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真假劫镖(1 / 1)

庙外突然有人冷冷的道:“只因他并不需要你这废物。”崆峒掌门大怒,喝道:“什么人?快给我滚出来了!”却见庙内防卫的官兵齐齐散开,列于庙门两侧,形成了条笔直畅通的道路,这庙原极为简陋,但造就如此气势,倒也颇有些迎接大人物的排场。一青衫男子缓步走入庙中,他每一步固是踏得甚轻,却无形中带了种压迫感。崆峒掌门原先的嚣张气焰登时全无,忙躬身垂首,叫道:“曹大人。”曹振彦道:“我命你在镖局中好生照看着龙总镖头,你却带了我的人来此胡闹,眼里究竟还有没有我这个主子。”这话虽含有疑问之意,却以平缓语调叙出,责备之意尽显。他语声全无温度,众人均觉自肺腑间直升起一丝寒意。李亦杰心道:“原来他们便是住在建业镖局在长安的分局中。是了,他们地位甚高,自不屑于住在寻常客栈之中。”崆峒掌门眼神躲闪不定,在庙中地面随处扫视,忽的看到那具仰卧于地的尸首,心想此话原也说得通,略微有了底气,便道:“属下查知我等内部混入了欲劫镖的探子,事态紧急,未及向大人禀报。”曹振彦哼了一声,道:“探子呢?”崆峒掌门道:“已给属下处置了。”曹振彦道:“嗯,你做得很好啊,倒是我错怪你了,想要什么奖赏?”崆峒掌门心下一喜,微笑道:“却也不敢……”方抬头,却是接触到了一对极凌厉的目光,几如刀子一般,哪有半分赞赏之情?适才想必亦只是讥刺之言。曹振彦道:“要为华山派清理门户,却也轮不到你.你再不回去,莫非当真要我寻了轿子来抬你不成?”崆峒掌门心知此刻目的尚未达成,仍须得一个“忍”字当先。向李亦杰等人瞪了一眼,鼻中重重“哼”了一声。庙内官兵见这崆峒掌门虽是心高气傲,不可一世,却是接连受挫,丢脸之至,俱觉万分好笑,但也知其心胸狭窄,手段极是毒辣,自己若惹恼了他,当真便会给他捏蚂蚁一般的捏死了,是以均强自忍耐。曹振彦再不去理他,又向众人挥手道:“你们也都回去守着镖箱,若是出了差错,且先看看自己有几颗脑袋。”官兵面面相觑,在船上时曾亲身吃了苦头,兀自记忆犹新。一人出列道:“大人,他们的武功……很是邪门,您安危要紧,还是让奴才等在此保护大人为是。”崆峒掌门已走到门口,此番讨了个没趣,又见众官兵面上肌肉抽动,内心定是笑了个天翻地覆,心头火起,有意要奚落一番,回身冷笑道:“让你们走便走啊!留在这里自讨没趣么?曹大人是何等样人物,岂需你们保护?若真有连曹大人都料理不得的强敌,你们便能打败了?你们自认功夫更高明些么?”他这话表面虽是奉承,其中却对曹振彦也含了讥讽之意,那自是说你的武功同样不济,定是一败涂地。官兵也确是军纪严明,片刻功夫便即聚拢,形成两列,渐次散去。

