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八年,清太宗皇太极于清宁宫无疾而终,礼亲王代善及诸王定议拥立其第九子爱新觉罗福临为嗣皇。来年迁都北京,十月初一日亲诣南郊告祭天地,遂正式即位于武英殿,改元顺治,奉母孝庄文皇后博尔济吉特氏为太后,居于慈宁宫.封江南平民女子沈世韵为韵妃,增殿赐名为“吟雪宫”为寝宫.加封多铎为多罗豫亲王,郑亲王济尔哈朗为信义辅政王。诸王谢恩,山呼万岁,福临身披朝服,袍上绣有龙纹及十二章纹样,端坐龙椅,微笑道:“众卿平身。朕今日初登大位,但与政事所知有限,全仗众位扶持,不知如今有何高见?”一位花白胡子的老者范文程道:“启禀皇上,我朝建成伊始,当先要事便是安抚民心。因连年战乱,各地饥荒严重。依臣之愚见,理应赈粮济灾。然此亦是治标之道,倘欲治本,尚需轻徭薄赋,减免苛税,天下百姓若得安居乐业,定不会再生造反之心。”福临道:“是极,此事还请范先生全力置办。”范文程躬身道:“谨遵圣命。”
诸王又先后启奏,说得尽是些江山社稷、定国安邦之事,福临年纪尚幼,虽也听不甚懂,但也觉自己肩上担子重大。其后又商定冠服宫室之制,朝会乐章,科举,选秀,赐宴群臣朝贺大典等。济尔哈朗忽道:“皇上,臣另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福临道:“辅政王但说无妨。”济尔哈朗道:“还请皇上恕罪,臣以为封沈氏姑娘为妃太过草率,是为不宜。”福临面色一沉,道:“有何不宜?”济尔哈朗道:“那女子单论容貌,在京城中确属百里挑一,但其身份不明,不知来历如何,恐将对皇上不利。”太后颔首道:“不错,哀家也反对,这皇妃在宫中的位分可不低,怎可轻易落入别有居心之人手中?也不知她使了什么狐媚功夫,将你迷成了这样,足见城府甚深。”福临微愠道:“韵儿又怎会害我?”太后道:“害你或是不会,但她图的无非便是权势,地位,在京城中寻个大户人家嫁了,也不致委屈了她。”肃亲王豪格道:“退一步讲,这沈姑娘即便家世清白,入宫亦当依规矩参选秀女,好生习得了宫中礼节,再经反复品评,起从答应,逐级晋位,怎可直封为妃?”
福临心中不悦,但敬众人均是长辈,也不想公然发作,强压了火气道:“莲花与泥土不可混为一谈,我尽可寻了嬷嬷来教韵儿礼节,她聪明得很,定是一学便会。这是家事,与国事不相冲突,何必在大殿中说?”太后冷笑道:“皇上执意如此,便由着你吧。你尽早教会了,令她来我慈宁宫请安,哀家要同她说说,皇家媳妇不是那么好当。另外,她此前如有不端之举,最好是开诚布公的说了出来,否则有何把柄落在我手中,那就难以善了。”
福临胡乱应了,这一日便埋首习政,寻思稳固朝纲之道。及至入夜方前往吟雪宫,摆手令随行太监不必通报,轻轻推门走入,见宫内布置淡雅,墙上贴了些书法,皆是前人所作诗词,既有抒发报国豪情,又兼有咏情之婉约一派。案上置有兰花,气味清香,衬托着佳人秀丽纤瘦的背影,缥缈出尘。沈世韵正自研墨作画,却被人从后环住了腰,回头见是福临,嗔道:“皇上来了怎的也不通报?吓着臣妾了。”福临笑道:“朕想给我的韵妃娘娘一个惊喜啊,你不高兴么?”沈世韵笑道:“高兴,但这‘惊’……”见福临笑得狡黠,便改口道:“自是弗如‘喜’甚。”福临笑道:“这还差不多。韵儿,朕已见识了你的‘琴’‘书’‘画’,‘棋’之一道,想必也极高明,咱们便来下一局棋如何?”说着从怀中掏出个锦盒启开,铺好棋盘,棋子均以玉制,剔透玲珑。
