崆峒掌门大摇大摆的走出吟雪宫,心里洋洋自得。刚才与沈世韵一番谈判,表面看来双方各退了一步,胜负未分;但他每句话都暗藏玄机,压住局势死角,掌控全盘,听得沈世韵一愣一愣,最终服从也只是个时间问题,在他原有充足的信心。程嘉华与楚梦琳等人虽憎恨沈世韵,却也都赞她智计绝伦,是个不易对付的强敌。然而自己一出马,就轻松将她摆平,到底姜还是老的辣,以后在他们面前可有的夸耀了。若不是顾及一派大宗师身份,简直欢喜得要哼起了小调。又走出几步,头顶忽然闪过一道黑影,一个人从房沿跃下,背立在他面前,疾如闪电,恰好挡住去路。崆峒掌门瞄了两眼,认出此人是祭影教少主江冽尘,相识以来坏过自己不少好事,然而忌惮他武功高强,一直又恨又怕。只是赶上今天心情好,气量足以不计前嫌,随意打个招呼,道:“你好。”江冽尘哼了一声,听来极是不满。崆峒掌门心想他年轻人好面子,捧一捧场又有何妨。于是拱了拱手,同时大幅度躬身,微笑道:“江少主,您——近来可好?”
江冽尘冷冷的道:“东西交出来。”崆峒掌门一怔,他答非所问,不知是何用意,笑眯眯的道:“您说的,是什么东西?”江冽尘道:“装什么糊涂?你刚才向韵妃说起时,一口一句,不是提的很顺嘴么?”崆峒掌门心道:“原来刚才的话都给他听到了,可恨我竟一无所觉。嗯,他与韵妃有血海深仇,大概也是伺机刺杀她,抑或是想救残煞星。韵妃即将大祸临头了还不自知,可悲啊可悲。”又想他指的多半是残影剑,这大可理直气壮,耸耸肩,摊了摊手道:“东西……不在我这里呀!”
江冽尘豁然转身,不耐道:“我对你客气些,你就不服我,是不是?”崆峒掌门心想:“你这么恶劣的态度,也算对我客气?”嘴上喊冤道:“冤枉呀,您既然都听到了,应该清楚贫道目的,我当时可没有做戏给您看,与韵妃的交易确实尚未达成。”江冽尘道:“谁在问你这个?我要的就是你手上的价码,也是你老情人的遗物,现在听懂了么?”崆峒掌门不由苦笑,自从陆黔一句戏言,如花夫人这“老情人”似乎就缠上了自己,人人都要拿来取笑。自己也是年轻过来的,曾与人谈情说爱又有什么希奇?道:“这又怎能怪我?谁知道你会盯着我要一个妓/女的卖身契?我可压根没往那方面想,这不是侮辱了您?”江冽尘等得心烦,道:“你到底交不交?算你骗得过韵妃,还妄想骗得过我?”崆峒掌门认定这卖身契是重要工具,放在青天寨,只怕给陆黔等人独吞了。宁可说谎唬住沈世韵,也要冒险带在身边。又一想早交早了,运气好的话,还能趁机再谈谈条件,于是除下鞋子,从棉垫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旧纸,一层层展开,恭恭敬敬的双手献上,道:“在这里了。”等他接过,还不忘在旁补充道:“这玩意儿是沈世韵的命根子,把握住了,也就能牵制住她,你让她朝东,她就不敢朝西。现在您江少主既然开了口,贫道自然不说二话,乖乖献给您,不过这也是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历经千辛万苦才弄到手的,看在这份儿上,您向她提条件时,别忘了帮贫道也讨几分好处,我要的也不多……”准备再次申明自己的胃口易于填满。
江冽尘冷哼道:“没错,是这个了。”说着将契约对折,“嚓”的一声撕成两半。这举动事先没半点征兆,崆峒掌门大吃一惊,叫道:“你……你这是干什么?”就想伸手去抢。江冽尘略微侧身,将两张纸片叠在一起,唰唰几下,撕了个粉碎,接着在掌心一搓,一缕碎屑从指缝间漏出。脚跟又在地上一碾,契约更是散得连飞灰都不剩。崆峒掌门愕然道:“你……你……为什么要帮你的仇人?”他气得浑身颤抖,连声音都变了调。江冽尘冷声道:“给我听好,沈世韵当我是仇人,我没当她是仇人。她既然想斗,我就陪她玩玩。我只要求全程务必专心,不想她为一群垃圾分了神,你们以后不准再拿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招惹她,否则绝不轻饶。明白没有?”崆峒掌门咬牙道:“是的,听明白了。”江冽尘冷笑一声,袍袖大张,带起一阵劲风,离开时身形也如轻风般迅捷。崆峒掌门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直想指天怒骂,又怕他还没走远,只得对着地面恶狠狠的吐了口唾沫,以泄一腔愤懑。直等走出宫门数里,再也按耐不住,这才敢破口大骂。
一路骂骂咧咧的回到落脚点,陆黔急忙迎上问道:“师兄,谈得怎样?”此处是城中一片废弃的屋子,许久无人居住,室中陈设倒还干净整齐。房内较为宽敞,除大厅外,侧壁还有个偏门。这是从前程嘉华做富家公子时,为与朋友吟诗作对,附庸风月,专门买下了一间屋子,求的便是此处意境,陈香香也常来加入,平时还雇了几个仆从专伺打扫。只是陈家一跨,仆从们走的走,逃的逃,各自散了。城中倒有不少人打这房子的主意,却也有人称其为闹鬼凶宅,因时当午夜,有人在街上经过时,从窗户看到隐约透出的亮光,听到房内有细碎的说话声。这些传说不知真假,倒也震住了不少人,故此地依然是个无主荒宅。
崆峒掌门本就憋了满肚子的火,又看陆黔情绪高昂,想到自己原本可以在他面前大大露一回脸,如今只剩了窝囊,大步绕开他,在室内兜着圈子,连声道:“气死我也!气死我也!”每说一句,都要用力大喘几声,鼻孔里喷出粗气。陆黔脸色一沉,道:“你在外面惹了闲气,也别拿我们当撒气筒。”崆峒掌门渐渐冷静下来。心想反正已经无济于事,跟他们说了,至少能多几人分担,叹口气在墙角盘膝坐下,道:“我去找韵妃商谈,她起初态度强硬,不管我怎么说,都是一口回绝。等到我按照原定计划,放出狠话,她立马就软下来了,嘴里说再宽限几日考虑,想来是不会再让咱们失望的。事情眼瞅着能成……”陆黔心头一宽,笑道:“那是好事啊,你又在发哪门子的邪火?”
崆峒掌门怒道:“好个球!那张纸都被江冽尘抢去撕了,这天杀的小王八蛋还警告我说,不准再找沈世韵的麻烦,否则就要对我不客气。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程嘉华早就站在一旁,听到这里,从偏门转出,冷笑道:“没什么奇怪的。江冽尘护着沈世韵,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了。沈世韵犯下的事,陈家欲待上书状告朝廷,江冽尘为替她善后,带领魔教妖人灭了陈府。他二人本就有些蝇营狗苟。”陆黔抬了抬眼,笑道:“我怎么不知道?这个配对倒挺有趣。”搀起崆峒掌门,道:“师兄稍安勿躁,我且问你,江少主可有提起楚梦琳?”崆峒掌门没好气的道:“没有,问这个干什么了?”陆黔笑道:“成大事者,故须坚守目标不移,但在细微之处也当善于变通。咱们既与韵妃做生意不成,大可转与祭影教做。”崆峒掌门冷笑道:“可惜啊。我本以为捡到了一个抢手货,岂料竟是两头难出的烂山芋!忙活了这么久,全是竹篮打水。现在就是宰了这臭丫头都不解恨!”
陆黔看他歇斯底里,只微微发笑。思索了一会儿,道:“梦琳是不顶用了,不如就放了她……”程嘉华与崆峒掌门闻言,齐声怒道:“不行!”程嘉华道:“师父,这姓楚的妖女罪恶滔天,擢发难数,罄竹难书!陈府血案全因她而起。弟子绝不能容忍……”陆黔淡笑着按了按两人肩膀,道:“我做这个决定,自然有我的道理。你们没听说过,利用受伤的耗子,端掉整个鼠窝?魔教教主只晓得残影剑是他女儿偷走的,却不知宝剑其后曾几度易手。若将楚小姐的下落捅给他,一定能卖得个好价钱。待他逼着梦琳去取剑,咱们尾随在后,还要提醒皇上加强宫中戒备。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老魔头虽从未在江湖露过面,想来也绝非泛泛,只是身陷重围,再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开,总有力竭之时。宫中那群脓包侍卫真要收拾他,也必将损兵折将,伤亡惨重,须得大费时日养精蓄锐。咱们坐山观虎斗,顺手牵羊。”程嘉华越听越是兴奋,连连点头,道:“真不愧是师父,这种好法子都想得出。与您相比,弟子目光实是太过短浅,惭愧无已。”崆峒掌门偏要唱反调,冷冷道:“你的网倒撒得挺大,竟敢暗算魔教教主,这是与虎谋皮啊。”陆黔微笑道:“前畏狼,后畏虎,不是我的做派。人生在世,没点冒险精神,怎能希求荣登大宝?我的计划还远远不止,一等除掉了老魔头,祭影教群龙无首,必然乱成一团散沙。我们便可逐一攻破,将各分舵吞并己用,捣了这万恶匪巢。各派人士尊奉我们为英雄,此际趁热打铁,乘着朝廷未及调息,发动势力大举攻入皇宫,让残存蛮夷敝虏统统去做刀下亡魂。待我登基为帝,建立一统的大乾王朝,便成为了正宗的九五之尊。你们都是开国功臣,各有封赏!”