曹振彦又向前踱了几步,已走至李亦杰等人身前,淡淡的道:“几位好高兴致,从常州一路追踪来此,便这般想要那东西么?”李亦杰见他语声神色皆是尽显疲倦,想来为此事费心劳神不少,今日或可善了,当即拱手作揖,恭恭敬敬的道:“在下实是师命在身,不得已而为之。那姑娘又曾说此物定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在下不才,却也不能坐视不理。那镖究竟是何物,还望大人明白告知了,至于两全其美的妥善解决之法,稍后再商详谈。”他一番话很是彬彬有礼,曹振彦却全不以为然,左眉一挑,冷冷的道:“小子口气不小,你是什么东西,要来与本府谈条件?要打这趟镖的主意,那是你打错了算盘,本府好言相劝,切莫不识抬举。”南宫雪已按耐不住,“唰”的一声,拔剑出鞘,怒道:“你这种态度也可算作好言相劝?那如恶言相向,是否即要亮兵刃了?”曹振彦淡笑道:“现下亮兵刃的,似乎并不是我。”南宫雪一愕,强辩道:“是我先动手,那又怎的?你胆子倒也不小,敢让手下全数退去,以为朝廷命官我们便不敢动你?你若是未携兵器,我也不来占这个便宜,且让我师兄借一柄剑给你,不知你使得惯么?却是休想钻那‘手无寸铁’的空子。”曹振彦冷然道:“不错,我确是料定你们不敢动我。如今我并无动武之意,你不分青红皂白出手攻击,岂非有违‘侠义’之命?似你们一般自居名门正派,对名声素来最是看重。”江冽尘听到此处,不由赞道:“说得好!此言深得我心!”他于假仁假义之人最是不屑,又道:“大家各司其主,各尽其职,原也不必如此苦苦相逼。”曹振彦对他早是极为欣赏,微微一笑道:“江公子所说不错。这局面原可改善。此时荒庙之中诸多不便,明日本府便在长安‘谪仙楼’相候。”说罢不待对方作答,转身便行。当临大敌,却将背面相待,也是凶险之举,却可见其确是胸有成竹。南宫雪见他如此自大,便欲挺剑直刺,李亦杰挺上挥臂相格,拉住她手臂道:“以多欺少,胜之不武!有损我华山威名!”南宫雪奋力挣脱,怒道:“谁要你出手了?我足可自己擒住了他。”李亦杰仍是摇头,道:“若是动武劫镖,与盗匪一类有何分别?华山派门规第五戒便是戒见利忘义,偷盗财物。”南宫雪见他竟将门规也搬了出来,便如师父教训弟子一般,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这当口摆起师兄威风来么?”甩脱他手,曹振彦却早已行得远了。

那谪仙楼乃是长安最大的酒楼,自南宋末期初建成以来,又历经数次翻修,规模早已不可同日而语。约定时辰原是午时,南宫雪主张巳时三刻先行前往“详查敌情”,余人除江冽尘外心下实也确有此意,但如从自己嘴里说了出来倒显得胆小怕事,此刻正装作顺了南宫雪之意。方行到酒楼正门前,却见曹振彦独自一人负手而立,他此时已着了官服,身穿云雁补,朝冠顶饰小蓝宝石,上衔青晶石,另有一番威风。南宫雪快步上前,朝他打量了几眼,道:“曹大人当真准时。”曹振彦淡淡的道:“时辰地点既皆由本府所定,若再误时,岂非太也说不过去?”南宫雪蹙眉道:“可你现下却是提前了,要预先设下埋伏么?”曹振彦冷笑道:“荒庙之中你们早已是瓮中之鳖,想要为难,又何必等到今日?”李亦杰知他所言非虚,心下微感歉意,道:“如此,是我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南宫雪瞪眼道:“你言下之意,便指我是‘小人’了?”李亦杰一时语塞,只道:“这……我……哪有此意?”南宫雪哼了一声,又向曹振彦道:“喂,你便要让我们站在外面‘详谈’么?”曹振彦心想:“我几时要和你这不知好歹的丫头谈了?”口中却道:“自是不会如此失礼,各位请。”说罢当先入内,但他说及‘各位’之时却并未向南宫雪看上一眼,南宫雪心下有火,也只得权做未知,众人也即跟随而入。长安第一酒楼确是名不虚传,各种布置摆设极尽奢华之至。厅堂两侧分挂了一幅对联,左侧为“佳肴美酒餐厨满”,右侧为“送客迎宾座不虚”,便有小二迎上行礼,引着众人径上二楼。然这偌大一座酒楼,却只在一楼柜台之侧站着店家、小二,全无半个客人,二楼环境更为雅致,却也更是空旷。曹振彦似是看出了众人疑虑,道:“今日这酒楼本府已包下了,商谈要事,有那许多耳目烦扰做甚?”楚梦琳道:“是啊,那可是好生讨厌!”说话间小二已领着众人到了一处“八仙桌”,桌面较宽,四面长度相等,大方桌四边,每边可坐二人,桌面下部有一圈呈收缩状。那桌椅是以上等圆木所制,盆碟亦是极佳瓷器,色如翡翠的孔雀绿、深沉幽净的霁青,薄如纸、莹如玉、吹之欲飞,又刻有透明飞凤等花纹。小二殷勤介绍菜色,“蜜枣甑糕”“锅盔”“老童家腊羊肉”“秦镇凉皮”皆为长安特色菜,更是谪仙楼的招牌。李亦杰与南宫雪在华山修习武艺之时,每日里吃的是粗茶淡饭,忽见得这等佳肴,同是喜上眉梢。另有一小二抱了一大坛酒上前道:“曹大人,这是小店近日新到的西凤酒,便来与大人品尝。”曹振彦颔首道:“给他们也都斟上。”小二应道:“是。”酒水距杯沿的距离也是拿捏得恰到好处,立时便有一阵浓醇的酒香扑鼻.沈世韵微笑道:“小二哥,请问一下,这酒可是从凤翔城西柳镇运来的?”小二奇道:“是啊,姑娘怎的知道?”沈世韵道:“西凤酒便是以产自此处为最佳,我才姑且猜上一猜。这酒始于殷商,盛于唐宋,在唐代即以“醇香典雅、甘润挺爽、诸味协调、尾净悠长”列为珍品。据闻苏东坡任职凤翔时,酷爱此酒,曾有“柳林酒,东湖柳,妇人手”的诗句。其以当地特产高梁为原料,大麦、豌豆制曲,无色清亮透明,醇香芬芳,清而不淡,浓而不艳,饮后回甘、味久而弥芳之妙,适时饮用,可有活血驱寒,提神祛劳之益。”