沈世韵拈起一枚棋子笑道:“皇上是有备而来,臣妾怎敢不从?只求皇上下手轻些,别教我输得太惨,将来再不敢托大与皇上对弈。”福临笑道:“哪里,朕还要请你手下留情才是,请先落子吧。”沈世韵沉吟片刻,将棋子在“平”部六三路放下,微笑道:“这一局当真是占尽了好处。”福临在九三路落子,道:“那也不见得罢?”沈世韵道:“臣妾若是赢了,固然心中喜欢。若是输了,能看得皇上高兴,心中便更是高兴。”福临笑道:“你却是说出了我心中所想。不过这皆大欢喜却难免少些趣味,不妨加些小小惩罚。”说话间二人又已下了数子,沈世韵赞道:“好,十王走马势!”福临道:“不错,你知道啊?”沈世韵道:“我爹爹曾同我说过的。”
连下了数盘,双方互有输赢,实则沈世韵棋艺高明得多,有意容让,赢固是赢得滴水不漏,输亦是输得全无破绽,她心知只有如此才能令福临兴致最高。福临又输一局,忽然长叹一声。沈世韵笑道:“皇上不必担忧,我可没那般骇人惩罚,唔……”取过酒壶斟满了两杯酒,端起一杯笑道:“臣妾虽从不饮酒,但今日是你登基的大好日子,这就先干为敬了。另一杯可要罚你全喝光。”福临按住她手背,道:“喝酒不能勉强。我喝。”将两杯酒统统喝了,仍是愁眉不展。沈世韵察言观色,问道:“皇上可有心事?”福临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将大殿上的事说了,又道:“明日你便要起始学礼节,要辛苦些了。”沈世韵道:“那是自然。太后娘娘现下不喜欢我,原在情理之中,但假以时日,臣妾自己本本分分,严以律己,宽以待人,极力做得最好便是。我是平民出身,知晓百姓疾苦,也能为皇上提些拙见,协助我朝山河永固。”
福临心中柔情无限,起身将她拥入怀中,沈世韵却无半分缠绵之意,暗道:“时机成熟,我先使个‘欲擒故纵’。”轻轻脱出,微笑道:“时辰也不早了,皇上早些回去歇息罢。”福临正色道:“今晚朕就留在你这里,我想,你若是怀了龙种,旁人也再没什么话说,朕就更可名正言顺晋你为贵妃。”沈世韵摇头道:“那势必更惹人非议,如何使得?再者臣妾身份不明……”福临道:“不,朕答应过你,你如不愿说起自己身世,我绝不会逼你。”沈世韵道:“是我自己想说。皇上听说过江南有座‘无影山庄’不曾?”福临道:“略有耳闻。几位庄主武艺高强,又颇具侠义心肠,年轻时都曾在江湖中锄强扶弱,做过不少善事。临到中年,厌倦了勾心斗角,这才退隐山林,每日吟诗作画,倒也惬意得很。”沈世韵低声道:“是,经历了风浪,才知平平淡淡方为真。我其实是二庄主之女……”福临喜道:“原来你是这等出身!却干么不早说?如此一来,所有问题不就都迎刃而解了?”沈世韵凄然道:“我尚未说完……我自小养尊处优,世间最崇拜的人便是爹爹,只盼一生皆是如此平静度过,但天不遂人愿,要收回幸福,一时半刻都不会多待。一群恶人血洗我家,山庄中除我之外无一人存活,恶人又放了火……死去的都是我最亲最爱之人,我想给他们收敛尸骨亦不可得得……从此见不到爹爹慈爱的笑脸,大伯再不会教我书画,三叔再不会与我谈论世局,往昔之风光无限,如今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梦一场空,我……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可他们不会放过我的,他们非杀了我不可。皇上,你知道我背负了一身血仇,一身麻烦,会不会从此就不要我了?”说到动情处,怔怔的流下泪来。