程嘉华喜道:“多谢师父!多谢吾皇陛下!”陆黔闻而大悦,道:“你真会说话!待我想想,皇帝身边是什么官职最高?有了,封你做太师如何?”程嘉华对此小有听闻,知道太师是正一品文职京官,位列三公之一,确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连声谢恩。崆峒掌门暗暗不屑,皱了皱眉,心道:“我第一天认识你,你这皇帝美梦就没停过。也好,先由你替我开疆拓土,剪除逆党,我再对付你这独夫即可。到时还是按照老办法,找个心腹弟子登位,老夫在幕后听政操控。臭小子跟着黔儿,别的没长进,溜须拍马倒是越练越纯熟。他也不过是附依强者,没什么准头,一扳倒了黔儿,嘉华定会立刻跟我,不过把他扶上皇帝宝座,留在身边,我可不大放心……对了,远程,还有远程!我怎的把他给忘了?这孩子心地善良又听话,做我的木偶皇帝最合适不过。就他那温吞水一般的性子,也永不会出兵侵略外邦。好,这才是最好的人选!”陆黔道:“师兄,你笑什么?”原来崆峒掌门心中得意,脸上情不自禁的露出了微笑。听他发问,稍一定神,编好了借口,道:“没有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件趣事。魔教残煞星在韵妃筵席上孤身行刺,中计被擒,现今下在大牢。”程嘉华惊呼道:“孤身行刺?他……他不要命了?”自己与暗夜殒也算有过一面之缘,虽觉他脾气暴躁凶狠,倒也不失为真性情的强者。而两人又没什么怨仇,听说他处境危险,立即显出担忧之色。
陆黔冷笑道:“别看暗夜殒这小子外表强势,其实就是个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儿,吃不起一点苦。牢房里几鞭子挨过,只怕得哭爹喊娘,半条命也送掉了。就不知他是不是个宁死不降的硬骨头。”程嘉华沉思道:“如果是那妖女劝他,他的硬骨头大概就被抽得一根都不剩了。”陆黔笑道:“废话,我跟你打赌,哪怕梦琳叫他去死,他也不会有二话。只要拿了梦琳身上的一件东西,作为证物……”程嘉华道:“是,既要见面,索性就在皇宫里见,迫得他们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嘿嘿,父女重逢,抱头痛哭,继而又死别,这可真是感人肺腑的一幕好戏啊!”崆峒掌门插话问道:“那是劝暗夜殒降清呢,还是不降?”陆黔瞟他一眼,笑道:“这不是重题,慢点容后再议。师兄和梦琳一向最谈得来,这说客还是交给你去做的好。”
崆峒掌门奇道:“我什么时候……?”陆黔不耐道:“行了,行了,我和嘉华需就细节再行斟酌,要对付魔教之主,可来不得一丝一毫的马虎。你不承认也没问题,那我换种说法,你与韵妃谈判失败,我交给你一个新任务,准你将功折罪,你可满意?”崆峒掌门心道:“这还不如前一种来的好听。”但陆黔与程嘉华如今有师徒名分,总是将自己排挤在外,再要强行商量也是找不痛快。只得干笑着走入偏房。看到楚梦琳坐在椅上,双脚叠搭,高高地搁在茶几上,仰靠椅背,向后倾倒极大幅度。右手持旱烟管,吞云吐雾,左手把玩着烟盒盖顶吊的细线。见到崆峒掌门,灵巧的一翻身,从椅上转下,道:“我教你的方法管用么?拿到残影剑没有?”崆峒掌门慢条斯理的道:“该说的,我都说了。可是韵妃有恃无恐,对你刺杀她的事,矢口否认……”楚梦琳怒道:“那么你就认为,我跟你说的都是谎言?”她仿佛已经忘了自己在骗他,而为他的不信任当真生起气来。崆峒掌门道:“那怎么会?难道我信她而不信你?是真是假,贫道自有判断。我的眼睛可雪亮得很,谁敢在我面前玩花样,我一清二楚,都别想糊弄得过我。”一边注视着楚梦琳,想从她脸上找出慌乱。
楚梦琳装作没听懂他的双关语,斜着视线,嘴角含笑,摆出副懒洋洋的神态与他对视。崆峒掌门引诱不果,又道:“我一听就知道韵妃答得不老实。苦于皇宫内院,千余座房间,转得人头也晕了,不知她将残影剑藏于何处。既要寻宝,属你是第一把手,我是特地来请你进宫相助。”楚梦琳顾左右而言他,道:“道长,我一直认为你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你是么?”崆峒掌门心内讥嘲道:“你逼着我承认是英雄,只想预先封住我的口,提醒我自重身份,别来与你这个弱女子为难,是不是?可惜这些虚名,贫道一向看得淡漠。而你也不是什么弱女子。”冷笑着没答话。楚梦琳又道:“大英雄说话,应该一言九鼎,韵妃拒绝了和议,还满不在乎,一定以为我们不敢破脸。哼,惹急了就跟她闹啊,为自己的愚蠢合该付出代价。不给点教训,她就不知道厉害!咱们还是先去慈宁宫好了,等明日一早,就有好戏看了。”崆峒掌门苦笑道:“趁早收起你的美梦!这一出好戏,再也没机会上演了。”将经过向她说了一遍。听得楚梦琳怒火直冒,抬手一拍桌子,道:“该死的,江冽尘小子欠揍,没有我管着他……”崆峒掌门见缝插针,道:“是啊,江冽尘想得到残影剑,你要是先他一步弄到了手,无异于给他一个响亮的耳光,气得他只能干瞪眼!这于你我可是互惠互利。”楚梦琳叹道:“好罢。”
两人走出房间,却见大厅中已是人去屋空,连从青天寨带来驻守的喽啰也撤得一个不剩。崆峒掌门看得出楚梦琳依旧心怀犹豫,正好再下一剂猛料,故作惊慌道:“啊哟,我刚才听到陆寨主和嘉华鬼鬼祟祟的商议,说是要将你的行踪出卖给贵教教主,好赚几分外快。现在怕是已动身了。贫道还是与你站在一边,令尊神力通天彻地,他当真要找,世间又哪有安全之处?只有暂时潜入皇宫避避难。拿到了残影剑,必要时还可用来求求情,以宝剑换他饶你不死。虎毒可还不食子哪!”
楚梦琳撇了撇嘴,当然想得通这又是一条毒计,此时武功尚未恢复,等同于捏在别人手里的蚂蚱,只能见机行事,佯怒道:“这些人可真没义气!好啊,他们不仁,休怪我不义。我只带你去找残影剑,就没有他们的份了!”她动的也是借刀杀人的念头。崆峒掌门喜欢得差点没把她举起来转几个圈。两人等到夜深人静,各自换上一套夜行衣,潜入了皇宫。这一夜不知何故,侍卫巡逻的格外严密。放眼望去,到处都能看到提着昏黄色灯笼的官兵。崆峒掌门心道:“出了什么事?黔儿他们再如何神速,也不可能短短半日就送到了消息……嘿,这紫禁城风起云涌,不等我们闹腾,光是内乱,就够他皇帝小儿伤透脑筋了。”
楚梦琳误中十香软筋散之毒后,始终没能服食解药。虽然对身体没形成大碍,苦练多年的内功却被压制得一点儿也使不出来,全身总是酸软无力,几乎比从没学过武的常人还不如些。陆黔也无意救她,一来事务繁忙,无暇细寻解药;二来深知这丫头性情古灵精怪,反不如现今易于掌控。崆峒掌门一见着侍卫背过身的空隙,当机立断,提起楚梦琳连番闪跃,侍卫只感身后吹过了一阵风,灯笼火苗微微一颤,谁也没加留意。楚梦琳忍着接二连三的痛感,一声不吭。皇宫建筑本就复杂,许多宫殿乍一看没多大分别,他二人都只到过吟雪宫一次,沿途经专人引领,路径颇为不熟。猛一下在黑漆漆一片中踩点探路,又须躲避周边侍卫,简直犹如没头苍蝇一般。瞎走了不知多久,忽见一座殿宇灯火通明,侍卫聚得更多,都在左近巡守。崆峒掌门拉着楚梦琳跃上房顶,揭开一块瓦片,附耳倾听。
房中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道:“现今的局势当真一日紧似一日。倘若祖宗基业自朕手中而亡,朕自身殉国固是理所当然,也终究万死难赎其咎。要真有个万一,你也不用陪我了,趁早出宫去罢!”另一个娇嫩的女子声音柔声劝道:“胜败乃兵家常事,皇上何需过于忧急?想当年前明倾举国之力,亦不足当大清军队之一攻,仍是给咱们拿下了京师重地。虽说皖南青弋江一战大败,也不致动摇清廷统治……”能听出这两人是福临与沈世韵,正商议前线传来的紧急军情,无怪宫中戒备森严。楚梦琳听到“皖南一战大败”,脑子里嗡的一响,记得那是多铎曾向她提起过的某处地名,又是块战略要地。青弋江地形绵长,水流湍急,应战双方都是十分凶险。慌乱得神智全失,病急乱投医,扯着崆峒掌门衣袖,哀求道:“我先前骗了你,残影剑不在皇宫中,你……你快随我去青弋江,我……我什么都答应你!快呀!”崆峒掌门完全听不懂她语无伦次在说些什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做个“噤声”手势,继续留心房中动静。又听福临道:“这些日子,朕仔细想过了,大清士兵都是自小在马背上训练出来的猛将,军队的战斗实力是不差的……”沈世韵道:“皇上能这样想,便是上上大吉。”福临叹道:“那为何作战会节节败退,夺来的江山却守不住?还是因统治者昏庸无能之故。昔日□□爷和先皇陛下御驾亲征,千军万马中指挥若定,攻城陷地,无往而不胜。而朕坐享其成,却白白糟蹋了他们的心血!也许朕并不合适当这个皇帝,如果当初是另一人即位,或许反而好得多……”
