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舍去魏府?”
“对,我偷偷跟着去瞧了瞧,齐舍到魏府的时候,是魏空明亲自出来迎接的,齐舍还带去了许多礼物,真的是许多,光那红绸盒子都有二十多个呢!”
“齐舍回部承位,魏家也功不可没,这也没什么奇怪的。”
“倘若我告诉你齐舍打算娶魏竹馨了,你会不会有点兴趣了?”
他眼眸微暗:“你说齐舍打算娶魏竹馨?你怎么知道?”
乌可沁珠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亲耳听见的,我听见魏空明喊齐舍未来妹夫,魏家仅有魏竹馨这么一个女儿,不是魏竹馨的未来夫君,那会是谁的?”
“魏家要与齐舍联姻了?”
“应该是!”
他沉默了片刻,若有所思道:“才迎娶了赫连公主,魏家又要与齐舍联姻了,魏家打的这到底是什么主意?”
“或许是想拉拢胡也部落吧?”
“这些事儿你不必管,”他斜瞟了乌可沁珠一眼,“就照我说的那样,明日一早我送你出城。”
“殿下……”
“再有,不要再叫我殿下,这样很容易暴露我的身份。”
“那我应该叫您什么?”乌可沁珠那双明亮的眸子里充满着无奈,“我总不可能直接称呼您为炎骅里吧?”
“什么都不必称呼,明日一别,你我再难有遇见的时候了,又何必在乎什么称呼呢?”
“您真要撵我走?”乌可沁珠眼眶微微湿润了。
“你离开,对你我来说都是好事。”
“可是……”
“就这样。”他说罢端起那碗鸡汤,径直回房去了。
乌可沁珠是个意外,未来博阳之前,他料想过种种困难,却从未料到过会遇上这个姑娘。那晚,他不过是想潜入高轩王府探取点消息,却正好撞上了那个无耻的稽文丁想对乌可沁珠无礼,出于义愤,他救下了乌可沁珠,虽然他知道那是阿连城的妹妹,可祸不及妻儿这个道理他领悟得比任何人都深刻。
但这一救,就等于自黏上了一块儿米糕,怎么也甩不掉了。乌可沁珠在城里没有了亲人,稽文丁又在到处搜寻她,她别无去处,这段时间都一直跟着他,他躲哪儿她便躲哪儿。
抿了口暖暖的鸡汤,他整个胸膛便暖和了起来,目光落在汤面上那一层浓浓的黄油上时,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女儿小兔的模样。每回他外出回去,小兔总会双手捧上一碗人参鸡汤递到他跟前,笑弯了眉眼地说道:“爹,您快喝了吧,这可是娘亲手熬的呢!”
“兔儿……”他眼神黯然了起来,盯着那黄油汤面喃喃自语道,“爹对不起你……爹把你带到这世上却没好好保护你……你最后竟跟你无畏姑姑一样走上了绝路……爹虽杀了夏钟磬为你出了口气,但是……夏氏魏氏以及稽昌,还有那个江应谋,他们都还活着,爹需要一个一个地解决掉……兔儿,你得好好保佑爹才行,知道吗?”
言罢,他高高举起那碗鸡汤,像撒祭酒一般哗哗地倒在了地上。沉默片刻后,他丢开碗,裹了件斗篷倒榻上睡觉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右肩伤口处的隐隐作痛将他折腾醒了。他缓缓地坐了起来,无意识地朝窗外看了一眼,却忽然愣住了,因为乌可沁珠还坐在假山旁的石桌边。
这是什么时辰?这丫头居然还坐在那儿?