小二听得津津有味,这一番典故却有许多自己也未尝知晓,便欲取了纸笔当场记录,日后当可向客人诵读。李亦杰暗暗称奇,道:“韵儿,你懂得真多,你喝过这酒么?”沈世韵笑道:“我向来滴酒不沾,只是此前曾听爹爹跟我大伯、三叔这么说过,还说道有朝一日到了西柳,定当痛饮一番。”李亦杰拍手笑道:“妙极,令尊大人和我倒是酒中知己,如能得见,便同桌共饮,大是快哉。”却见沈世韵睫毛低垂,面显忧伤,这才想起她爹爹已不在人世,自己此言倒引起了她伤心事,当即干咳一声,举杯道:“喝酒,喝酒。”

南宫雪见沈世韵这一番大出风头,心下不悦,待李亦杰欲再斟酒时,轻轻按住他手,低声道:“你别再喝了!”李亦杰奇道:“为什么?”南宫雪面上微红,嗔道:“因为你喝了酒便心中高兴,如此这般,人家说什么便是什么了!”她指的本是沈世韵,李亦杰却会错了意,道:“你放心,待会曹大人说什么,我一概不理,已是抱歉,再拒绝了他请我们喝酒的美意,那就是罪上加罪了!”说着又喝干了一杯。江冽尘道:“无妨,李兄做个看客便是。敢问曹大人有何话说。”曹振彦道:“昨日江公子曾言‘道不同不相为谋’,近日种种,皆是因此缘由。本府另有计较,江公子武艺过人,本府十分倾仰。现天下局势已定,明朝与那李自成气数尽了,清兵入关亦是朝夕之举,本府便是归属于大清摄政王旗下……”话未说完,忽听得楼下传来一声极凄惨的哭声,似是个老妇所发。又听得小二等叫道:“本店今日不营业。”“哪里来的疯婆子,快快出去!”曹振彦微微皱眉,端起酒杯,道:“江公子请。”二人饮了,曹振彦正待开口,却见一老妇跌跌撞撞的冲上楼来,穿着破衣烂衫,满面菜色,另有小二追上来拉扯,嘴中不住咒骂,曹振彦长身站起,怒道:“做什么?本府吩咐过,今日招待贵客,不许闲杂人等进入,你们只当作耳旁风么?”那小二道:“不敢,这……这疯婆子直闯进来,口中直嚷着要告状,我们却是拦不住。”曹振彦道:“告状?让她去县衙啊!”那老妇已抓住曹振彦衣襟下摆,哭道:“县衙?一个人都没有啊!大人,您可要为我做主,那群杀千刀的沙盗,昨夜到我家来抢了银子,我们是穷苦读书人家,那点全部家当……”又有小二在她腰间踢了一脚,骂道:“一点银子,又打什么紧了?沙盗怎的不一刀砍了你这老骨头落得干净?”那老妇人道:“若只是银两,毕竟是身外之物,也就罢了,便作破财消灾,可……可他们又将我孙儿远程掳了去,还要我们拿银两去赎。哪有如此阴险贪婪之辈?他们想要赎金,又不给我们留下赎金,却怎生付法?哎哟!我那苦命的孙儿啊!”直哭得声嘶力竭.