沈世韵道:“时势造英雄,或许您命里早注定了享福,可不能如此消极避世……”福临道:“朕只求能保住大清的江山,别的也顾不得那许多了。谁有能力解决这个战乱局面,就算将皇位相让又有何妨……”沈世韵冷冷的道:“您这样想,却不知人心险恶。皇亲国戚表面尽忠效劳,心里却也无时无刻不惦记着拥兵谋反。治世首先须得平内乱,豫亲王战死,虽说是一大损失,但也未尝不是解决了一个首要难关……”福临惊道:“此事朕也是刚刚得到密报,为免动摇军心,秘而不宣,没向任何人提及,你……你又怎会知道?”沈世韵道:“那就请皇上饶恕臣妾‘自作主张’的罪过了。我当初也正因顾虑皇上宅心仁厚,不忍下手,才未事先通报。不过等您清楚了缘由,想来也能够理解臣妾的用心良苦。”福临喘了几口大气,道:“你……难道是你?为什么?朕要一个理由!”惊愕下错手打翻了面前茶杯。房外立刻奔来几名侍卫,手按刀柄,靠在门前问道:“皇上,出了什么事?”福临停了半晌,才淡淡地道:“没什么事,你们都退下罢。”
楚梦琳感到一颗心被剖成了两半,一只无形的大手撕扯搅扭着,沉沉下坠。骨头里升腾起一股寒气,散布四肢百骸。脸上连番变色,由红转青,由青转白,接着转为一片死灰,双眼中剧烈跳动着两种情绪,左眼怒发如狂,右眼沉郁惨淡,两边眼眶血红,肩膀开始轻轻颤抖。崆峒掌门怕她一个冲动,叫出声来,一巴掌捂住了她嘴。
沈世韵道:“臣妾自会向皇上解释。不过允我先提一个问题,假如太宗皇帝是被他的亲兄弟害死,您得知后,是否会心怀仇恨,伺机报复?”福临道:“你想说我阿玛是被皇叔……不,不可能的,太医都诊断称‘无疾而终’,况且阿玛驾崩时,他正在领兵作战,没可能错得开身……不会,不会的。”沈世韵心道:“确实不是他,是他身边的人……”想到进宫时听过的传闻,但此事涉及到太后,牵连太广,如今皇上在气头上,也没必要翻旧帐惹他心烦,吃力不讨好。将已到嘴边的话复又咽回,道:“□□爷统领建州各部,创立后金政权,起兵反明,虽未能真正实现大一统,却也为日后霸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然而皇位只有一个,英雄却不少,相争时各怀不服。有道是狭路相逢勇者胜,□□爷钳制住了他的弟弟和硕庄亲王舒尔哈齐,却也自此埋下隐患……您或许信不过我的话,这块玉璧请您过目,早年经过情形均秘录于此。”
崆峒掌门偏过视线,满含疑惑的瞪了眼楚梦琳,心道:“你说那玉璧留在冥殿中,却又怎么到了韵妃手里?”楚梦琳眼神飘忽,仿佛灵魂也已逸出体外。福临看了许久,每一句都要反复通读,仍觉震撼所不能承。字字深印入脑,几近倒背如流,还是难以接受。沈世韵正利用他心绪紊乱,如坐针毡的情绪,在旁口齿灵活的道:“爱新觉罗氏名为一族,实则内部积患,分崩离析。权衡亲情多寡,伯父与生父毕竟有所差别,豫亲王秉承先父遗命,于情于理于孝道,势将威胁朝廷,臣妾便先一步下手,将他除去,以保河山千秋永固。难道臣妾错了?皇上如果执意降罪,那臣妾也无话可说,甘领责罚。”福临沉默许久,终于叹了口气道:“哎,由得你罢……朕也不知该怎么办,出了这种事,朕可真失了主心骨。但这是宫廷丑闻,绝不能外露,豫亲王的事……对下属兵将怎生交待?”此时他已完全依赖于沈世韵拿主意。沈世韵道:“瞒,自然是瞒。他在潼关平李自成有功,可追封定国大将军。念其立过不少汗马功劳,且谋反尚未成立,不妨多加些官名。今后凡是他麾下队伍所立战功,全算在他的头上。先拖过这一段,再随便找个借口,替他交待了事。”福临道:“时势所迫,不得不然,这也是唯一的办法了。不过他既有谋反之念,朕绝不容以烈士之礼下葬。”于是日后大量记载战功捷报,“芜湖击杀明将黄得功,获明福王”“明潞王常淓守杭州,遣贝勒博洛率师讨之,潞王降。江、浙底定”“师至盈阿尔察克山,闻腾机思方在衮噶噜台,疾行三昼夜,败之於谔特克山,斩台吉茂海”。顺治四年进封为辅政叔德豫亲王。六年三月,称其染痘而薨。所存子八,由次子和硕豫宣和亲王多尼沿袭爵位。
当时福临又道:“这段隐情,共有几人知道?”沈世韵道:“皇上尽管放心。知道的人都上了黄泉路,再不会有人多嘴多舌泄露秘密。”福临道:“如此甚好。咱们只当从没看过这段记载,为皇位你争我夺,属人天性,无可厚非,□□爷的功绩还是明摆着的……不过有人在我朝祖陵进进出出,也实在可恶……”直到顺治八年,改称兴京陵山为启运山,设官员、兵丁专职管理陵寝。十六年时尊称其为永陵。而赫图阿拉的私密陵墓,不宜声张,随年深日久,逐渐荒废。
楚梦琳听得皇上任由沈世韵胡闹,心里泛滥着一片悲凉,感到外人没一个指望得上,自己万念俱灰,反正已是不想活了,不如与仇人同归于尽。趁崆峒掌门稍一分心,朝后仰身,闪开了他控制,纵身从房顶跳下。她内力已失,落地时只感针刺刀割般的剧痛从脚踝传上,好在房顶距地不远,还没什么大碍。顾不得脚底酸麻,从身边拔出一把短刀,对着门板就刺。崆峒掌门手里一滑,立感不妙,从房顶一跃而下,按住楚梦琳左肩,即感手底空虚,再顺势朝后一扳,楚梦琳整个人软绵绵的倒在了他臂弯中。原来她伤心过度,已经昏了过去。崆峒掌门又急又恼,这边的动静早引起了侍卫警觉,喝道:“什么人?有刺客啊,抓刺客!”皇帝就在房中,有什么闪失,谁都担不起责任,都提着长刀上前保卫。崆峒掌门想到残影剑的下落还没问出,不能就这么抛下楚梦琳,将她手臂一扯,搭在颈后,像个麻袋般扛着拖行。不愿在皇宫中亮出独门暗器,扬手撒出一片金针,逼退了前排侍卫,趁机脱身。专捡些黑灯瞎火、人迹稀少的角落藏躲。他对宫中地形不熟,想在众人围剿中逃出皇宫,实在难如登天。走马灯似的窜了许久,终于找到个偏僻宫殿。环视追兵未到,连忙身形一侧,撞进房中。一见大厅摆设,直觉眼熟,好一会儿才认出这正是吟雪宫。接着就听到门外侍卫呐喊着冲了过去,有些哭笑不得,将楚梦琳放在地上,让她倚着桌腿,用手背轻拍了拍她脸。楚梦琳还是昏沉沉的晕着,没一点反应。
崆峒掌门寻思着弄点水来泼醒她,站起身在室内绕行,眼皮一跳,眼见右首偏房透出些微弱烛光,房门并未关牢,漏出条手指宽的缝隙。崆峒掌门轻手轻脚的走上前,凑近了去瞧。这一看吃惊不小,在房中见到沈世韵的贴身丫鬟洛瑾,正与江冽尘言谈甚欢。所说情话全是小情侣间的呢喃软语,他早年与如花夫人调/情都不敢这般露骨。洛瑾的穿着也甚是大胆,上半身几乎尽皆赤/裸,只在胸前围了条毛茸茸的貂皮软带,搭在胳膊上绕了两圈,更显窈窕。紧连着一条白纱长裙,衬托曼妙身姿尤为突现。崆峒掌门看得面红耳赤,听得脸红心跳,觉得自己贵为一派大掌门,却躲在门外偷听小儿女谈情说爱,实在有失身份。刚想转身离开,却听洛瑾道:“你要的图纸我都给你啦。这一次真是冒了大险,你要怎么奖励我?嘻嘻,再亲亲我好不好?”江冽尘叹道:“你这小女孩迷上什么不好,偏要喜欢这种事。”托住她侧脸,转向正面,在她嘴唇上深深一吻。洛瑾两眼张大,双手都不知摆在哪里。随后两人松开,江冽尘满不在乎的道:“这样满意了?”洛瑾满脸幸福,小声道:“嗯……我……这还是第一次……”又鼓起勇气问道:“你觉得我穿的好看么?”
江冽尘道:“好看,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洛瑾道:“这是我以前做格格的时候,阿玛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当时我就很喜欢,始终不舍得穿,直到……直到……”崆峒掌门早觉得以她宫女的身份,穿这种衣服不大相配,现在才明白全为了江冽尘,果然是“女为悦己者容”。心道:“洛瑾这小姑娘底子还真不错,认真打扮起来,不比韵妃逊色多少。”
江冽尘向她扫了一眼,抬起手抚摸着她裸/露的肩膀,顺着胳膊缓慢滑下,偶尔轻轻揉捏,低笑道:“我倒觉得你不该穿得这么暴露。给别的男人看了,我……”洛瑾轻声道:“才不是,我在外面都很规矩的。我只对你才会……才会……”江冽尘指锋已触到了她手腕,顺延到腰际,笑道:“当真?”洛瑾连连点头,道:“自然不假!我对你是真心的,什么时候骗过你?”江冽尘心中冷笑,搂着她腰揽到怀里,另一手抬到肩部,轻拥着她,道:“我这个小妹妹还真是可爱,我是越来越喜欢你了。”洛瑾撒娇道:“怎么,我就只是你妹妹?”江冽尘邪笑道:“不做妹妹,还想当我的女人?”洛瑾又惊又喜,抬起头注视着他,试探着道:“我……我真的可以么?”