他翻身下榻,捂着右肩伤患处走了出去,走近乌可沁珠身边时,不由地又愣住了——原来这丫头一直在这儿伤心,眼圈红透了,一张素净的脸上满是泪痕,尽管这样,眼泪还不住地往外冒着。
“乌可沁珠……”
“我真的没地方可去了……”乌可沁珠抽泣着,泪水翻滚,“我已经没有家了……无论是留在这博阳城还是去别处,都没分别,我都是个没家的人……”
“离开博阳,至少你是安全的。”他劝道。
“安全?殿下所指的安全是远离了稽文丁吧?可就算远离了稽文丁,难道我就不会再遇上下一个稽文丁了吗?博阳城里有坏人,难道博阳城外就没有了吗?”乌可沁珠一声接着一声地向他哭问着。
他紧了紧牙龈,仿佛在将内心涌起的怜悯强行摁下去:“你知道我是谁,你也清楚我来博阳是干什么的,我随时都会被敌人射杀,你跟着我那就是同党,你也会无时无刻不处在被猎杀的情形之下。你不是该滩这趟浑水的人,你需要的只是平静安稳的日子,所以离开博阳是你最好的选择。”
乌可沁珠轻晃了晃脑袋:“不,我已经没法平静安稳了,我姐姐被赐死,我哥哥生死不明,我家就剩下我一个了,你让我如何平静安稳?就算找到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苟且偷生,我想我余生都会噩梦不断的。殿下,您就让我留下来好吗?您只当收留了一只无家可归的小兔子,暂时给她一点点庇护行吗?因为在这世上,我已经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了。”
“小兔?”他凝着她那双通红的泪眼,呢喃着这两个字,心里忽然酸涩了一下。
“可以吗,殿下?让我留下来,做您的侍婢,待您大仇得报之时,您不再需要我了,我绝对不会再赖着不走,可以吗,殿下?”她哀求道。
“不可以……”
“求您了,殿下!”她双腿往下一滑,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乌可沁珠……”
“求您了……”她双手抓着他的左臂,将额头靠了上去,耸肩低泣了起来。
他想抽手,却没狠下那个心,垂头看着这个伤心不已,跟自己一样没了家的姑娘,心里那隐隐不忍又再次涌了起来。可是,乌可沁珠这样跟着自己实在是太危险了,自己不需要什么婢女,更不需要乌可沁珠来为她哥哥阿连城所做过的一切赎罪,只是,眼下她哭得如此心碎,一时没法劝服,也只能先将她留下了。
而此时,魏府那间绣阁上,魏大夫人才刚刚离去,遗下桌上一堆姹紫嫣红的盒子,都是齐舍今日来拜访时请魏大夫人转交给魏竹馨的,全都是从胡也部带来的珍贵之物。
可阁内没人欢欣鼓舞,没人拍手称好地前去恭喜魏竹馨,因为刚才这对母女争吵所余下的紧张和沉闷还未消散去。魏竹馨像一块化石似的立在小窗前,久久没有说话。
青笛青樱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该如何劝解自家小姐了。刚才大夫人来时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小姐与齐舍首领那桩婚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了,禀过王上后便会择定日子成婚,小姐若还如此执拗,往后那日子还怎么过?
“小姐,”青樱壮着胆子上前一步道,“您别太跟大夫人置气了,总归到底,她也是为了您好啊!齐舍首领说来与您也是青梅竹马的,打小便在您跟前晃悠,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您还不清楚吗?他会好好待您的,您就别这么难过了……”
“难过?”魏竹馨终于开口了,口气中透尽了疲惫和忧伤,“我已不知难过为何物了,青樱……难过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儿我已经品不出来了,我甚至怀疑我究竟有没有不难过的时候?”
“小姐,您是为了江公子难过过头了,这才不知难过为何物的。奴婢以为,您从前为他如何地肝肠寸断都好,那时他尚且还是您的夫君,而今,他早已另娶他人,您又何苦还陷在那滩泥里自拔不出呢?齐舍首领论身份地位,论文韬武略,都不比江公子差,您随了他,必是一段佳缘。”青笛也苦劝道。
魏竹馨脑袋晃了晃,一副心中愁意无人解的模样,转身回里间去了。这边刚进去,魏空行蹬蹬地就上了楼,青樱忙迎上前轻轻地嘘了一声道:“三公子您且小声点,小姐已进里面去了。”
魏空行瞥了一眼桌上那堆积如山的礼物,轻声问:“那都是齐舍送来的?”
“是呢!”
“二小姐怎么说?”
“二小姐方才与大夫人吵了一架,说什么都不肯嫁齐舍,大夫人生气了,丢下这些礼物便回去了。奴婢二人劝了几句,二小姐仿佛是不爱听,回里面去关着了。”
魏空行无奈地往里间门上看了一眼,点点头道:“行,你俩瞧着二小姐一点,但凡有什么事情立刻去禀我。”
“是,三公子!”
下了阁楼,魏空行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回了自己的序兰园。推门进屋那瞬间,一个娇小的身影忽然从门后杀出来,横挥过来一把月牙匕首,他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然后擒住那握匕首的手往旁边推了一把,“刺客”立刻嗳哟了一声,扑在了地上。
“魏空行!”“刺客”一骨碌爬了起来,把那匕首重重地往地上一扔,皱眉嘟嘴道,“你使那么大的劲儿干什么?难道你瞧不出来是我吗?你想把我摔死吗?”
