群人跟着陛下,那些学富五车,胸有韬略的都死了,我这泼皮无赖道还活的好好的。”
霍去病安慰道:“东方朔,你不要哭了。”
他这根本就算不上安慰,但是他口气柔和沉稳,真诚温暖。这样的话从这样一个人的嘴巴里说出来,真是比任何的话都要温暖。
安慰原本就是用心来安慰的。
那些口里说着:我理解你,你一定很悲伤,我会陪着你,一定会过去的,没事的。但是语气却冰冷淡漠,表情却冷漠甚至带着,是一定安慰不了人的。
这只会让人从悲伤转向愤怒。
东方朔难过了一会儿。又道:“大汉开国之时,有落魄王孙韩重言,帮助陛下横扫天下,击败了西楚霸王项羽,建立大汉王朝。其人用兵如神,神鬼莫测,世称兵仙。
大汉建国之后,兵仙封为齐王,后来贬为淮阴侯,再后来,飞鸟尽良弓藏,吕氏皇后未央宫斩韩信。
淮阴侯一灭三族。
再后来,先皇感兵仙之功德,召回其遗落的后人,封为功高侯。
功高侯传到了王孙这里,哎,兵仙一族,是彻底的绝后了。”
原来她还有这样的身世。
霍去病微微低了一下头,嘴角噙着笑。这笑容级淡。有一些的愉快,还有一些羞涩。
东方朔看了他一眼,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他道:“你这些日子必须要静养,那个夜郎公主的确有些麻烦,你还是离开长安城吧。”
霍去病点头:“好。”
东方朔看他心不在焉的样子,又补了一句:“去咸阳吧。”
霍去病摇头:“不,我想去皇帝庙。”
他声音沉稳平静,绝无更改。
东方朔默默不再说话,他和霍去病聊天的内容很少,好多时候都是他说,霍去病听,霍去病是霍去病说,他做。
他们之间从来不会聊女人。
这方面,东方朔开放得惊世骇俗,霍去病干净得惊世骇俗。
他们总是很默契的不谈这些。
刘健和流苏离开黄帝庙已经有大半个月了,正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太明这度仙师大弟子,众小道童的大师兄,此时也就成了这里的大王。
他本来就是个嚣张的性子,嘴巴又十分的刻毒。没了人管束,这时候自然就越发厉害起来。
本来刘健是留了张伯庙里照应,可是老人家都喜欢欢实调皮的孩子,也不怎么管束他,更加上这严寒天气,张伯又病了,更没力气去随着太明折腾了。
这日霍去病随意去了庙里逛逛,为的就是躲个清净,也不知道还是为了别的什么。这一次他却不是向往常一样单人独骑,二十带了五十骁骑,乘了马车而去,就是山路不好行车的时候,也没有骑马,而是乘了步撵。
太明正在和师弟太石投壶,太石前几日偷偷告诉师姐他在炼丹房炼丹败坏了不少钱财。他就拉着人家投壶,输一局上一个耳光。
可怜太石入门才两年师父就死了,他哪里是太明的对手。太明自幼跟着师父打坐习武,就是没成厉害的高手,投壶起来还不是像人家嗑瓜子一样的简单。
没过一会儿,太石的脸都肿成了猪头了。
前来串门的东方朔看不过去:“小太明,你也太狠心了,你师弟不就是说了句话吗,你说你师姐又没怎么你,你把人打成这样,你师父活着一定伤心了。”
太明恶狠狠道:“师父要是知道他有个爱告密的徒弟,岂非是更加的伤心。”
太石迫于大师兄的淫威,不敢多说,只能苦着脸,忍着痛默默投壶,他痛的都找不到准头了。
东方朔看着可怜:“你这个大师兄怎么当的,你这么教育你师弟,打坏了怎么好。”
太明扫他一眼:“瘦皮猴,你还是好好的喝你的茶去,要不然,师叔不在,师姐打不过我,我揍扁你。”
东方朔发觉太明今日凶狠更甚往昔,越发无法无天。哎!小小毛孩子跑到炼丹房炼丹,败坏了那么多金银不算,还不许别人说他,丹辰子回来一定要嘱咐他好好教育。
只是眼下,他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
却在这时候有道童来报,骠骑将军来此拜神,要小住几日,人已经到了。
太明闻言大怒:“你怎么不早点来报。”
他惊怒之余立即收了手,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骠骑将军已经来了。
他只好愣愣呆在原地。
东方朔一脸惊讶的看着他,又看看茫然的霍去病。
霍去病远远看见了那小仙童在打人,本不想多问,谁知道自己一到,人家就收了手了,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他记得这仙童是度仙师的大弟子,原来常常随着度仙师进宫给宫里配药,性情十分难惹,陛下很喜欢这欢实的孩子。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就不爱进宫了,度仙师没了之后,黄帝观的人也没怎么在陛下跟前出现了。
太明讪讪朝着霍去病笑笑,也不说话。
霍去病也不想多说什么,如今黄帝庙早就不是当时度仙师在的时候光景,他只略微颔首,板着脸道:“去病闲来无事,来此叨扰数日,还请仙童不要见怪。”
太明惊吓之余竟然还能扯出个温和有礼的笑来:“不不,骠骑将军能来这里,是我们的荣幸。”
东方朔大惊:“你看看你看看,还真是个贱骨头,人家好好的和你说话你摆脸色,怎么见到了骠骑你就成了这幅样子,难不成你天生喜欢人家凶你。”
太明不理他。
霍去病道:“东方,你随我走走。”
东方无视了太明凶狠的眼神,真随着霍去病去走走。
骠骑府上带来的人忙匆匆跟着道童们收拾卧房。
东方朔领着霍去病去了梅林看看,这些梅花真是奇特,原是那矛仙师带着弟子值的,后来的度仙师也是喜欢梅花,又带着弟子值了一些,这整个黄帝观没有别的花,倒是只有梅花了。
梅花的品种也不少,从腊梅道春梅,一直要开三个多的月。
霍去病上次在这里练剑开的只有红梅,这时候也有一些白梅已经开放了。
他叹道:“怪不得你喜欢往这里跑,这里的景致果然比别处好太多。”
东方朔却没接过他的话来:“你一向忙的很,自然不知道,这世间有很多好玩的事情?”
霍去病摇头:“去病如今已经很闲了。”
你就是闲起来,也是比寻常人忙得多,哪有人来庙里小住也带着五十部曲将官的?
东方朔不能说什么,余下的话,已经不是他能说的,骠骑身居要职,军国大事,他向来帮不上忙,也不能多问多听,只能跟着他走。
霍去病年少得志,如今却要一个人承受这样的寂寞,也不知道他到了这里想到了什么。
他还能想到什么呢。
他想要劝他不要多思,不要多想,那个女孩子已经天高海阔,不知踪影,而他的身体不宜动情动气,不宜忧思焦虑。
可是他又不忍心。
他看着霍去病长大的,从一个瘦小的孩子成长为一个稳重的青年,开始的时候,他总是喜欢逗一逗霍去病,后来再也不逗了。
没意思,也不敢。
陪王伴驾是他们的日常生活之一,在他们英明神武的陛下面前,两人各自朝着两个诡异的方向一去不回头。
一个跳脱得天怒人怨,一个坚忍卓绝得让人害怕。
其实他得知霍去病喜欢流苏的时候,颇觉不可思议。他的挚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他放在了一个诡异的神坛里面。
如果能在短暂的一生中有这样的慰藉,也未尝不是一种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