崆峒掌门看到两人走到床前,连忙偏转过头,靠在墙上,心道:“江冽尘这小子也会玩女人,他在我面前倒挺能扮假正经。”再将视线稍一偏移,见房中帘帐低垂,不知怎一轮翻云覆雨,案头烛火却犹自未息。暗骂少年人行事不顾廉耻,实在待不下去。估摸着追兵也该去得远了,将耳朵贴在大厅门板上听了听,果然寂无声息。回身扛起楚梦琳,快步出了吟雪宫,东躲西藏,连夜遁离。但时值半夜三更,投宿客栈诸多不便。最终带了楚梦琳来到街角,蜷缩着对付一宵。担心她醒后逃走,睡前牢牢扣住她手腕。
次日清晨,崆峒掌门还在睡眼迷朦间,右手习惯性的收紧,待觉掌心空空,指骨却在沙地上摩得一阵钝痛。他一个激灵,睡意全消,猛地抬手抓出,在楚梦琳肩头三寸处硬生生停下。见她神情不大对劲,不知醒了多久,也不逃跑,仍坐在原处,双臂抱膝,下颔抵着膝盖,双眼涣散无神,一动也不动,仿佛成了具木雕。崆峒掌门探过左手,在她眼前上下晃了晃,还是看不到半分目光变化。担心她耍花样,成心装傻,推了她一把,道:“怎么搞的?”楚梦琳如梦初醒,脑袋像被引线牵扯般,一寸一寸,极其僵硬的偏转,对着他看了许久,崆峒掌门都被她眼光盯得发毛了,楚梦琳才仿佛终于认出他,发出几声干裂的冷笑,淡淡的道:“你还想要什么,是残影剑么?”每个字也要停顿稍许,如同一个刚学会说话的孩童般。
崆峒掌门应了一声,满心狐疑。楚梦琳道:“好,那我就给你,跟我来罢。”怔怔起身,僵硬的向前迈步。崆峒掌门五指一翻,抬掌扣住她手腕,看她这副神魂不属的样子,显然已不可能逃跑,却仍是本能的出手。楚梦琳苦笑道:“你用不着这么防我。答应你的承诺,我自会兑现,君子一言……”崆峒掌门受不了她一字字的向外蹦,抢先道:“驷马难追,驷马难追。可以出发了么?”楚梦琳突然被截住话头,也不以为意,自顾自的抬脚上路,喃喃道:“你急什么,还怕残影剑长脚飞了?”崆峒掌门道:“夜长梦多,时不我待,这自须得赶在头里。”楚梦琳哼哼冷笑几声。崆峒掌门怕惹她反悔,沿途不敢多话,只“哎”“哎”的应着。楚梦琳走得极慢,他也不敢催促。抽空才问上几句:“咱们要到哪里找残影剑?”楚梦琳冷冷的道:“青弋江。”语调平淡,与其称为回答他的问话,倒不如说是自言自语。崆峒掌门心道:“青弋江……青弋江?”
楚梦琳赶路期间,犹如被人抽走了魂魄,每日不眠不休,不饮不食,脚程虽慢,却节约下了不少时间,经过几天,也走出了一大段。崆峒掌门生怕跟丢,只能陪着水米不进。最初还足以承受,但越走越是疲劳加剧,体力一天比一天差。这日来到处荒山,山坳间看到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楚梦琳一贯的爱美之心重又萌发,央着崆峒掌门在此歇歇脚。崆峒掌门嘴上应允,独自走到树干边坐下,闭目养神一会儿,取出干粮大啃大嚼。双眼紧盯着楚梦琳,以免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楚梦琳在溪水前俯下身,看到一向最引以为傲的脸蛋上脏兮兮的,东一块泥巴,西一块污秽,蓬头垢面的邋遢模样,顿时感到不能忍受,捧起溪水洗了把脸,用随身锦帕将脸上泥污拭抹干净。解开长发,以手指当做梳子,插入发丝中,自上至下的仔细梳理。从与汤远程初次重逢,怒而断发,不知不觉已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想到头发能够再次留长,心中的伤痕却永不可能愈合,想着十分难过,默默伤怀了一阵,重将发辫束起。大致打扮结束后,端详着水中憔悴却不失秀丽的容颜,满含愁绪的抿唇苦笑。又过了不知多久,发现倒影除自己外,突然又多了个人影,就站在身后,先前却始终无知无觉,没听到一点脚步声,若非自己太过专注,便是那人武艺绝顶高强。为了暂不惊动他,悄悄探出头,想在水中辨识。那人看穿了她心思,击出一掌,强大的掌力震荡得水面泛起涟漪,将那人影像也搅混了。楚梦琳壮着胆子,刚想回头,却被那人猛地拉住头发,朝后一扯。楚梦琳只见绿水、蓝天一闪而过,接着就是一张铜制面具在眼前放大,从眼窝窟窿处放出一道深邃的寒光。这正是自己从小到大最敬畏之人,楚梦琳大惊失色,张嘴想叫,教主手臂一振,将她从地上拽起,低喝道:“跟我走!”扯着她头发,不由分说便向前拖。楚梦琳禁不住发根疼痛难忍,只得小跑着尽量跟上他步伐。明知这一回是凶多吉少,还想设法钻些空子,道:“爹……爹爹!您老人家……”教主根本不吃她这一套,冷声道:“住嘴。用不着白费心机,跟本座耍嘴皮子。”中指运力,向下弹出。楚梦琳感到后心一麻,一阵痉挛扩展到心脏,痛得一个字也叫不出来。
背后有个身影疾扑上前,却是崆峒掌门见楚梦琳在眼前被人带走,想到残影剑还没到手,怎能放任她离开。立即蹿出,伸手拽住楚梦琳胳膊,向回拉扯。教主一向自傲惯了,除江冽尘之外,还从没有人敢在他手底抢人。这一次出其不意,没能及时防备,竟失手使猎物被敌人夺过。咽不下这口气,对准来势,看也不看就挥掌拍出。崆峒掌门见他这一掌招稳力沉,不敢应接,扯了楚梦琳一把,将她当作活盾牌挡在身前。楚梦琳后心结结实实的受了一击,她此时无内功护体,伤势更重,登时喷出一大口鲜血。崆峒掌门身前衣裳都染红了一片。教主毫不怜惜,掠身上前,又劈手抢夺。崆峒掌门将楚梦琳甩到背后,拱了拱手,道:“朋友,大家都是在江湖混口饭吃,就该守江湖上的规矩。这个小丫头是贫道先找上的,你总该讲究个先来后到罢?”教主怒道:“敢跟本座讲先来后到?真算起来,我可比你早上个十几年了。”崆峒掌门讥笑道:“什么话?这丫头也不过才十几岁,难道她刚一出生,你就见着了?你是接生婆呢,还是她的奶妈?”
楚梦琳知道父亲与崆峒掌门野心勃勃,无非是为了残影剑,才暂时没对自己下毒手。但她不管落到哪一人手里,都不会有好果子吃。现在只有利用他们的贪婪心理,从中挑拨,让两人互相争斗,才有望脱身。抹去满嘴的鲜血,藏在崆峒掌门身后,状若哀戚,叫道:“爹爹!爹爹救我!这老道士捉住了我,逼我带他去取残影剑。女儿受强权胁迫,不得不从,终于等到您来了……”教主怒喝:“该死的逆女,你到底把残影剑弄到哪里去了?”
崆峒掌门初时一愣,心道:“这妖女几时又冒出个爹爹?”随后稍加细想,她的爹爹,还不正是陆黔口中的“老魔头”?今日竟然孤身遇上了黑道中的头号凶徒,双腿当即有些发软,只想赔笑求饶。再一转念,以楚梦琳口齿之伶俐,也被他迫得仅剩出逃一途,显然吹捧绝没可能令他心软,反会加速死期。想到自己在祭影教手底吃过的亏,升起一腔怒火,即便死了也要说个痛快,也说不定能够挑起教中内乱。先装出崇敬表情,道:“原来您就是祭影教的教主,可真是威名远扬哪!”教主哼了一声,谄媚之言他早在众教徒口中听腻了,以为面前之人是个软骨头,更增轻视。崆峒掌门却又摆出一副不屑神态,冷笑道:“你□□出来的好徒弟!江冽尘少主,在深宫内院之中,与韵妃的丫鬟不三不四,他们做得出,我可还怕说了脏嘴。残煞星殒堂主,不自量力,独自入宫行刺,大闹筵席,最终遭人擒获。他不堪刑讯威逼,现今已向满清俯首称臣。这两个该算是你最得意的门生了罢?连他们也这么不争气,其他人更是休提。”其实暗夜殒是否归降,崆峒掌门并不知情,不过是以话相激。楚梦琳尖声叫道:“你胡说!殒哥哥才不会背叛我,不可能的!”崆峒掌门冷笑道:“有什么不可能?暗夜殒就非得在你这一棵树上吊死?他是上辈子欠了你还是怎的?”
教主早已得到密报,对筵席风波十知□□,又被外人揭了疮疤,愤愤的道:“殒儿这个白痴!”想着更加怒不可遏,抬臂掴了楚梦琳一耳光,怒道:“全因你这个祸害,累得本座损折一员大将!”楚梦琳哀哀垂泪。崆峒掌门微笑看他发泄,不失时机的道:“既然他们两个都挑不起大梁,早些放弃也好。到头来,还是独生女儿跟你亲近些罢?不如你我二人合作,先由令爱带路,取得残影剑,再慢慢找齐七煞至宝,夺得江山,由您坐皇帝宝座,贫道只愿从旁辅佐,足矣。”
教主听他不住冷嘲热讽,取笑自己教徒无方,早已耐不住火气,又听他口出狂言,不由怒道:“千万里锦绣河山,原为本座天生所享,你这个狗奴才,有什么资格跟本座谈平分天下?”崆峒掌门冷笑道:“你也不要太狂妄了。时局纷乱,群雄逐鹿,大位乃能者居之。说什么天生坐拥江山,真是无稽之谈。除了皇室子孙,谁配说这种话?”教主怒道:“一派胡言!现在皇位上坐的,都是些借了祖宗福庇的庶出贼子,本座才是真正合理的继承者!”
楚梦琳第二次听父亲说出此类言语,又想起多铎曾百思不解的疑问,含泪道:“爹爹,女儿自知罪孽深重,不求得到您的饶恕,只求死后能做个明白鬼。请告诉我,您究竟与皇室中人有何恩怨?为什么每次提起他们,您都是一副恨不得嚼穿龈血的架势?还有……我的真正身世又是如何?我怎会有‘王室之血’?”