福临温言道:“那怎么会?朕尊为天子,难道还不能保护最爱的女子么?那群恶人是谁?我下令昭告天下缉拿凶手,统统斩首示众,好不好?”沈世韵眼中放射出喜悦的光芒,却又黯淡,道:“是祭影教做的。中原武林都称之为魔教。”福临一怔,道:“祭影教?那可有些麻烦,这一次攻陷了潼关,他们是有功的,正不知如何封赏……”沈世韵向后退了一步,冷冷的道:“那自是国事为重,私事为轻,臣妾怎能令皇上为难?我就是个苦命的人,也只有另寻他途,实在报不了仇,死后也可与我亲人见面了。”
福临忙道:“不,不,那怎么成?我可舍不得!此番有功却又如何?既如此心狠手辣,足可功过相抵。我们慢慢想,总能令他们尽数伏法。”沈世韵心下早有计较,以退为进引得福临发问原在预料之中,当下正色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说祭影教曾为攻城出力,那便拿此事做做文章。试想他们伤天害理,无恶不作,怎会突发好心?那定是另有图谋了,先利用大清军队铲除宿敌,己方不损一兵一卒,养精蓄锐,再行反朝篡位,其心可诛。如此,将他们列为乱党发兵剿灭,对外亦可称为‘防患于未然’。”福临踌躇了一阵,才道:“好,只需能为你报仇,朕都依着。”沈世韵道:“皇上须从心底接受此种说法,而非为了臣妾。”福临一怔,心道:“那是什么缘故?”转念恍然,知道她是为让自己免除负罪感,好生感激,对她爱怜更深。
次日沈世韵便起始学习规矩,嬷嬷将言语之礼、行走之礼、请安之礼一一细说分明,又告知她宫中位高权重的人物头衔封号及管辖范围。这嬷嬷原是福临的奶妈,现又司训练秀女一职。爱屋及乌,对沈世韵也很是疼爱,固是教得用心,沈世韵又聪慧伶俐,没出几日便已学得有模有样。夜间便陪同福临批阅奏折,初时只从旁提点,但其精妙见解层出不穷,福临常有茅塞顿开之感,好似眼前开阔了一片国政新天地,便将半数直接转了给她。其乐融融。这一日沈世韵随嬷嬷同赴慈宁宫,初进殿便觉光线幽暗,气氛森严,太后正襟端坐,面色甚是端庄。沈世韵行过礼,太后淡淡的道:“规矩都学会了么?”沈世韵未及作答,嬷嬷已抢先道:“回太后的话,韵妃娘娘学得很快,与这一批秀女是天差地别。”太后蹙眉道:“我是问她不是问你,怎的这般多话?韵妃,你先走几步让我瞧瞧。”
沈世韵道:“是。”依着嬷嬷所授在殿内踱了几步,太后便道:“够了。确是近日方学么?倒似是早练熟了有备而来。”沈世韵心想我如走得不好,一般的给你抓住把柄,暗暗冷笑,表面却仍是恭敬,答道:“太后娘娘的吩咐不敢不遵,臣妾每日勤学苦练,盼能作出几分样子,您这么说,已是对臣妾最大的肯定,谢太后娘娘夸奖。”太后冷笑道:“你这一套,拿去骗骗皇上便罢,在哀家面前,还是尽早收起来为好。我且问你,你嫁给皇帝是何用意?”沈世韵心道:“是你自己要将话说僵,当我是个好欺负之人,可看走眼了。”又想起曾听闻这太后年轻时本与多尔衮相恋,后因形势所迫方嫁与皇太极,封为庄妃,而此后仍是余情为了,皇太极真正死因也颇有内情。轻轻挑眉道:“我如说是为了爱皇上,您想必也是不信的了。”太后不答,冷哼一声。沈世韵道:“宫中关系本就微妙,结交无非是互做上攀高梯,争权夺势,各取所需,利用完毕立时一脚踢开。倘要深究,太后娘娘您便没做过半分亏心事么?”太后已明她所指,面色铁青,拍案怒道:“大胆,谁教你这些胡言乱语?”沈世韵道:“是不是胡言乱语,天理自有公论。胆子若不大些,如何在深宫中立足?”太后怒道:“来啊,给我掌她的嘴!”沈世韵悠然道:“您可要想清楚了,打肿我的脸固不要紧,但给皇上看到了,岂非大伤你们母子之情?”太后冷笑道:“好,你倒是提醒我了。棍棒伺候,给我重重的打,当心别碰了她的脸!”