沈世韵心下恻然,将她扶起坐在自己身旁,抚摸着她满头花白的头发,柔声道:“老婆婆,您的心情,我都能够理解,我……一个最好的姐妹,前不久便是死在沙盗手中。”想到小瓶不幸惨死,不由悲从中来,眼圈儿也是红了。那老妇人抬起一双泪眼看了她半晌,一双筋骨突出的手颤抖着抚上她脸颊,哀声道:“好……好姑娘……我那孙儿远程,如今也是和你年纪相仿……”沈世韵更是怜悯,轻轻将那老妇搂入怀中,两人即如此相拥而泣。又过片刻,沈世韵轻轻推开她,从盘中取了一块“蜜枣甑糕”,放在她手中,劝道:“您不要太过悲伤,我相信善恶有报,沙盗定然不会有好下场。远程公子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先吃点东西,我们再想法子去救他,好不好?”那老妇人终是点了点头,才吃了一口,又转向曹振彦道:“大人,您什么时候调派人手去救我孙儿?”曹振彦瞧也不瞧她,只顾自斟酒,冷冷的道:“调派什么人手?国事为重还是你的家事为重?我下属均须得全力护镖,最多寻个小厮随你去库房取些银子作赔,也便是了。”那老妇人见他竟如此漠视人命,气得嘴唇发颤,却再说不出一个字。沈世韵再也按耐不住,径直走到曹振彦身前,语音清脆的道:“曹大人,如此说法,太也令人寒心齿冷了罢?您贵为知府,怎可这般草菅人命,置黎民百姓安危感受于不顾?若是连单户最基本的身家幸福也无法保证,还妄谈什么‘国家安定,百姓合乐’?沙盗猖獗已非近日,您不闻不问,只助长了他们气焰,再说那无影山庄灭门惨事,同是一桩大案,您仍是坐视不理,那是祭影教所为,你怕了他们么?不敢招惹他们么?他日人们论及你曹大人,便说道只是欺软怕硬,贪生怕死之辈!”

众人自初识得沈世韵,便见她一直是一幅柔柔弱弱的模样,此刻却是如此义正词严的指责,南宫雪亦是暗暗喝彩,江冽尘的侧重点全在另一方面,听罢将酒杯在桌上重重一放,森然道:“韵姑娘,你对无影山庄之事,倒关心得紧啊。”沈世韵全身微微一震,曹振彦却是双眉一轩,道:“你说韵姑娘么?便是荆溪沉香院继穆青颜之后的一代名花魁?当真可笑之极,一个青楼女子,也配得这般跟本府说话?”沈世韵牙齿轻轻咬住下唇,李亦杰见她神色凄惶,又含了几分惊惧,只道她定是大感受辱,起身上前,有意将她护在自己身后,向曹振彦不温不火的道:“天下人可管天下事,韵儿之所以曾陷入沉香院,那自是有她的苦衷,如今她也脱离了那场所,曹大人您也是见识广博之人,与那世俗之见,怎的却这般看不开?再者,难为大人日理万机,对那风月之事的传闻,消息却也不慢。”他此言既褒且贬,话意也甚是犀利。曹振彦怒极反笑,道:“好一个‘天下人可管天下事’!李少侠,你等既是左右无事,便替本府料理了沙盗如何?”李亦杰气往上冲,又想:“韵儿与沙盗仇深似海,我若能助她报得此仇,她定然十分喜欢。又可为民除害,何乐而不为。”当即朗声道:“好,这又有何难,韵儿你放心,我定当给你出气!”江冽尘忽道:“慢着,沙盗背信弃义,不守承诺,我与其尚有私事未了,我一个人去足可。”话音刚落,只见得他身影在楼梯拐角处一闪而逝。李亦杰搔头不解,自语道:“你和沙盗很熟么?又何来‘守诺’一说?”