教主眼中寒光一闪,疾冲上前,将楚梦琳双腕一并捏牢,喝道:“王室之血?你怎么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快说!”楚梦琳手腕断裂一般的疼痛,转眼去看崆峒掌门。将他当作唯一的求救对象,并无他意,教主却误会了她的眼神,也跟着看向崆峒掌门,道:“是你跟她说的?”崆峒掌门根本不懂“王室之血”有何奥秘,倒乐意假扮高深莫测,微笑道:“自然是贫道告诉她的。至于你究竟是什么人,我也一并说了,你以后就不用整日戴着个丑陋的面具掩饰了。”教主大吼一声,甩开楚梦琳,挪步揪住崆峒掌门衣领,喝道:“你说你知道本座的真实身份?还有其他人知道没有?”崆峒掌门只能看到他面具孔洞中露出的一对招子,闪现着随时要爆发的狂怒。仍要打肿脸充胖子,笑道:“有啊,为数可还不少。贫道好不容易知道个大秘密,当然是见人就说。青天寨里早就传开了,估计就连扫地的杂役也知道。我们还去了昭忠祠底的神秘王陵,好一块洞天福地!陆寨主言道,要在古墓中建造大本营。嘿嘿,皇宫中早晚也能得到消息。”教主怒道:“凡是知道本座秘密的,有一个我杀他一个,有一百我杀他一百,受死!”抬掌拍向他天灵盖。崆峒掌门侧头避开,左肩微沉,待他右掌击出,趁机扯住他手臂。另一手也使出“鹰爪手”,钳住他左手,拉离自己衣领。教主双手受制,仰身跃起,双腿连环踢出,崆峒掌门腹部挨了两脚,痛得撒手后撤,教主紧随而上,提掌横削。崆峒掌门仰头躲避,斜腿扫他下盘。教主掌锋回撤,顺势下斩,崆峒掌门右腿骨全碎。
楚梦琳见两人忽然动起手来,虽不在原本的挑拨计划之列,疑问也尚未解答,但机不可失,趁着两人纠缠,一步一步地向后倒退。避到了一棵树后,见他们兀自斗得你死我活,没工夫注意自己,胆气更足了些,又退几步,立刻转身狂奔。胸口传来一波一波的疼痛,也只能咬牙忍着。崆峒掌门始终留意着楚梦琳,见她趁乱逃跑,忙叫:“残影剑……跑了……你女儿跑了!”架开教主一击,正要跃起追截,被教主拎着后领拽回,怒道:“跟本座交手,还敢三心二意?那逆女跑了,随时可以再逮回来。即使没有她,本座也能找到残影剑!”将他朝地上重重一掼。崆峒掌门为楚梦琳一分心,大失先机,几乎成了全然受制的局面。在地上连打几个滚,方才跃起,教主一掌又已袭到身前。崆峒掌门被其中蕴含的无形压力一路直推,背部抵上树干。教主内劲一吐,崆峒掌门如受千斤重击,呕出一口鲜血。这一回才明白教主是动真格的,再不敢在他面前挑衅,慌忙告饶道:“教主大人,教主大人,小老儿都是骗您的,对于您高贵的身份,我是一概不知啊!求你饶过我这条贱命,我,我再也不敢……”教主冷哼道:“一概不知?你连七煞都知道了,还有什么是你不知?”手掌紧握成拳,对准崆峒掌门胸肺处连连击打。崆峒掌门吐血不止,感到胃里已被整个儿搅散,头脑中也是嗡嗡作响,眼前渐渐模糊,心中只想:“瞧这势头,来日他必将灭了青天寨。贫道到死,毕竟还拖了黔儿和嘉华下水……”教主将他拽起,反肘在他背部撞下,撒手推开。崆峒掌门在原地停了一瞬,接着就直僵僵的倒了下去。左耳着地,脑袋偏向右侧。右手在沙地上微微颤动,流露出对生存的强烈渴望,想抓起一把黄土,最终也只能无力的一张。双眼依旧圆睁,瞪视着教主的方向,脸上溅满斑斑血点,已自气绝。这一世奸猾之人便如此了结在了荒山野岭之中。教主全不在意,随意一甩袍袖,抬眼向楚梦琳逃跑处张望,却是杳无影踪,不知去向。
洛瑾与江冽尘一夜偷欢,次日醒来,真有些不敢置信。心里却如同打翻了蜜罐般的甜。穿衣服时动作极轻,仿佛怕打破了某种意境。江冽尘自是又有任务交待,但她经过连日来的训练,已从最早的胆战心惊转为得心应手,再到习以为常,反将盗图也当成了件享受之事,特别是得手后总能安然无恙,在两方圆满周旋,更有极大的成就感。再面对沈世韵也没了原先的愧疚惧怕,与她又恢复了亲密无间。而因这一日心情好,见到宫中每一人都是彬彬有礼,甚至对胡为也笑脸相迎。胡为情绪低沉,闷闷不乐,并没多做回应。洛瑾又将吟雪宫从里到外打扫了一遍,简直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全没料到她的好运气已经走到了头。
沈世韵每日午间有小憩的习惯。洛瑾替她泡上一杯香茗,陪她谈笑品茶。又主动铺开床褥,服侍她躺好。一切周到后才退下。在厅中将屏风的角度挪了挪,能使人刚出房时视线受阻。到此可真算万事俱备,特意磨蹭了会儿,走到书架前,透过缝隙仔细观察,将几本书逐一抽出,伸手掏摸,这一张图纸塞得极深,她身子半贴在书架上,右手扶着架隔,左手在里边儿探了半天,终于有了踏实的纸张触感,用两根手指小心的将图纸夹出,展开细看。图纸上画了些起伏的地形,并有红点标识及批注,虽然也看不太懂,总能认出是紧要机密。心里一阵沾沾自喜,真有种欢呼雀跃的冲动。右手捏着图纸一角,另一手将书册塞回。这工作倒也不易,直到只剩最后一本,洛瑾将书脊对准空余出的缝隙,仔细摆正,此时阳光正烈,书架上也被照射得或多或少泛出些许白光。冷不丁看到面前掠过片黑影,也没在意,紧接着突然感到有人在自己肩上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这一惊连心脏也差点从口中吐出,塞到半途的书册翻落到地。匆忙将图纸一攥,藏进衣袖,小指和无名指将其压紧,战战兢兢的回头,看到沈世韵站在身后,脸上看不出喜怒。她究竟还是心虚,惊道:“娘娘,您……您怎么起来了?”
沈世韵皮笑肉不笑的勾了勾嘴角,绕了几步,站到她对面,也是轻倚着书架,道:“别问我,你又在干什么啊?”洛瑾平时虽能与她相处自如,却不同于这一次被当场逮到,心跳已经快到了极点,仅存的理智还在运作,知道表面上绝不能显出一点慌乱,只要装得镇定些,一定也能有惊无险,安然度过难关。不断给自己吃着定心丸,强笑道:“我?我在整理书架啊。”一边抬起头和她对视,目光却总有些控制不住的躲闪。沈世韵淡笑道:“好啊,你也真勤快。那就继续整理罢。”洛瑾应道:“是。”俯身将落地的书册拾起,拍了拍灰,重新塞回书架。她右手两指缩在衣袖中,伸出的三指僵直的弯曲着,力道全是借助于左手,暗暗祈祷沈世韵不会留心她的姿势古怪。
沈世韵在旁默观,等她塞好了书,忽然伸手扣住了她右腕,向外大力一扭,速度迅如劲风。洛瑾右手奇痛,两指拿捏不住,朝上弹起。而图纸却从衣袖中滑出,刚才她匆忙攥成一团,实则并没捏牢,如今刚一脱出掌控就恢复了平整,在空中如一片羽毛般轻盈的飘落。沈世韵面带冷笑,一言不发。两人都目不转睛的紧盯着图纸,却也没人伸手去捞一把,这段时刻赛过百年。等到图纸落地,左首上角被风吹得略微翘起,晃动两下后,重又摊平,全貌清晰展现。洛瑾视线低垂,心已坠到谷底,知道再辩白也是无用,只等着受罚。沈世韵依旧没言语,洛瑾焦虑更甚,但总僵持着也不是办法,缓缓抬起头,想看看沈世韵的脸色,再作打算。视线刚止上移到衣领,突然眼前一花,还没等反应,已经劈头盖脸的挨了一巴掌,这一击极重,又在她全没防备,顷刻间天旋地转,脚底站立不稳,转了半个圈子,扑倒在地。脸上仿佛高起了一大块,热辣辣的疼痛,连耳膜也震得麻木,感到嘴角漏出粘稠的液体,食指轻轻一抹,竟擦了满指鲜血。图纸恰好位于她双眼下方,地形标示无比深刻的印入脑海,再看同一张图,心态却与刚找到时有天壤之别。
沈世韵冷冷的开口道:“胆子倒不小啊。你以为本宫是什么人?是瞎子还是傻子?岂能任由你在眼底玩花样,始终无知无觉?”洛瑾吃力的道:“是……是胡为向你说的?这个……可耻的叛徒。”她嘴角已经扯破,再说起话来都如刀割一般。沈世韵冷笑道:“用不着瞎猜疑。别说小小的吟雪宫,放眼江湖之广,也没几件事瞒得过本宫。我想捉一个细作,还需要听别人告密?你干了没两次,我就已经知道了,只是一直没点破,想等你自己悔改。不过时至今日,你该懂得忍耐总有限度。”洛瑾黯然苦笑,道:“好,是我自作聪明。我……我认倒霉了,听凭娘娘责罚。”沈世韵冷声道:“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老实交待,你偷窃图纸,是谁指使你的,目的何在?不过我也提醒你,就算你不说,我也清楚得很。”洛瑾苦笑道:“既然你都清楚,那又何必……何必再问我?”沈世韵怒意更盛,但想起她和自己长期的情谊,一时误入歧途,也盼望能说服她回归正道。叹了口气,微俯身将她扶起,拉了把椅子给她坐,取出锦帕擦去她满脸的泪水,缓和了语气道:“我刚进宫时,孤苦伶仃,一直是把你当亲姐妹看待的,咱们就说些掏心窝子的话。你自己想想,只为了江冽尘,你就这样糟践自己,值得么?他对你也没见得有多好,看到你自甘堕落,我在心痛之余,也十分为你惋惜。”