沈世韵目光直视着太后,忽觉膝弯一痛,背上同时受了重重一击,不由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棍棒随即如雨点般击落,沈世韵将嘴唇也咬出了血,坚不吐求饶之言。但她本为爹爹捧在手心里疼爱,在沉香院时众人对她也甚是照顾,何曾受过这等重刑,直打得她皮开肉绽,再也支撑不住,哀声惨呼。嬷嬷站在一旁不便相拦,阖了双眼不忍多看。沈世韵片刻工夫已是奄奄一息,才恍惚听得太后道:“停手罢,韵妃,这还算是哀家看在皇帝面上,罚得轻的,在宫中就须得管住自己嘴巴。几日后秀女大选,你身为皇妃,理应出席,别误了时辰。”沈世韵咬着牙道:“是,臣妾……知道。”想要站起,却是全身乏力,嬷嬷上前将她扶起,搀着走出慈宁宫,叹道:“韵妃娘娘,您这又是何苦呢?为了争一口气,去同太后顶嘴,吃亏的还不是您自己么?”沈世韵冷笑道:“她就是要给我一个下马威,我若服软,从此将永无出头之日。斗狠,我奉陪。想赶走我,那却是做梦!”见嬷嬷唯唯诺诺,神色大有惧意,温言道:“你放心,我也不笨,不会再像方才一般冲动了。今日之事别告诉皇上,我可不是乱嚼舌根的跳梁小丑.你同我说说新晋秀女的情况好么?”
嬷嬷叹了口气,将一众秀女近日表现及家世背景简略说了,又特别提及一人,名叫叶赫那拉洛瑾,是皇太极一名庶妃的小侄女,不但生得甚美,行事也十分机灵,想来他日必有一番大作为。沈世韵听得好奇,道:“我想去看看她。”嬷嬷劝道:“娘娘身上有伤,亟需卧榻静养,大选时再看不迟。”沈世韵冷嘲道:“怎么,她一个尚未立稳脚跟之人,眼下能成得什么大气候,又有什么好怕?我顺便又可探旁的秀女之底。”嬷嬷拗不过她,只得将她带至秀女练习的偏殿之中。因管事的不在,众秀女或有缆镜梳妆者,或有闭目养神者。待见到沈世韵,均忙不迭的上前行礼问安,态度极是恭谨,因知讨好了这位韵妃娘娘,好事便已成功了一半,又有人献上奢华之礼。沈世韵心中不屑,向嬷嬷道:“不知洛瑾是哪一位啊?”
嬷嬷四面打量一番,道:“回韵妃娘娘,洛瑾不在其中。”又问一名秀女道:“瑾姑娘去哪里了?”那秀女听她问洛瑾,冷笑道:“她啊,胸有成竹,出去赏花了。”又一名秀女冷笑道:“我瞧她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多半是想在花丛中与皇上不期而遇,一见钟情,我呸,随她孤芳自赏去,都不来拜见韵妃娘娘!”这话自是含了向沈世韵示好之意,沈世韵不去理她,当先出殿,嬷嬷又嘱咐几句“不可懈怠”,也快步跟上。走出几步到了个小花园,见一个女子孤身站在花丛中,听到脚步声方转身,她年纪幼小,面庞略显稚嫩,却又自有一分妩媚。嬷嬷唤道:“瑾姑娘,还不快过来!”洛瑾微微一笑,轻飘飘的荡近,手中帕子一挥,已将采来的一朵红花别在沈世韵发梢,拍手笑道:“这样很好看,是不是?”嬷嬷笑道:“胡闹。”沈世韵冷冷的道:“这般哗众取宠,也未必管用。你怎的不学旁人向我献殷勤?”洛瑾道:“韵妃娘娘若要见我,自会来寻我,占先机的是我。你若不想见我,我凑过去又有何用?”