江冽尘下得楼来,随即直奔酒窖而去。他知沙盗既已来到长安,绝不会错过这第一酒楼的美酒,这当可算得‘究其理而推其行’,推门而入,果见沙盗便如初见时一般,正各自盘膝而坐,开怀畅饮。一口黑漆镖箱正置于角落。众人忽听得门声,各自去摸剑柄,待看清来人,俱是甚喜。沙老大长身而起,端着酒碗笑道:“原来是江兄弟大驾光临,你没事那可大好了,先前在船上我那几个手下鲁莽,害江兄弟身陷重围,我一直挂怀得紧。”沙老二笑道:“大哥,我早说过,江公子如此人物,怎会栽在那几个官兵手上?”沙老大哈哈一笑,将酒碗前伸,道:“江兄弟,众兄弟皆是感激不尽,这碗酒敬你。”江冽尘微微扬手,便将那酒推得尽数泼在地上,沙老大面色一怔,随即笑道:“这酒江兄弟自也瞧不上眼,李老三,你还愣着干么?快拿酒给江兄弟接风啊!”江冽尘冷冷的道:“在下累你竹篮打水,空自白忙一场,已算得办事不力,接风一事,那可愧不敢当。”沙老大听出他话里有话,奇道:“江兄弟何出此言?”江冽尘向那镖箱横了一眼,道:“那破铜烂铁的镖箱,亏得你还留着,不知在我面前要如何做戏?”沙老大愣神片刻,已明其意,正色道:“江兄弟,我沙老大是个粗人,在武林中亦是名声不佳,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但说出来的话,却也仍是一言九鼎,绝不会做那出而反而之事。”江冽尘冷笑道:“你若并未开箱,如今该当在荆溪,怎会来长安自投罗网?只盼你莫要跟我说,水路不熟,以致迷失了方向。”沙老大道:“江兄弟倘若当真不信,沙某也是无计可施。但那镖箱既说没看,便是没看过。我们驾船行到半途,想到尚有兄弟失手被擒,落入官兵之手,若抛下他们终究良心不安,这才转来长安救人,至于昨夜在汤家盗银两、捉人质,皆是为了声东击西,引开官府注意之举。”江冽尘寻思道:“这群人甚是愚钝,料来片刻之间也编造不出这番说辞,他们要如此骗我,也实无好处。”面色登和,道:“如此,你倒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在下向你赔个不是。”沙老大忙道:“不敢。”江冽尘转身凛然道:“那末我便同你们作笔交易,你放了汤远程,你兄弟被擒一事尽皆交与我,事成之后,将那镖箱给我。”说罢也不待沙老大作答,倏忽一闪,已自出窖。沙老二叫道:“江公子,这……”他本待说此事不妥,头上却已重重挨了个暴栗。沙老大挥袖道:“还叫什么?人家若当真要劫镖,咱们守得住么?只怕落得个人财两空又遭杀身之祸,如今他还肯与我们谈谈条件,替我们救出被困兄弟,咱们已足可谢天谢地啦,又安敢再有他求?”

其时龙老镖头正在长安分局中静坐休养,他在船中曾遭九节鞭力道重击,初时并未觉有何不妥,然时日渐进,每逢牵动内息,总觉胸腑间有道怪异凶猛的真气四处撞击,周身倒如被掏空了一般,待要将其压下,丹田中却是空空如也,几次气血翻涌,烦恶欲呕,额头黄豆般的汗珠不断滚滚而落。却听得门外语声嘈杂,喝骂之声大起,又有一清亮的声音说道:“诸位告状请自寻官府解决,建业镖局岂是尔等刁民撒野之地?来人,给我轰出去了!”紧接着“砰”的一声房门洞开,崆峒掌门大踏步而入,眼中好似要喷出火来,也不去顾礼节,只在房中不住圈转,犹自怒道:“这一群沙盗还许不许人有片刻清闲?刚刚盗了城东汤家,今日辰时便又去盗城西朱家,朱家仆役倒来镖局闹事,老子可算是受够了,曹振彦一心巴结那姓江的小子,昨夜更是为了讨好他当众给我难堪!咱们九死一生卖命护镖,能得着几两银子?龙总镖头,那物威力无穷不假,现下可说得是你我囊中之物,不若联手自立为王,灭了各地乱党,再诛了清兵!”他说得慷慨激昂,龙老镖头阖眼道:“道长此言差矣,我等既已答允出手相助,尽了自己的本分便是,不作他想。”崆峒掌门冷笑道:“你说的可比唱的好听,还有一事令我极是气不过,那小子口口声声说道为师兄报仇,却与华山小贼关系密切,哼哼,摆明了便是借事端以寻我晦气!”龙老镖头叹道:“那少年不是昆仑一派,他的内功很邪,也不知是什么路子。”崆峒掌门追问道:“可能否瞧出些门道?”龙老镖头缓缓摇头,忽的张眼,目光如炬,道:“我且问你一事,昆仑双侠当真是为你下毒所害么?”他虽已是中气不足,话语听来却仍是凛然生威。崆峒掌门微微一怔,不敢与他视线相接,干笑道:“现下提那不相干之事作甚?”龙老镖头厉声道:“你如真行了这大违道义之事,老夫便须第一个容你不得!”崆峒掌门仰天打个哈哈,道:“就凭你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我并不瞎,瞧得出你身受重伤,此刻便是一个孩童也能轻易制你死命,纵观这建业镖局,也只你龙总镖头还算成些气候,待得驾鹤西去,百年基业只怕就此毁于一旦,非是我危言耸听,你如好言求我一番,我尚可为你运功疗伤,如何?”龙老镖头怒道:“你……你……咳咳……”这一下怒火攻心,登时气息不畅,张口“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