“哦,没摔着吧?”魏空行淡淡地问了一句后,便朝屏风后走去了。
“谁招惹你了?才回来就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今儿我哥哥来了,送了你把很好看的匕首,喏,就是这把,好看吧?我们胡也部最好工匠打造出来的。”赫连捡起刚才被自己扔掉了那把匕首追到了屏风后面,递给正在更衣的魏空行。魏空行回头看了一眼,敷衍道:“还行,放那儿吧!”
“你都不拿着看看?”赫连更不高兴了。
“不就是一把匕首吗?长得再好看,也得刀刃锋利才行,不然也只是个摆件而已。”
“你是说我吗?”
魏空行套上外衫,转身拿过赫连手里的匕首晃了晃:“我说我自己,行了吧,公主?时辰不早了,你该睡了。”
“我哥哥要娶二姐了,你知道吧?”
魏空行没回答,绕出屏风走到塌边,将手里的匕首重重地扔在凭几上:“知道,这事儿不是早就在说了吗?”
赫连追到凭几旁,趴在魏空行对面,盯着魏空行那小表情道:“我哥哥要娶二姐了你不高兴吗?”
“我高不高兴有关系吗?”魏空行看了她一眼,伸手倒茶道,“我不高兴是不是他们俩的婚事就可以不作数呢?”
“你明明就是不高兴,你是觉得我哥哥配不上二姐吗?”
“这不是配得上配不上的事情。”
“那是什么事情?”赫连跟着追问道。
“你该去睡了,”魏空行抿了口茶,将一旁的笔墨挪了过来,“我还有点事儿,你先去睡。”
“是因为二姐心里还想着那个江公子,对吗?二姐不喜欢我哥哥,她不愿意嫁,对吗?”赫连双手摁在了魏空行刚刚摊开的那张空白纸上问道。
“你觉得咱俩在这儿说这些有什么意思?你我又决定不了他们俩的将来往后,讨论来有何意义?把手拿开,我还有正事儿要做……”
“可你不觉得一直让姐姐那么为江应谋难过是件很痛苦的事情吗?江应谋已经另娶了,姐姐若还念着他,你让她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兴许,我哥哥便是那个能把姐姐拔出痛苦的人,你为何不这样想想?”
“把手拿开,”魏空行抬头看着赫连,稍稍露出了一丝不耐烦,“我不想跟你讨论这些没用的事情,你也不用去管这些你根本管不着的事情。我要做事了,去睡吧!”
“魏空行……”
“你到底想怎么样啊?”
“是不是因为你尝到过所娶非爱的那种滋味儿,所以你不愿意让姐姐也遭受一次?你娶我不是因为喜欢我,而是不得不娶,所以你听说我哥哥要娶二姐了,你显得特别地不痛快,是吗?”赫连颦眉质问道。
魏空行将头扭向一旁,眉眼处透着一股浓浓的不想再多说。可赫连是个直性子,既然问出来了,就想问个明白:“你说吧,是这样吗?你跟我,一直过得这么不冷不热,你也不想二姐这样对吧?”
“我不想回答你这样的问题……”
“那就是等于默认了?呵!”赫连轻耸双肩,缓缓将双手从纸上收了回来,眸孔里塞满了失落,“看来,咱们这几个月过了跟没过是一样的,你还是魏空行,我还是赫连,咱们虽同住一个屋檐下,同睡一张床,但在你心里,我始终是个陌生人,还不及一个死了炎无畏对吗?”
魏空行刚刚垂下去的脑袋猛地一下又抬了起来,眼中充满了惊愕:“你说什么?”
“炎无畏,你喜欢炎无畏对吗?”赫连面浮嘲笑,像是嘲笑魏空行,也像是在自嘲,“奇怪我怎么会知道是吗?上元节那晚,你背着我偷偷地给那女人浇奠我都看见了,那女人死了那么久了,你却还念念不忘,这是兄弟之情吗?分明是觊觎之意。”
“你别胡说……”
“我没胡说,炎无畏不是江应谋的女人吗?你不是一直喊着江应谋哥吗?身为弟弟的对自己的嫂子有非分之想,那不是觊觎之意是什么?”