沈世韵道:“你想独树一帜,百般取巧,就能令皇上动心了?”洛瑾笑道:“我几时想封嫔妃啦?那不是讨不自在么?跟了一个受宠的主子,可远比身为打入冷宫的皇后有利多了。”沈世韵听她作比虽浅显,却也不无道理,沉吟道:“嗯,有点意思,说下去。”嬷嬷骇得忙劝阻道:“小小年纪,说话就是没轻没重,也不怕诛连九族?”洛瑾扮个鬼脸,笑道:“接下来的话份属机密,请娘娘到我房中小议。”嬷嬷道:“这可使不得。韵妃娘娘,您刚刚挨了太后的打……”沈世韵截口道:“你还是去好生照看着那些秀女。”随着洛瑾去了,见她所居虽亦是寻常秀女房,但装饰摆设无不极尽奢华之能事,想是利用着家中势力打通了环节关照过的。随意落座了,只听得洛瑾续道:“宫中争权夺势,明争暗斗,又何需将自己推上风口浪尖?有真才干者当作幕后策划者,以旁人为棋子,他们挂名,我们掌实权。韵妃娘娘,不如我以后就跟了你,咱们二人合作,别说一个小小后宫,当真是天下尽入囊中!”沈世韵挑眉道:“你说了许多,尽是自吹自擂,如何证明?”洛瑾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现听闻娘娘挨打,我这里有些‘跌打损伤膏’,就先给您搽些。”沈世韵笑道:“你干么随身带这种药?”洛瑾笑道:“我坏得很,倘若被打那也是有备无患了。”沈世韵道:“你这般了不起,还会被打?”洛瑾笑道:“娘娘更加了不起,还不是被打了?”沈世韵叹道:“那是我一时大意,也罢,这笔帐,我暂且先记下了。”
那边洛瑾已寻来了药膏,轻轻揭开沈世韵衣衫,见她肌肤光洁细腻,却是布满了淤血青紫,用食指蘸了药轻轻涂抹,叹道:“这太后下手可也够狠。”沈世韵哼了一声,只感伤处一阵清凉,疼痛渐消,洛瑾笑问:“舒服么?”沈世韵笑道:“就算你做不得军师,可要服侍我衣食起居,却也是全没问题了。”洛瑾冷哼道:“你可别小瞧了我。喂,韵妃娘娘,到底要不要我,你也给个明白说法,我一定会是个好帮手,但也会是个不差的对手。”沈世韵暗忖:“眼下在宫中势单力孤,有她相帮,那也很好。”两人相视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秀女大选之日,洛瑾佯病未至,其后便发配往吟雪宫当差。沈世韵每有事交待,她总能办得分外出色。沈世韵愈是欢喜,无人时便于她平等相待,不拘主婢之别,更将自己身世也同她说了。这一日二人正在宫中追逐笑闹,忽听得太监大声通报:“摄政王到!”洛瑾大喜道:“那可是大人物啊,这‘无冕之皇’,我可不能不见。”沈世韵蹙眉道:“他来干什么了?收留我半日便要来求报恩么?打的好如意算盘!才不要见。”洛瑾拉了她衣袖撒娇道:“去嘛去嘛,就算是陪陪我好不好?”沈世韵无奈只得传见,多尔衮大步入内,满脸高深莫测,淡淡施礼道:“见过韵妃娘娘。”沈世韵双袖一拢,踱开几步道:“摄政王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寻本宫有何话讲?”多尔衮笑道:“韵妃娘娘是个爽快人,那本王也就开门见山了。只是此事非同小可,为顾全娘娘颜面,还请您屏退左右,大家关起门来说话。”沈世韵冷冷的道“不用故弄玄虚,王爷若是有闲暇来消遣我玩儿,就恕本宫不招待了,洛瑾,奉茶送客。”多尔衮道:“既是‘身正不怕影子歪’,便请那人进来相见了。”沈世韵冷笑道:“本宫虽没见过鬼,这人么,每日见得却也不少了。”多尔衮冷笑道:“只怕娘娘一见了此人,倒反觉不如见十个鬼来得自在。”抬臂做了个手势,洛瑾瞪大双眼,欲好好瞧瞧这“比鬼更可怕之人”。
只见一个中年美妇款步走近,虽已四十来岁,仍是风韵犹存,打扮得浓妆艳抹,花枝招展。沈世韵身子一震,提高了声音说道:“其他人且先出去罢!在门外站远些好生守着,没有我的吩咐,不许闲杂人等接近,洛瑾留下无妨。”虽已勉力镇定,话声中却仍含了不易察觉的微微发颤。众太监侍卫应声掩门退出。洛瑾看沈世韵一见这人果然立时神色大变,奇道:“咦,她是谁啊?莫非……是韵妃娘娘过失已久的娘亲?”多尔衮冷哼道:“你想像力倒也丰富。”又转向沈世韵皮笑肉不笑的道:“这位是荆溪沉香院的老板娘如花夫人,韵妃娘娘想必是识得的。”如花夫人见洛瑾对自己指手画脚,甚是不喜,捏住了她下颔打量一番道:“小姑娘长得倒也水灵,在这里当丫鬟太委屈了些,不如随了我去,包你好吃好着,如何?”洛瑾架开她手,退了一步。沈世韵此时惊怔稍定,冷冷的道:“洛瑾是我的人,你要在我眼前将她带走,也不同我商量,却是将本宫置于何位?”