洛瑾听她温言劝说,无奈早已情根深种,再无转寰,一阵阵的心酸委屈,刚擦干的泪水又涌了出来,哽咽道:“我知道在别人看来很傻,但只要我认为值得,那就是值得的……无论如何,请您相信我,我也不想背叛您,不愿陷入如此两难境地……可是我,可是我……我更不能做对不起他的事,别无选择,我是真心爱他的!”沈世韵不屑道:“你懂什么真爱?好,我来问问你,你喜欢江冽尘什么?就因为他长得好?”洛瑾默认不语。沈世韵冷哼道:“果然没错。那只是最肤浅的好感罢了。他先对你不冷不热,若即若离,从而形成种蒙胧的距离感。你从来没受过这种待遇,才觉得越是难以接近的人,越能引起你的兴趣。这无非是另一种‘欲擒故纵’。像你这种长期养在深闺中,涉世未深的懵懂少女,自然是稍一勾搭就上手了。”洛瑾即使认同了江冽尘对自己居心不良,一片痴心仍未稍减,低声道:“我……不管他怎样,我都会爱着他,一辈子不变心……”沈世韵渐感厌烦,道:“他和那些纨绔子弟不同,会接近你,全是在利用你来对付我,你只是他的一件工具,连动心都谈不上。你还能这么心甘情愿?”洛瑾认真的道:“我不怨他,我愿意被他利用。”沈世韵极力耐着性子,道:“好,我也不来跟你争。他对你有什么打算?说过要娶你没有?我再退一步,就算是你死乞白赖要嫁给他,他肯答应么?”洛瑾摇了摇头,道:“我不要名分,只要能够跟在他身边,即使永远做一个使唤丫头,也是甘之如饴。”
沈世韵看清了洛瑾泥足深陷,再劝说也只能是多费口舌。冷笑道:“真是够无私的爱,算你高尚。本宫最后关照你几句,你以为战略图纸那么不值钱,总能放在老地方供你去偷?我只是将计就计,刻意准备了一些假图,让你盗去给他,你还真是尽忠尽则,每次都不让我失望。”先前不管沈世韵说什么,洛瑾都只是默默听着,沉着应答,但得到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却是当真慌了,瞪大双眼道:“假……假图?”不论是靠直觉还是凭分析,均知此言绝非玩笑。沈世韵冷笑道:“正是。只须将标示稍加改动,一旦敌人信了,作战时便是自将首级献予我军,魔教指日可破。”上前几步,弯下身凑近她脸,柔声道:“如果他没上当,说明他根本没拿你当一回事。如果他按照图纸应对部署,伤亡惨重,那可一定恨死你了,你既然说喜欢他,想来也不会对他一无所知,江冽尘手段有多残酷,不用我再举例了罢?你帮了那么大的倒忙,他只会以为是你跟我合谋算计。你说,他会怎么对你?被自己最爱的人亲手杀死,这种滋味可不是轻易能体验到的,想必不大好受就是了。”手撑着椅背,慢慢直起身走到门边,又回头冷笑道:“你想脚踏两条船,却被我们互相利用,到头来里外不是人,也叫可悲。我可跟你讲清利害了,今后何去何从,你好自为之。”说完转身就走,再没回头看她一眼。
这番话说时声音柔和,对洛瑾却更胜万箭穿心。沈世韵言之凿凿,如今自己的确是走到了绝境,无以了局。精神彻底崩溃,全身仿佛堕入冰窟,连头皮都在发冷。她再也支撑不住,向一旁栽倒,从椅上滑落下来,重重跌倒在地,带得椅子也翻倒压在身上,却感觉不到疼痛。额头抵住椅背冰冷的横梁,双手握住椅侧扶手,哭了个昏天黑地。
次日,洛瑾投井而死,尸身被捞出时,胳膊也摔断了一条,额头正撞在井底,擦开一片血迹,已然凝结。好在井中并没积水,尚未浸泡肿胀,却也是触目惊心。沈世韵不计前嫌,仍以厚重礼节安葬。出殡时胡为郁郁寡欢,眼眶红肿,几次抬袖拭泪。回宫后更是关起房门大哭一场。待到情绪稍稍稳定了些,又来到井边跪立凭吊,流泪道:“瑾姑娘,你大可不必如此想不开。我知道你是怕愧对江冽尘,但他利用了你,就是想让你自取灭亡,一切全在他的计划之内,绝对不可能杀你。你……你怎么都不来跟我商量呢?”沈世韵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他身后,冷冷的道:“你也不用难过,她背叛了本宫,即便没有畏罪自杀,我也不会轻饶了她。”胡为道:“瑾姑娘她……她跟了你那么久,难道你对她就没有一点感情?你明知道她是江冽尘的棋子,为什么不能放过她?”沈世韵道:“我给了她改过自新的机会,可她不要。一码归一码,她背叛总归属实,自当秉公论处。日后我也会杀了江冽尘,给她报仇。”胡为只认她是逼死洛瑾的凶手,偏过头不愿看她,愤愤地道:“我还是不能理解!”
沈世韵脸色一沉,道:“没必要让你理解!洛瑾是自愿求死,非本宫之过,你冲我撒什么火?你早就知道洛瑾的事,对不对?为什么不来禀报?”胡为双手交握,指甲分将手背划出五道血痕,压抑着愤怒,咬牙道:“只怪我一时糊涂。”沈世韵道:“你确是糊涂,知情不报,眼看她越陷越深,直至没顶之灾,你不思自责,反来质问本宫,是何道理?怎么,你也想背叛我?”胡为浑身发颤,闭目道:“卑职不敢。”沈世韵冷哼道:“不敢最好。那么就该谨言慎行,今日之后,别让本宫再听到你对此事的一句牢骚。”胡为道:“是……”心里总是气不过,反手狠抽了自己一拳,瞪沈世韵一眼,道:“卑职该打,我气我自己……没能及时阻止瑾姑娘!”他不敢对沈世韵动手,只好假象这一拳是打在了她脸上。沈世韵也明白他用意,冷笑一声,却不点穿。
李亦杰自筵席中了暗夜殒一掌后,接连多日卧床不醒,吟雪宫内出了场大变故,也是全然不知。他这次受伤极重,每天多是处于昏迷,偶尔恢复了点意识,却是将头歪到一边,咳出几大口鲜血,神智仍不清醒。太医连番诊断,病情总不见起色。沈世韵来探望过几次,见他总是病歪歪的,愈发失了耐性,只派些宫女在边上陪着。福临倒是感谢他奋不顾身保护韵妃,张贴皇榜召医问诊。这一日来了位江湖郎中,开了副方子,李亦杰服下后,过不多久,已能起身下床,全身却仍是虚软乏力。那郎中坐在一旁木凳上给他搭脉,搭过左手,又换右手,反复数遍,才摇头长叹道:“难!难!”李亦杰心里一沉,道:“前辈但说无妨。即便是病入膏盲,晚辈心里也有准备。”那郎中瞪他一眼,道:“没有那么严重,你是被阴毒掌力震伤心肺,服几剂活气养血的汤药,多静养些时日,也就没事了。要点还在老病根。请问少侠,是否时常感到气血不畅,胸口沉闷阻塞,喘息艰难?”李亦杰近来确是感到体内有股真气来回冲撞,脾肺受震,苦不堪言,但这感觉片刻即消,总查不出病因,也没太在意。听那郎中询问,如逢知音,连连点头道:“是,前辈说得分毫不差,您可真是神医。”那郎中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眼,道:“少年人好勇斗狠,亦属常见,但学武切忌急于求成,还是脚踏实地的好。特别是修炼内功,稍有不慎,便有走火入魔之患!老朽良言规劝,还望你及时迷途知返。”
李亦杰全然摸不着头脑,道:“前辈或许有些误会,晚辈所习均是正宗的华山派内功,依照师父讲授,每日里循序渐进,一步一个脚印,绝无贪大。”那郎中冷哼道:“是么?从你的脉象,我觉出你体内有道异常强大的真气,恕我直言,以你现在的年纪,若是当真按部就班,到今绝没可能有此进境。况且这真气来势汹汹,路道不正,只怕是邪教的功夫罢?”李亦杰脸上一红,道:“晚辈当初习练此法,本非成心,其中有诸多曲折。我可以向前辈详细道来。”那郎中一摆手,道:“我是来给你医病,不是听你说书的。这内力十分强横,凭少侠自身修为,不足以承受,更别提彻底压制。故其常有反噬,只是势道较轻。听说魔教倒是有门邪功,叫什么‘天魔解体大法’,能够瞬间将修行者功力提高几个层次,但对于自身也是十分有害。这次伤你的是个高手,他的内功与你份属同源,诱发了你体内真气逆袭,凶险万分。你还能捡回这条命,实该庆幸了。”
李亦杰背脊发寒,道:“是。晚辈的病……可还能治愈?”那郎中道:“这不是绝症,有什么不好治?关键是你能否看得开。”李亦杰道:“前辈放心,我这个人没别的好处,唯一的优点就是心胸豁达。天大的事,也能一笑置之。”思及眼前处境,沈世韵已为人/妻,自己却仍然心甘情愿的留在她身边,只为了能远远的看她一眼,便觉满足,确可算“看得开”了,不由苦笑。那郎中颔首道:“嗯,那就好了。你的病因内功而起,治标不如治本,你须得将全身武功尽数化去,从头练起,再别走歪门邪道。虽说这样一来,你苦练多年的功力未免尽付东流,却也惟有如此,才能保命。好在这些功夫本就是投机取巧所得,你就当它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罢!”李亦杰大是踌躇,想到沈世韵对自己本就不喜,一旦再没有了武功,必然当不成武林盟主,那可更要让她瞧不起了。支支吾吾的道:“就没有其他方法么?”那郎中听他发问,极是鄙夷,冷笑道:“怎么,刚才不是还信誓旦旦的说,你这个人没别的好处,唯一的优点就是心胸豁达?事到临头,又放不下世间虚名了?你也不想想,要是连命都没了,再追求其他还有什么意义!”
