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鹭洲城南向的中轴线上,有一处历史悠久的老城楼,原本是鹭洲的城门,但随着城内人口增加和商业街向海岸拓展,这座饱受岁月风雨侵袭,又几经战火洗礼的老城楼早已失去它原本的作用,成了历史遗留下的一处痕迹。
相较起租借里的压抑严肃,老城楼附近的商业街保留着源自鹭洲的风土人情,也更平易近人,所以当老城楼附近坍圮的城墙被清除去,新的城墙重新立起来,鹭洲的百姓们更佳相信这座城楼是天地神明和列祖列宗留下的风水宝地,所以每逢中秋十五这样的节庆之日,在这城楼内外的校场上祈福许愿,便成了鹭洲的传统节目。
比如正月十五,赏月观灯。
自城门往里,穿过平整的青石校场,百米外是鹭洲最大的酒楼“椒兰台”,三层砖木结构,由正中主厅向两侧对称环绕开,檀木立柱,雕花栏杆,桐油绛红大门上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书苍劲有力的八个大字:
乘风以虬,云霓而御
像正月十五这样重要的日子,椒兰台自然是华灯盛装,今日贵客临门,自然也格外考究隆重——刘家包下了整个酒楼,款待贵客的同时,邀请了鹭洲城内外政商两界几乎所有能称得上字号的名门望族。
自城门楼上点亮第一盏灯,椒兰台大门外已是香车云集,宾客临门。
刘家的请帖来的突然,极其庄重的用了正红金丝楠木刻金字的帖子,说是良日吉时,特邀林府上下所有亲眷共庆。这帖子正月十二一早送来,林老爷便差人车马日夜兼程去接离家久居的大姨太太回来,林晚婧虽说觉得这般诚惶诚恐的实在有些夸张,倒也没觉得旁的不妥,当日吃了午饭小憩一个时辰,便梳妆打扮了随家人赴宴。
林府的席位与刘府宴客的大厅正对着,林晚婧将酒楼的花园逛了个尽兴之后,却也觉得无所事事,这便凭栏立着,遥遥望着对面觥筹交错的刘府宴席,神游天外。
对楼的一面,若说刘瑾没见到林晚婧若有所思的样子是不可能的,可是碍于场合,他却不能过去看看她,便是连抽身到露台上去站一会儿都被禁止了——刘家的长辈们都说,良辰吉时未到,媒人也还没去提亲,他去见亲家姑娘是极其不吉利,也不和规矩的事,而这个观点,便连他的生身母亲都点头认可。
但他分明看见林晚婧似是忧心忡忡的样子,不免有些担心起来——他原以为求婚这件事林晚婧是一定会答应他的,无论如何都会答应他的,可现在他却觉得,这份自信似乎正在随着时间流逝殆尽,离既定的时间越近,他便越没有把握。
在他的记忆里,他似乎还没有对什么事这般没有把握,这般患得患失过。
不得不承认,他紧张了,而这种紧张还无从缓解。
陆沧瀚似是看出了他今日的不同寻常,拿了烟约他到走廊上放松一下,这是个不错的主意,于是他也没有拒绝。
避开众人,陆沧瀚倒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问道:
“你今天这状态不对,有什么顾虑,说出来听听。”
刘瑾本想否认,可是接过烟才发现,他拿着烟的手都在发抖,陆沧瀚也不点破,轻笑一声,径自吞云吐雾等他开口。
一支烟烧完,刘瑾才悠悠开口道:
“旁的倒也没什么,就是有一件事……”
那日在庙会上,林晚婧负气离开,他担心她想不开这件事,所以书信于她,取的元稹《离思五首之四》的头两句。可这封信,林晚婧至今没有给他回复。他只道是自己太在意,可他没办法不在意,因为只要想到这件事,心里便像提着块石头。
陆沧瀚沉吟片刻,若有所思道:
“你一会儿要对她说的话,该不会也是选了哪篇古诗词吧?”