如花夫人仿佛此刻才注意到沈世韵一般,迎上前满脸堆欢的道:“如今气派大了?韵儿,你自己凭良心说,妈妈以前待你好不好?把你当作我沉香院中的头牌,可你这一走,我的生意从此一落千丈,连维持最起码的生计也成了问题,你就忍心么?”沈世韵念及她先前不过将自己视作一棵摇钱树,更见财眼开怂恿客人无礼,怒目瞪着她不发一言。如花夫人又道:“单是如此,那也倒罢了。可你的朋友打了我的人,砸了我的店,我这一笔损失,又该怎生算法?”沈世韵道:“你待怎样,尽管划下道儿来。”如花夫人拍手道:“好!我要三百万两黄金,五百万两白银,再给我备十箱珠宝首饰,十箱胭脂水粉。你也知道,我院中那些庸脂俗粉,全是丑八怪,就须得下一番大力气打扮,才勉强及得上你的一成。”洛瑾先喝骂道:“臭老太婆,你狮子大开口是不是?想钱想疯啦?你把我们韵妃娘娘当成什么了?你这后半辈子,还想着落在她身上了?你个无根之木,还想开花了不成?”沈世韵等她骂完,才冷冷道:“真是敢要啊,你凭什么以为本宫会答允你这些荒诞索求?”如花夫人道:“不错,便是将我那破沉香院卖了,也当不起这个价钱,但你也别忘了,你的卖身契还在我手中,倘若给皇上看见了,你说会发生什么?”多尔衮在一旁笑道:“韵妃娘娘这可要考虑清楚了,否则到时普天下皆知小皇帝亲封的皇妃,便是个青楼女子,那不是贻笑世人么?”
沈世韵恰如头上炸了个焦雷一般,慌道:“天下无不可商量之事,但我手头没这许多钱,自会设法替你去筹来就是。”如花夫人冷笑道:“本来我是想让你破费些银两了事,但你这丫鬟对我口出秽言,大放厥词,我听了心中不舒服,条件可又要加了。就请韵妃娘娘大开方便之门,从此由我负责新批秀女册封。”沈世韵道:“秀女参选需先由户部奏报皇上,奉旨允准后行文八旗都统衙门,由各级基层长官逐层呈报花名册,汇总后由户部再行上报,皇上亲决选阅日期,本宫不得擅自作主。”如花夫人道:“那也成啊,就让我院中的姑娘们统统入宫为妃,个个与你身份相当,我嘛,独占鳌头,当皇后!”多尔衮笑道:“如此一来,本王同夫人倒成了亲家。”洛瑾怒道:“交出来!否则今日让你休想活着踏出这吟雪宫半步!”如花夫人尖声笑道:“你看我似那种打无准备之仗的人么?拿着那么重要的东西独闯虎穴,哪还能留得命在?韵妃,别以为祭影教的人给你撑腰,你就能翻了天去,他们眼下就是乱党,自身难保,这可是皇上亲下的圣旨。倘若你再敬酒不吃吃罚酒,惹恼了老娘,我随时可让那卖身契出现在皇上眼前!”
她特意加重了“皇上”二字,沈世韵却惊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同他们怎会有私交?”多尔衮笑道:“这又何以不认?祭影教江少主不是同娘娘交情匪浅么?可惜这样一位全才,却偏偏是杀你全家的大仇人,你又当怎么办?”沈世韵踉跄后退,跌入一旁椅中。洛瑾不悦道:“娘娘累了,不想再多说,你们都出去罢!”她挥着双手,便如驱赶苍蝇一般,只差没加“去去去”,如花夫人勃然大怒,抬手欲打,多尔衮拦住劝道:“算了,这打狗也须看看主人,冲着韵妃娘娘和江少主的金面,就别同这小丫鬟计较了,你先回沉香院静待佳音便是,想来韵妃娘娘也是个识大体之人。”如花夫人冷哼一声,随着多尔衮离开。
洛瑾取出帕子,给沈世韵小心拭净了额头冷汗,慰道:“娘娘别怕,这老鸨欺人太甚,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我即刻吩咐下去,捣了她荆溪老巢,不怕搜不出东西。但其他姑娘的封口费,娘娘看是给多少合适?”沈世韵冷冷的道:“你知道最廉价的封口费是多少?”洛瑾试探道:“一文钱?”沈世韵冷笑道:“沉香院人多嘴杂,若是走脱了一个活口,那也是后患无穷。一个不留,全杀了。另外我有句话托杀手转达,就说她不仁,休怪我不义,本宫没欠她什么,那是她自作孽。”洛瑾道:“是,全依着娘娘。”