崆峒掌门惊道:“你怎么了?”唯恐有诈,伸二指搭上他手腕,适才之语确有危言耸听之意,龙老镖头成名已久,却也不敢小瞧了他,是以手中又暗伏了数招后着,岂料这一搭之下,觉他脉象微弱,倒似全无武功之人,甚是奇怪,不禁“咦”了一声,问道:“龙总镖头,你感觉怎样?”龙老镖头只觉肺腑间忽如万把小刀切割,忽如万蚁咬啮,忽如烈火焚身,忽又如坠冰窟,当真说不出的难受,此刻也顾不得其他,将近日所感尽数说了。崆峒掌门心道:“那确是内力全失之像。再观其面色死灰,想是中了阴毒掌力。”将他与江冽尘交战之情默默回想一番,定是江冽尘以内力震开九节鞭时,与那鞭上又附了力道,是以他陡遭回击,便如给人当胸打了一掌。又暗自盘算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何不趁此机会除了这个心腹大患?”当下更不迟疑,举掌便向龙老镖头头顶重重击落,忽听得窗外有人叫道:“啊哟,不好”,随即“格喇喇”一声,窗框塌落,崆峒掌门急退一步,两柄长剑当面刺来,持剑的正是李亦杰与南宫雪。

原来楚梦琳在酒楼中便只听得那老妇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只觉闷极,心想:“江冽尘若当真擒住了沙盗,势必惊动官府,而其中高手俱在看守镖箱,闹将起来,我当可趁虚而入。”本欲以买些东西为名离去,南宫雪却也是一般的心思,李亦杰本待邀沈世韵同行,因她要陪着婆婆,只得作罢。到了街上随意寻个路人打听,那人听得他们竟不知建业镖局的所在,倒露出不解之情。几人便在朱家仆役聚众闹事之时趁乱翻墙而入,来到龙老镖头房侧时,听得其中传来说话声,便矮身伏在窗格下,李亦杰将窗户纸捅破了一个小洞,凝神细观,待见崆峒掌门出掌伤人,心头火起,将此番身处险地等情尽皆抛诸脑后,便从窗口跃入,南宫雪挂念他安危,也拔剑相助。楚梦琳暗忖道:“那牛鼻子还算得有两把刷子,凭他二人也挡不住,我暂且按兵不动,稍后他定会去取镖箱,到时跟在他身后见机行事便了。”

崆峒掌门左掌虚劈,李亦杰知他掌风凌厉,不敢硬接,忙侧身避过。崆峒掌门此时却也无心恋战,右肘一沉,压下南宫雪长剑,便即夺门而出。李亦杰但见龙老镖头仰卧于地,不暇追敌,忙上前查看他伤势。见他天灵盖尽碎,已是命在顷刻,鼻中一酸,唤道:“龙老前辈,你振作些了!龙老前辈?”龙老镖头半张开双眼,问道:“你……你是谁……”他重伤之下,已是神智恍惚,眼前模糊一片。李亦杰道:“晚辈华山弟子李亦杰,对老前辈一直好生仰慕。”龙老镖头道:“华山……华山派么?也罢……”伸手入怀,将那九节鞭取出交在李亦杰手中,吸一口气,道:“劳烦你……去交……交了给崔镖头……这是我镖局……”南宫雪见他说得吃力,心下不忍,接口道:“是总镖头历代相传的信物,是么?”龙老镖头轻轻“嗯”了一声,又道:“那镖……须得去追……切记……不可妄动……”李亦杰见他此时仍挂念着镖箱,心头也说不清什么滋味,道:“晚辈心下一直好生好奇,那镖究竟是何物?前辈可否告知?”龙老镖头叹道:“此物……有害无益……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人之事罢了……”南宫雪追问道:“那是什么?”龙老镖头道:“那便是……便是此番……”忽的一口气提不上来,就此气绝。