可不是么,他特地选了那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但偏偏就在选定了之后,他才越发忐忑。
见刘瑾不打话,陆沧瀚知道自己多半是猜中了,叹了口气:
“我若是这会儿没约你出来,今晚这事儿,估计悬了……”见刘瑾用不解的目光看他,他又道:
“你说你选的都是些什么词,曾今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样模棱两可的句子,你抄给她?你究竟再想什么?你是想说她是的巫山云雨,还是想告诉她,她不过是你的沧海一粟?”
刘瑾哑言,不及解释,陆沧瀚又道:
“再有,容我提醒你,云柔,晚婧小姐12岁留洋,整整8年。你还记得凤栖刚回国的时候吗?她十四岁留洋,仅在法国呆了四年,回来几乎连中文都不会说了。晚婧小姐现在还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不错了,你还指望她与你诗词歌赋,凤函龙章?”
被他这样一说,刘瑾猛然想起前两日在林家客厅里见到的那一摞唐诗宋词选集,以及他本想拿来翻阅,却被她劈手夺去时的样子——她确是难为情,但只怕不是因为心意被他发现,而是担心他发现她的软肋。
“沧瀚,我欠你一次!”
天色擦黑,皎月自海平面升上来,洒满一地银晖。城楼上挂起第二盏宫灯,这是花街点灯的信号,在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中,街道两侧的彩灯纷纷亮起来,霎时间天地共辉,花灯如昼。
长长的鞭炮声在酒楼外响起,之后便是喧天的鼓乐,林晚婧隐约觉得周遭的人群开始躁动,回过身,才发现妹妹晚盈和阿玲二人已到了跟前,兴奋与期待全写在脸上,不及她问,林晚盈便迫不及待的拉起她的手:
“姐姐姐姐,龙狮队来了,咱们快下楼吧!”
林晚婧看着妹妹兴奋的面颊潮红的样子,一时有些不解:不就是龙狮队么,也不是没有看过,至于兴奋成这样吗?可不及她开口,林晩盈已不由分说的将她拉起来,拽着她便往楼下去。
就像是在等她,见她下楼,楼下围观的人群纷纷为她让出路来,姐妹俩到了观礼的最前列,却见龙狮队正在热闹的时候,绣着云纹的黄色醒狮,吊睛白额,身披金甲,腾挪跳跃,威风凛凛。
半晌,那欢腾的狮群里走出只小狮子,摇头摆尾的向她来,在她跟前打滚舔毛,眨眼摆尾,极尽卖萌讨好之能事,林晚婧确觉它可爱,便也不拘束,同它玩闹起来。
这边玩闹的正开心,一只绣球不知何时骨碌碌的混到了她脚边,她下意识将那绣球拾起,再看小狮子似是期待她将那绣球抛去,于是她也不做多想,系着铜铃的绣球脆响着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小狮子便追着它进了狮群里。
不等它回来,龙狮队却像潮水般褪开去,于是林晚婧看见刘瑾正由一对小狮子领着款款向她来,手中抱着的正是她方才抛出去的那只绣球。
林晚婧终于明白今日种种,都是刘瑾舍下的局。
她一下慌了神,许是因为没有准备好,眼下不自觉的想逃离。但在刘瑾含情脉脉的目光里却寸步不能动,唯有看着他越来越近,终于到了她面前,他该是真的紧张了,喉头反复动着,半晌,轻笑一声,看着她道:
“我本是为今晚挑了辛弃疾的《青玉案》的,可是就在刚才,我忽然发现,我真的不够考虑你的感受。
之前我写给你的那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其实我想对你说的是后面两句: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他的嗓音这样好听的,此刻许是因为紧张,捎带着些沙哑,反而更有磁性,他的话音就像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将她的不安慢慢安抚,暖暖的甜蜜从心底里蔓延开,她的嘴角也不自觉的染上笑意,清澈的双眸看向他,于是他有了片刻的失神,就是这片刻的失神,他恍惚发现自己竟有些六神无主的语无伦次,轻咳两声清了清嗓子,凝着她的眸子,深情道:
“Howma
ylovedyou
mome
tsofgladg
ace,A
dlovedyou
beautywithlovefalseo
t
ue,Buto
ema
lovedthepilg
imSouli
youA
dlovedtheso
owsofyou
cha
gi
gface……”
他为她诵的,是叶芝的诗,她曾读过无数遍,却没有一次如此刻听来这般美好,每一个单词从他口中说出来都像有了生命,沉进她心底里,莹莹闪烁着星光。
“这首诗…我猜你是喜欢的…”
听见刘瑾问她,林晚婧方才从沉醉里清醒过来,匆忙答道:
“嗯,喜欢,非常喜欢。”
“那么…我呢?”他又问,调笑的语气里竟带着些从不曾有的羞涩,他清楚的看见林晚婧神色中的惊诧,于是一鼓作气,将酝酿许久的那句话一并道出:
“晚婧,嫁给我吧。”
看着他向她伸出的手,林晚婧却觉有些踌躇不决,她分明是这样期待这一刻的,但为什么真到了这个时候,她又明确的察觉到心底里深藏的几许犹豫和不甘,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忐忑似有千斤重,扯着她的手臂抬不起来,也伸不出去。
刘瑾自是看得出她神色有异,于是又轻声唤她,林晚婧醒过神来,强行将那些不明缘由的思绪抛开,只道是自己想多了,定了定神,不及开口,便又听他道:
“晚婧,我知你最讨厌被人套路,但是求婚这种事,我真不知如何提前告诉你……”
“我知道。”林晚婧莞尔,求婚这种事,哪里有提前说的?
“可以……再问我一次吗?”
刘瑾愣了愣,这短暂的插曲却也让他将紧张尽数放下了,于是他深吸了口气,认真道:
“林晚婧小姐,你愿意嫁给我吗?”
这一次,他的嗓音清澈宏亮,极具穿透力的,击碎了林晚婧心里那道无形的禁锢,将那些酝酿了许久的甜蜜统统释放出来。
“我愿意。”
这三个字,刘瑾只觉得自己像是等了几个世纪般漫长,所以当她应允,同时伸出手搭上他的掌心的时候,他迫不及待的将她拉进怀里,生怕下一秒她就会反悔,从他身旁逃开。
观礼的人群欢呼起来,礼花纷飞,礼炮齐鸣。
林晚婧靠在刘瑾的怀里,仰起头,看向绽放在月夜里的烟火,璀璨的华光映在她眼里,染着她眼底的笑意,美的恍惚像他憧憬的梦境,刘瑾只觉得此刻拥在怀里的,仿佛是他所渴望的整个世界。
怀里的这个世界是这般美好的,像是奥地利工匠手中淬炼的琉璃,晶莹剔透,不带一丝尘杂,他原本只是远远观望着,如今捧在了手里,他却又没把握起来——他好像忽然领悟了那种“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的感觉,不知道该再以什么赠予她,才算是与她相称,才能将他的心意通通告诉她,才能天长地久的留她在他身边。
想着这些,刘瑾的神色不由凝重,林晚婧自是看见了,抬手揉他微蹙的眉心:
“你怎么了?”
刘瑾幡然醒过神来,不觉好笑自己那片刻的患得患失,他自怀里取出快金铸麒麟纹的牌子来,放到她掌心里紧紧握着:
“你若还想要什么,告诉我便是。”
但凡她说,他愿意倾他所有,海角天涯为她寻,他也终于相信,原来诗书里关于爱情的描述都是真的,让人迷失了方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林晚婧看向掌心里的令牌,知道它于刘瑾而已该是何等的重要,本想将它还给他,奈何他的手掌力度这般大的,不给她任何拒绝的余地,于是只好握紧了,注视他道:
“有你足矣。”
他闻言,心中一动,不住低下头,深吻她含笑的嘴角:
“晚婧,你终于是我的了,再没有谁可以将你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