没出几日,便有太监来请沈世韵入慈宁宫晋见。沈世韵冷笑道:“消息好快啊!”洛瑾不安道:“或许是为沉香院之事,娘娘万要小心行事,要不要我随你同去?”沈世韵道:“不必,我要是连她都怕,还怎么同祭影教斗?”随着太监第二次进入慈宁宫,未待太后说话,先行请安。太后道:“韵妃,前几日哀家打了你一顿,你心里怨我不怨?”沈世韵不卑不亢的道:“那是臣妾自己说话有失检点,惹得太后娘娘生气,理应受责。”太后冷笑道:“韵妃不仅心胸宽大,手笔也大得很,竟然一举就挑了荆溪沉香院?”顿了顿又道:“你不要以为不说话就可以一手遮天,你的一举一动,哀家清楚得很。”沈世韵道:“我从未想蒙混过关,臣妾此举是要为大清造福,本意是为皇上分忧,是以未曾禀报。”太后道:“好啊,哀家就听听看,你是如何分忧?”沈世韵清脆的道:“自古温柔乡便是英雄冢,那种风月之所,没的磨灭了我们大好男儿雄心壮志、报国豪情,留了也是个祸害。”太后紧逼道:“这烟花之地甚多,你又为何专寻沉香院下手?”沈世韵义正词严道:“天下青楼以沉香院居首,如此当可达到杀鸡儆猴之效。”太后微微一怔,道:“好,这件事算你有几分道理。你果真是江南人氏么?为何我派出去的人手均是徒劳无功?”
沈世韵道:“江南人口众多,臣妾出身卑微,就如大海中的一滴水,微不足道之至,当是查不出什么。”太后道:“那为何这一滴水,却突然身居高位?”沈世韵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臣妾或是有幸成了这瓢水中的一滴。”太后轻轻颔首道:“你运气好得很啊。”沈世韵微笑道:“这是应了一句古话,时来运来推不开。”太后道:“后面一句呢?怎的不一起说?”沈世韵道:“大清初建国,说话总该讨个口彩,臣妾不想尽说些丧气话。”太后冷笑道:“好,你能说会道,手段高明,哀家先前是低估你了。今日我不来为难你,但我也绝不会承认你,想飞上枝头,变成金凤凰,没有那么容易!”沈世韵欠身道:“躬聆太后娘娘教诲,如无他事,臣妾就先行告退。”拿捏着步法,轻盈的走出慈宁宫。
方出外即见洛瑾迎上前来,忙着从身上取药,沈世韵冷笑摆手道:“她已打了我一次,这还不够么?”洛瑾担忧道:“太后找你说什么了?”沈世韵道:“不错,你猜对了。”洛瑾道:“果然如此!娘娘只要紧咬着不松口,料她也没有证据强说。”沈世韵道:“我已承认了,她在我身边早安插了眼线,这等大事岂能瞒得过?我就同她说些好听的,堵了她的口。”将经过简略说了,洛瑾赞道:“娘娘高明。对了,咱们派的杀手胡为回来了,且带有消息!”
二人回至吟雪宫,见胡为跪地相候,沈世韵淡淡的道:“胡先生辛苦了。”胡为忙赔笑道:“为韵妃娘娘办事,情愿肝脑涂地,不辛苦,不辛苦。”沈世韵道:“好,我自会吩咐取些银两打赏你。那东西呢?”胡为道:“小人已将沉香院每间房间逐一搜过,并未见到。但小人已将沉香院一把火烧了,东西若在,想也已化为了飞灰。”沈世韵面色一沉,道:“那要是不在呢?”胡为一怔,洛瑾忙道:“你这就随我去领赏钱,即日离开京城,再不得返回。”胡为心知这一走,以沈世韵作风定不会放过自己,忙叩头道:“小人愿从此追随娘娘,不离左右,请娘娘恩准!”沈世韵沉思片刻,道:“我就给你这个机会,只是那东西一日不见销毁,总是一块心病,这样罢,我再派些人手给你,你全力寻找,顺便打探着祭影教消息。教中少主江冽尘武功极高,心计也深,你们就让他来见我,由本宫亲自对付,其他人,格杀勿论!”胡为应道:“是,是!”沈世韵转身恨声道:“毁了沉香院只是第一步。江冽尘,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死在谁的手中,咱们走着瞧!”其时日头正盛,洛瑾却感周身没来由的掠过一阵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