李亦杰苦笑道:“晚辈珍惜武功,可不是为了虚荣……”想了又想,抬起头声音坚定的道:“我是韵妃娘娘的侍卫,这条性命不仅仅是自己的,做这么大的决定,还得先问过她的意见。”那郎中叹道:“为朝廷出力,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你还真是个大忠臣。”语气中听不出褒贬。旁侧一名太监领命而去。李亦杰苦笑道:“前辈缪赞……”那郎中双眉挑起,凑身向前,低声道:“还是你全为了一个女人?那可就愚蠢透顶了!”李亦杰甩了甩头,呵呵干笑两声,道:“前辈年轻时,莫非也在情感上受过锉?”那郎中脸上现出些神往,刚要开口,突然反应过来,一阵尴尬,板起脸斥道:“臭小子,给你看病,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李亦杰笑道:“左右无事,咱们交流一下情史,也算得消遣。”那郎中恼道:“你都快死了,还在瞎关心旁人旧事。”李亦杰道:“正因快要死了,才急着要关心啊。死后一了百了,想也没机会再问。”那郎中听他说得凄凉,又见他垂头丧气,精神消沉,本想再讥讽几句,也有些不忍开口。两人默坐了阵,先前那太监引着沈世韵来到房中。沈世韵见李亦杰能够坐起,却也没特别高兴,淡淡问了句:“可大好了?”说完不等他回答,径去向郎中询问。那郎中将详细情形向她重复一遍。沈世韵蹙眉道:“定要废了武功么?”眼含嗔怒的瞟了李亦杰一眼。李亦杰从这道目光中,已经明了她的态度,现在仅是有此打算,就惹得她心中不快,看他的眼光仿佛已将他当成了一堆全没价值的垃圾。将来武功全失,怕是当场就得被她扫地出门。忙抢先叫道:“不是的,也可以有其他方法。”那郎中翻了个白眼,道:“到底你才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又向沈世韵道:“要说方法,的确还有一个。便是找个内功高强之人,以毒攻毒,用真气通入他体内,压下作乱的邪气,散入奇经八脉。不过其中有个极大难处,所寻之人武功须得远胜过他,否则压不住真气,两个人都会大伤真元。老朽还是建议最保险的法子……”沈世韵不待说完,微笑道:“这有何难?”转身出房,没多会儿又带着一个锦衣少年走了进来。李亦杰一见那人竟是暗夜殒,顾念沈世韵安危,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直跳起身,冲到他面前,拉开架势,喝道:“暗夜殒!你怎么会在这里?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容你伤害韵妃!我……咳……”头脑中冲上一阵眩晕,左腿也在发软,微一踉跄,连忙扶住桌子,极力站稳,双眼仍在放射仇恨。
暗夜殒冷冷的道:“手下败将,还敢聒噪不休。就凭你这样的病鬼,我一个指头就可以收拾下你。”李亦杰大怒,就想破口大骂。沈世韵走到两人中间,微笑道:“都消消气啊,你们倒是天生的冤家,怎么一见面就吵架?李卿家,你别冲动,我给你介绍,这位残煞星殒大人已经归顺了朝廷,如今是我的贴身护卫。希望你们日后也能和睦相处。”李亦杰的手指直戳到暗夜殒面前,怒道:“要我与他共事已是为难,绝没可能跟这魔头和睦相处!”暗夜殒挥手架开,不屑道:“谁稀罕跟你和睦相处?我是买韵妃娘娘面子,不跟你一般见识,你别以为我怕了你!”李亦杰怒道:“谁怕谁了?”沈世韵不耐道:“殒大人,他有些死脑筋,你别同他计较,先给他治伤罢。”李亦杰听到沈世韵对暗夜殒说话和气,却指责自己“死脑筋”,更是不忿。人争一口气,怒道:“我才不要他给我治伤!”
暗夜殒冷声道:“我只会遵从韵妃的命令,谁管你想不想要?”扯过李亦杰一只胳膊,反手一扭,横肘撞中他椎棘厥阴俞穴,将他背向推入凳上,双指并拢戳出。李亦杰被点住穴道,动弹不得,感到一股内力自心俞穴涌入,全身阴冷立消,一阵暖洋洋的热流在四肢百骸间流转,说不出的舒服。初时不愿领情,尝试运功抵御,然而自己一点微薄内力与之相比,便如浪花之比狂涛巨澜。潜意识也不愿抗拒,实力所限恰好成为逃避的借口。那郎中在旁看的欣喜,指手画脚地道:“对,对,先打通了心俞穴,内力直冲心脏,破血伤气,得以化解阴劲……再转肺俞、肾俞,冲静脉,破气机……”暗夜殒怒道:“你有本事,怎不自己来治?少给我啰里八嗦,像个碎嘴婆娘。”抬脚将他凳子踹翻。那郎中急忙站起,向后跌了几步,靠稳床柱,才勉强站稳。李亦杰脸色逐渐由苍白转为红润,同时现出享受的表情。暗夜殒冷笑道:“小子,你倒是舒服。”内力又在他体内回旋一圈,重凝于指尖,随手解开他穴道,脚跟在地面平平后挪,站回沈世韵身边。
沈世韵淡淡道:“他没有大碍了?”暗夜殒道:“是。这小子枉自托大,强练我……强练祭影教的武功,便如一根细小竹棍,偏要去承托千斤大石,早晚是要断的。我好比给他周围搭了些支架,分担重力。只要他别再胡乱牵动内息,当可保无虞。”那郎中又迎上前,道:“说得好,说得好,这位公子,从你功力之深,认穴之准,全是不世出的医学奇才!不如你拜老朽为师,让我将一身医术毫不保留的教授给你,可好?”暗夜殒斜睨着眼,冷哼一声。那郎中软的不成,又来硬的,道:“这也是为了公子好。刚才你运功时,掌端现出黑气,瞳孔呈现血红,这都是修炼魔功的征兆。我活了这一大把年纪,还从没亲眼见过哪个修炼‘天魔解体大法’的活人。我想给公子搭一搭脉,寻找病理,才好对症下药。”
沈世韵道:“什么是‘天魔解体大法’?”李亦杰本来也十分好奇,只是不愿主动发问,听她提起,立刻竖起耳朵。但他还屏着一口气,双眼聚精会神地盯住桌面,假装满不在乎。暗夜殒道:“只是一门辅助内功,也没什么了不起。修行以后,虽有事半功倍之效,庞杂武功还得照练不误,此法仅起提升效用。唯有达到第七层境界,才是真正完成解体,以血为饵,以精气为引,进入神魔交融的境界,所向无敌。不过据我所知,此前从未有成功先例。即是开创此功的魔宗老祖,到死也只是在第六层徘徊不前。教主对少……对江冽尘,一直抱有极大期望。”提起江冽尘,刻骨深很尽数涌上心头,顿时面色更冷。那郎中嗟叹道:“以血为饵?那是饮鸠止渴啊!公子还是别这么折磨自己身体……”暗夜殒正在气头上,还有人来点药引,当即怒道:“你再敢说一句,我拧断你的脖子!婆婆妈妈的干什么?赶紧滚蛋!”那郎中于医术确有造诣,平时药到病处,在患者中有些名望,大家对他都是客客气气,这次却连遭羞辱,再难隐忍,到角落中提起衣箱,愤愤地离开。暗夜殒冷哼道:“光说不练的庸医!有什么用?”
沈世韵噘了噘嘴,微笑道:“殒大人,你归降本宫,当年在祭影教的作风可还是半点没变。”暗夜殒道:“你们满清显贵若是找汉医看病,态度也不会好到哪里。不过我既是你的属下,自然一切听命于你。”沈世韵笑道:“还真叫做‘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的脾性天生与我大清相似,莫非是朝中某位官人的私生子?”暗夜殒神色阴郁的道:“我不喜欢别人拿我开玩笑,希望你尊重我。”平时旁人哪句话不顺心意,当场斩杀,绝不留情,这一次在他确已是忍让极限。沈世韵笑道:“好,不说就不说。是了,我想拜托你替我训练一下军队,好不好?如果每个兵将都像你一般厉害,那我们可就真是天下无敌了。这本不在你的职权范围,就算是帮我一个忙。”李亦杰听到这话,猛地抬起头,道:“这……他……”
沈世韵对李亦杰完全是另一副脸色,不耐道:“对,这应该是你的任务。本宫体谅你大病初愈,还须多加休养,就不劳你费神了。”李亦杰急道:“我……那怎么……”想挣扎站起,实是双腿软如棉絮。暗夜殒轻扯了扯沈世韵衣袖,道:“我可以听从你的命令,但不会接受你的任何请求。”沈世韵奇道:“却是为何?”暗夜殒道:“作为下属,遵命行事是尽忠本分,可我不想给你人情。我替你办事,咱们须得公私分明。”沈世韵气笑道:“我真服了你。好,我命令你,帮我训练军队。唔,我还从没见过练兵的恢宏场面,一直好奇,你也带我去看看。好罢……这也是命令。”暗夜殒道:“得令。”沈世韵不带分毫感情的瞥了李亦杰一眼,道:“李卿家,你自己好好休息。”说完亲热地挽着暗夜殒离开。
李亦杰看着他们在面前旁若无人的谈笑,心里阵阵绞痛。最不服气的还是暗夜殒本为刺客,此时得到的待遇还比自己高些,本质原因却还是他的武功远胜于己。想在沈世韵心中争得一席之地,就得不顾一切的练功。拿起桌上茶杯,用力握紧,碎片将手掌割裂条血口。又取过酒坛,独自喝着闷酒。
酒至半酣,门外忽然闯进个少年,显然未曾料到房中有人,吓了一跳,待看清是李亦杰时,喜得快步奔上前,叫道:“李大哥,真的是你!”李亦杰已有了几分醉意,眯缝着双眼,勉强分辨。见那少年身穿锦鸡补服,朝冠顶饰一块小宝石,上衔镂花珊瑚。一看就是位阶不低。李亦杰一时也想不起和朝廷官员有什么交情,况且以自己的地位,别人也没必要来巴结他。语气不善的道:“你是谁?我们认识?”那少年一怔,叹道:“李大哥不认识我了……”绞纽着双手,神情甚是失落。李亦杰看他委屈的模样,倒自生出些愧疚来,自己心里也塞满了烦恼,又不知如何安慰。好在那少年情绪又很快恢复,行了个揖手礼,道:“长安救命之恩,永志不忘!”
李亦杰虽对世事印象淡漠,但与沈世韵在一起的每处细节却都牢记在心,听他提起长安,记忆重在脑中运转,又盯着他脸细看一番,道:“啊,你是汤远程,汤公子!”