“没有那样的事!”魏空行将手中毛笔往纸上一拍,雪白的纸上顿时被抖出了几个墨点,“别胡说,赫连,根本没有你说的那回事。我对无畏,从来都是兄弟之谊,绝对没有觊觎之心,你不要胡说,更不要去玷污了无畏的名声。”
“江应谋都另娶了,他都已经忘记谁是炎无畏了,你还这么在意炎无畏的名声?你竟比江应谋对炎无畏还情长吗?你对她,真的只有那所谓的兄弟之谊吗?我总算是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明白?”魏空行皱眉道,“从前的事你又知道多少?别听见一点就捕风捉影,在你那脑袋里想些有的没的……”
“正因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还有个死人活在你心里,我还一直以为你是因为眼光太高没有看上哪位姑娘所以才耽搁至今,哪知道,”赫连那双描得格外精致的美眸里沉沉一涌,一丝泪光泛起,“你是一直惦记着那个炎无畏,一个已经死了的女人……你是打算惦记她一辈子吗?那你把我当什么了?”
魏空行深吸了一口气,疲惫地合上了双眼,沉默了片刻后,缓缓睁开道:“赫连,你觉得咱们有必要半夜三更地在这儿说这些吗?你是我什么人还不够清楚吗?没有你想的那么下作,我对无畏真的没有觊觎之心……”
“但也总默默地喜欢过吧?而且直到今时今ri你都没法忘记不是吗?呵,你跟二姐还真是亲姐弟,一个身陷被江应谋抛弃的深渊爬不出来,一个牢牢记挂着江应谋的亡妻不能自拔,你们姐弟俩怎么都跟江应谋杠上了?行,魏空行你就跟你心里的死人过去吧!”
“赫连……”
赫连一脸愠色地跳下榻,头也不回地钻帷幔里头去了。魏空行没追过去,只是望着微微摆动的帷帐轻叹了一口气,然后收回目光继续自己手头未完的事情。
最近,魏空行得了个实差,负责扩建东市,这比起顶个缨宁侯的虚名每日去城楼上转悠要实在得多,所以他很用心。为了画出最合理的扩建图纸,他亲自去拜访了好几位从前监管东西两市的退闲官员,求得了真经后再自己动手,因此,他实在没有多余功夫为了这样的琐事与赫连争吵。
画至半夜,他和衣倒在榻上睡着了。天明时分,一声重重的关门声惊醒了他,他缓缓坐起来,睡眼半睁地喊道:“来人?”
“公子有何吩咐?”侍婢赶进来问道。
“怎么回事?方才谁出去了?”
“是公主,公主说要回宫里去了。”
“什么?又回宫里去了?真是的,”他又一头倒了回去,揉眼打哈欠道,“她一个月到底要回去几趟啊?行,让她回吧,我也好清清静静地把这图纸画完,备水,我要沐浴。”
“是!”
收拾完自己,吃过早饭,魏空行携带着那卷昨夜赶出来的图纸往东市去了。图纸虽得了,但他也想实地再对比一下,看看是否还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步入东市,他一手拿着图纸一手四顾左右,认真地勘察着每一个可能需要改动的角落。某回不经意抬头时,一个红褐色的背影忽然闪入他眼帘,他稍作一愣后,快步地跟了上去。
魏空行跟了一截路后,她才发现自己被跟上了。等到这时想甩开魏空行,却不那么容易了。无奈之下,她只好往曲折复杂的后巷子里钻,但哪儿知道人家魏空行最近把东市里里外外都研究了个透,闭着眼睛也能从那些弯弯拐拐的后巷子里绕出去,所以赶了个捷径将她拦下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被拦下来后,她略略吃了一惊,正想转身撤时,魏空行却叫住了她:“你先别走!”
她转过身来,透过半透明的围帽纱看去,心里十分奇怪,不知道这男人怎么会无缘无故跑来跟踪自己,难道已经认出自己是林蒲心了?
“应该是你吧?”
呃?她偏了偏脑袋,没太听明白。
“上回在魏府救我的那个人应该是你吧?姑娘,你又来博阳了?”
原来魏空行是觉察出了自己就是上回在魏府救了他的那个人啊,怎么办?应该将他打晕开溜吗?怎么会这么巧在这儿遇上他?
“我认得你的背影,还有你走路的姿势,我以为我并没有认错人,对吧?姑娘,你不必有戒心,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跟你打个招呼,顺便问问你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魏空行说得很诚恳。
-本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