李亦杰又惊又急,叫道:“龙老前辈!”他曾见师父、师娘为弟子运功疗伤,此番便依样画葫芦,将龙老镖头扶起,圈转了他身子,双掌抵住他后心,潜运内力。然他修为本就不深,龙老镖头又确已回天乏术,只是他焦急之下,也无心细想。南宫雪此时却更为冷静,蹙眉道:“此处乃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咱们这便去罢!”李亦杰却是充耳不闻,南宫雪顿足道:“真凶早就去得远啦,单留你这烂好人在此处,给人家看见,瞧你可说得清么?”李亦杰长叹一声,恨恨的道:“龙老前辈,您英雄一世,却为贼人所害,我李亦杰但教有一口气在,定当竭尽全力,为您报仇雪恨,还盼您得能安息!”恭恭敬敬的磕了几个头,却又将他尸身横抱而起,南宫雪道:“你又要做什么了?”李亦杰正色道:“我要去葬了龙老前辈,让他入土为安。”南宫雪道:“这些事,那些镖师自会处理……”李亦杰不再多说,踏步便行,却见门口已被一群官兵团团围住,领头的几位镖师瞧来俱是局中的重要人物。一个焦黄面皮的镖师直直盯着龙老镖头尸身,忽的大喝一声,从腰间抽出长鞭,向李亦杰当头劈下,李亦杰忙向后纵跃,堪堪避开,那鞭力道甚是凌厉,将门侧一张木桌劈得粉碎.

那镖师待得再攻,李亦杰忙道:“前辈且住!请问哪一位是崔镖头?请他出来,我有话说!”那镖师一怔,道:“你寻我何事?”李亦杰将那尸身放在木椅上端正坐好,回转身单手将九节鞭平平伸出,淡淡的道:“这是龙老镖头临终前要我交给你,那也是要你接任之意。”崔镖头辈分较他为长,按礼他本应双手奉上,但崔镖头却一出招便下了重手,李亦杰心下有火,是以只用了单手。崔镖头微微颔首,也是单手相接,却蓦一翻手,扣住了李亦杰手腕,这一招已是用上了“擒拿手”中的第十四式,李亦杰腕上便如套了个铁箍,却哪里挣脱得开,崔镖头抢身欺上,双指疾出,戳中了他“风池穴”,李亦杰顿感全身酸软无力,崔镖头多年精研武学,李亦杰此时便是手中有剑,仍尚不敌。南宫雪见师兄已然受制,心道:“惟今之计,须得设法抢占先机,方有望脱围。”长剑豁然抬起,向面前一名官兵左胁砍下,那官兵全没防备,右手忙去拔刀,方拔出一半,长剑撞击刀锋,南宫雪手腕翻转,直刺他右肩,这一招拿捏得极是巧妙,那官兵“啊”的一声,肩头贯穿,连退了数步,南宫雪一击得手,本待乘胜追击,却见青光晃动,七八柄长刀已分别指向了自己周身上下各处要害。崔镖头喝道:“还不撒剑?”南宫雪虽是心高气傲,却知此时也不可意气用事,剑尖缓缓下垂,崔镖头出指如电,亦是封了她穴道。南宫雪怒道:“你待要将我们怎的?”崔镖头森然道:“你们杀了我们总镖头,这笔帐可须好生算上一算。”南宫雪叫道:“喂,你别血口喷人!”李亦杰怒道:“我已将九节鞭给了你,你怎还要怀疑?若非龙老镖头亲手交与我,这是贵镖局信物,我又如何得到?”崔镖头冷笑道:“那也容易得很,你已杀了总镖头,再从他尸身上取物,又有何难?”李亦杰怒道:“然则若非他遗言,我又怎会识得你崔镖头?”崔镖头傲然道:“崔某名满江湖,你听说过我的名头,也知这总镖头之位该当由我接任,便即借此来胡说八道一番。”李亦杰听他这般自负,仰天长笑,崔镖头怒道:“有什么好笑了?”李亦杰冷笑道:“好,你说我胡说八道,我便算是胡说八道好了。让你接任总镖头乃是虚言,尽是我的胡编乱造,实则龙总镖头想要传位之人乃是季镖头!你想要翻脸不认人,可也没那么容易,想赖掉酬金,就别怪兄弟不仗义,这可要将你作下的丑事说出来啦!”

他本是信口胡说,岂料崔镖头与季镖头在建业镖局之中俱是龙老镖头的得力助手,大有分庭抗礼之势,李亦杰如此说法,倒激发了他心头怒火,向季镖头瞪了一眼。季镖头生性淡泊,这番争论无端波及自身,心下烦躁,但此事委实太过重大,不由不当场说清,问道:“小兄弟,他做了什么丑事?”李亦杰笑道:“他自知技不如人,便暗中要我去谋害了龙老镖头。他出银子,我花力气,大家干净。”季镖头锊须道:“原来如此。”斜睨着崔镖头,眼神中满是愤慨之情。崔镖头急道:“听这小子胡扯!凭他那一点微末本事,怎伤得了龙总镖头?”这一下情势陡变,崔镖头为证明自身清白,竟反为李亦杰辩驳起来。季镖头冷笑道:“不错,他武艺低微,他那同伙武艺可不低微,先将总镖头打得重伤,又让他来拣现成便宜。当日是你我亲眼所见,还自称昆仑弟子,原来你是早有预谋!”李亦杰与船上恶斗全然不知,但见自己适才之言确是切中了要旨,引得他们起了内讧,心中暗喜。季镖头又道:“孰是孰非,现下也作不得准,便带了他们去谪仙楼,但凭曹大人定夺。”崔镖头本待当场将他二人击杀,但此时却难免有‘灭口’之嫌,悻悻道:“原该如此。”一挥手向众官兵道:“带走。”南宫雪叫道:“别碰我,我自己会走!”

众官兵直押着二人到得谪仙楼中,小二先前已因未拦住汤婆婆被骂了一顿,此时忙即迎上,赔笑道:“众位官爷,小店今日不营业,明日再恭迎官爷大驾……”崔镖头喝道:“让开了!我等均是曹大人下属,你要再婆婆妈妈,若是延误了军机要情,便捉你们去问罪!”袍袖一甩,将小二推了个趔趄,大步上楼,只见曹振彦与江冽尘把酒言谈,倒似相交甚欢,上前行礼,心下却不住犯着嘀咕。曹振彦问道:“你有什么事?”崔镖头向紧随其后的一名官兵一努嘴,道:“你说。”那官兵上前行了个礼,道:“起秉大人,奴才本想提了所擒沙盗去游街示众,孰料……熟料他们却是逃得一个也不剩,奴才看管不周,愿领罪责!”说着便欲下跪,曹振彦伸手相扶,微笑道:“无妨,沙盗一众已尽数降了我大清,那也是江公子的功劳。”崔镖头道:“曹大人恕你无罪,继续说。”那官兵道:“是,是,多谢大人,当时奴才却是不知,只道这一番闯下大祸,定受重罚,便欲去请龙老镖头示下,在门口却见一恶徒从后偷袭龙老镖头,待得我去寻了各位镖头,龙老镖头已是……归西了!”曹振彦淡淡的道:“哦?那恶徒是谁啊?竟敢如此大胆。”崔镖头回身道:“带上来!”众官兵当即蜂拥上楼,当先被制的便是李亦杰与南宫雪,二人俱是下盘不稳,脚步虚虚实实。曹振彦拍案而起,怒道:“谁准许你们全体擅离职守?想要造反了不成!”季镖头上前一步道:“曹大人息怒,只是敝局龙总镖头之死大有文章,不可轻易甘休,还须得讨个说法。”眼神似有意,又似无意的瞟向崔镖头。崔镖头怒道:“你看我做什么?”季镖头道:“你如并未行那亏心事,何以心虚若斯?此中因果,这位小兄弟最是清楚,便请他当众说了。”李亦杰此时业已不敢造次,正色道:“崔镖头,适才晚辈心中恼你不问缘由便下杀手,这才信口开河乱说了一通,龙老镖头临终遗言,确是要你继他之位。”崔镖头哼了一声,面上颇有得色。那官兵却道:“不对,我分明亲眼见你一掌击在龙老镖头背上,又怎生说?”李亦杰道:“第一,那是双掌,而非一掌,你眼力不佳;第二,我是在为他运功疗伤,你瞧不真切,那是你见识浅薄;第三,还请你先去看清了龙老镖头死因,莫非你的天灵盖是生在背部的么?”南宫雪听他第三句抢白大是有趣,几乎便要笑出声来,然思及此刻狼狈处境,气往上冲,向曹振彦叫道:“你和我们在这里纠缠不清有什么用?那真凶早便携了你的宝贝镖箱溜之大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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