汤远程喜道:“正是!李大侠您贵为盟主,还记得我这号小人物,真令小弟受宠若惊。”李亦杰无意搭盟主架子,道:“我年龄比你也没虚长几岁,‘大侠’之称愧不敢当,唤我一声大哥便好。”朝着他上下打量,道:“上次见到你,我还记得你勤学苦读,以备应试。瞧如今装束,显已如愿,真要恭喜你了。”汤远程干笑两声,道:“是啊,皇上封我做翰林院掌院学士,特许我将奶奶一齐接入京城居住,可谓特别优待,我也得有番大作为,才不负了皇上赏识。”说着习惯性的伸手想抓头皮,碰到顶冠乌纱帽,神情稍显讪然,道:“李大哥,问您一件事,您可千万别介意。您放着威风八面的武林盟主不当,却自愿留在宫中做一个芝麻绿豆的官儿……是不是也为了韵儿?”说过这几句话,憋得满脸通红,忸怩着避让他视线。话虽问得直接,李亦杰却也知道绝非有意讥嘲,而且面对这少年总有种莫名的亲切感,不愿在他面前装腔作势,苦笑道:“是啊!瞧,你大哥就是这么没出息。状元公,你以后可不能跟我学。”一边说,指甲轻轻弹着酒杯。汤远程长叹一声,抱起酒坛,仰头“咕嘟咕嘟”的连灌几大口。吟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喝酒!”
李亦杰话才出口,就觉出这句忠告大有问题,从汤远程目前的穿着打扮,已经说明了许多不言之意,两人倒似一对难兄难弟。规劝良言难以出口,等他刚放下酒坛,立刻接过就喝。酒坛轮流交在两人手中,酒水渐轻,二人心情却是愈发沉重。
祭影教主摆脱了崆峒掌门,马不停蹄的前去追截楚梦琳,赶出甚远仍未见她影踪。从内功修为算起,即使再多给她一个时辰,速度也不可能快得过自己,推想起来,或许是在途中借机藏匿。山林间多草木遮挡,地势本就隐蔽,刚才又浪费了不少时候,再要返回搜寻也非易事。不过残影剑不在她手上,捉这逆女也不急在一时。所虑是总舵长久无人照管,只剩些武艺低微的虾兵蟹将留守,过了几个月也不知有无变故。多年的根据地,总不甘轻易舍弃,看此处距总舵较近,抄了个近路返回。教中风平浪静,一切如常,稍许宽心。又出示令牌,命江冽尘火速回教领旨,派一名教徒前去送信,默默盘算着往来日程。而江冽尘却比他的预计足足晚了五天才到,显而易见,根本没将自己的命令放在心上。教主心里暗自升腾起一股火气,想着有任务交待他,暂不急于翻脸。带着他来到一间无窗密室,喝令下属不得在近旁逗留。将所有人都远远赶开,关紧了大门,负手走到一边,想听他先禀报情由。等过有一盏茶时分,江冽尘始终沉默无语,仿佛是干耗一夜,也有耐心跟他拖着。教主虽觉先开口有失气势,此时也屏不住,尽量控制着脾气,道:“殒儿的事,你都听说了?”
江冽尘道:“是。”其后又不答话。教主对他也无可奈何,只得再次迁就,问道:“有何看法?”江冽尘冷冷的道:“那是他咎由自取。”教主“咦”了一声,道:“你跟殒儿的关系不一向很好么?这话怎么讲?”随后想到自己本可摆出高高在上的王者姿态,静听下属禀报,而今竟致演变成了形式呆板的一问一答,越想越气,道:“怎么讲?怎么讲?说呀!非得本座问一句,你才答一句,你的话就那么值钱?”
江冽尘淡淡道:“属下生平最恨言而无信之人。殒堂主不守信诺,我没有这样的兄弟。他的事,我不会再管。不论您将来想杀他,还是想救他,都不要找我。”教主冷笑一声,心道:“不守信诺?看来殒儿的禀报属实。”转开了话题,道:“近来武林中新兴的一伙草寇,势力独大,叫做青天寨,你听到过没有?”江冽尘眼神无一丝波澜,道:“虫蚁之辈,不足为患。”教主冷笑道:“甚好。若是本座派你前去剿灭,你是否又要回答我一句‘杀鸡焉用宰牛刀’了?嗯?”江冽尘道:“确如其然。”教主冷哼一声,面具遮掩之下,看不出他的表情变化。停顿一会儿才道:“好,本座也不将你大材小用。另有要务交待你办。实话跟你说了,进宫刺杀韵妃是本座授意,竟敢多次进犯我教,怎能容忍有人骑在本座头顶作威作福?殒儿既然失败了,你就替他收拾烂摊子。去杀了这臭女人,提头来见,没什么为难罢?”江冽尘道:“我不去。”
教主原也料到派他杀沈世韵,他定要闹些别扭,却没想竟拒绝得如此干脆,倒也微微一怔,继而怒道:“你不去?你凭什么不去?”江冽尘道:“就凭我以为她死期未到。”教主“哈”一声冷笑,怪声道:“你以为?怎么,你这是在拒绝本座了?”负着手走向前,绕着他身周打转,江冽尘目光淡漠的平视前方,对他的接近没显出半分畏惧。还是教主先沉不住气,开口道:“有件事,本座一直没跟你追究。那个沈世韵,她是无影山庄的遗孤罢?”说着紧盯住他脸色。江冽尘惯常的镇定终于有些维持不住,道:“你怎会知道?”片刻后恍然道:“是暗夜殒……”教主道:“你别管本座是怎么知道的!只要回答‘是’与‘不是’。”江冽尘眼里划过一丝狠厉,恨声道:“这该死的东西!”教主怒喝道:“说什么?”江冽尘冷淡的扫了他一眼,不屑一顾的道:“是。又怎样?”教主冷冷道:“那本座就要问你了,当初到底是你办事不力,还是有意疏漏?”
江冽尘冷笑道:“您心里早有定论,再问我岂非多此一举?都算您对就是了。”教主怒道:“是本座在问你,不是你问本座!”江冽尘想到暗夜殒,所作所为让自己失望透顶,但仍然念着多年兄弟之情,也狠不下心来恨他,心里正在烦躁,不耐道:“凭什么你问我,我就得回答?在我看来,你说话与蝉鸣犬吠也没本质区别。你让我安静些,闭嘴行不行?”教主抬手一掌抽在他脸上。江冽尘脸侧头发也被掌风带得轻飘起来。仍然站在原地不动,亦无动容。教主看他这副满不在乎的表现,更是恼怒,喝道:“给本座跪下!没有我的宽恕,不准起来!”转身离开,嘴里还念叨着:“翅膀硬了?看来本座是使唤不动你了。那也不劳你大驾,本座亲自前去,不怕收拾不下一个女人。回来再一并跟你算帐!”嘴里咒骂着向外走。
江冽尘眼里狠光连闪,猛然向前跃出,扯住教主右臂扭到身后,右手在腕底交叉穿过,将教主左臂同时制住,反压在背部,掌心抵住他肩胛骨,五指按住肩头。变故陡生,教主却是临危不乱,稍微偏转过头,喝道:“干什么?反了你了!还不快放手?”江冽尘冷冷的道:“我早已说过,不允许任何人动她,自然也包括你在内。你不是常教导下属言出必行?竟就胆敢以身试法。说我造反?这句话你问过很多遍,我就当真反给你看看。不过我等不及你死,只好提早行动了。”教主如同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般,嘿嘿冷笑两声,道:“你的武功都是我教的,你还敢反我?简直是自寻死路!也罢,本座今日就把教给你的如数收回!”全身骨骼一阵清脆爆响,身上隐隐浮现一圈黑气,瞳孔现出血红,大喝一声,一股庞大内力蓬勃喷发,双臂脱出。江冽尘向后退开,双掌交错抵住力道冲击,接着匆忙一矮身,避开了头顶袭来的一掌,趁机抬臂横掠。教主顺势下斩,江冽尘转腕切住,教主掌力一吐,将他上臂衣管击裂。江冽尘脚下挪步转身,双拳裹挟风声,向教主身上各处要害连击。两人虽未真正相碰一次,彼此却也都感到对方功力沉稳,实为劲敌。教主惊诧于江冽尘内功进境之快,慢慢收起了轻视之心。他坐任教主后,十余年来没间断过练武,但独自苦修相比与人过招总有差别。前几日与崆峒掌门一战,对手极弱,他也没能斗得过瘾。此时仍然相信自己无敌于世,暂时没能收拾下江冽尘也是他“还没认真”。手臂连续翻转,江冽尘忽从空隙处发招,逼得他一个手忙脚乱,急推左掌相架,右手虚劈两记,划个半圆,左掌从下方当中穿出,真正掌力到此才发,掌心先透出一层紫黑色的暗光。江冽尘向旁稍一侧身,兵行险着,以他肩头借力,腾身翻到他身后,先前挥出的光球将地面也击出个深坑。教主一见他避过,也猜出他想在背后偷袭,立即回身,双掌叠加,长臂直推。这几招都发生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江冽尘脚跟刚落地,立即出手,还以双掌抵御。紧接着左掌不动,右臂却顺势绕下,从教主胁下绕过,托住臂端,拳向右侧,到底时朝上一挑,重击在教主下颔。教主虽戴了面具,卸了大半攻势,仍感脑袋震痛,太阳穴轰然一响,知道这一击必然极重,自己栽培出的属下竟敢下此狠手,果真是打定主意“弑君篡位”。
江冽尘早已抽回双臂,一掌斜推他小腹,教主拂袖下挡,江冽尘翻左掌相架,右手虚劈两记,划个半圆,左掌从下方当中穿出,掌心透出紫黑色暗光,这几招与教主所使毫无二致。
教主看得稍一愣神,胸口已被击中,急向后跳出战圈,仍然站立不稳,又连退了几步,将一口涌到喉管的鲜血硬生生咽了回去。惊道:“你……这是‘七煞诀’?”江冽尘微笑道:“不错,算你有点见识,还能认出‘七煞诀’。”刚才一番烈斗,他说话竟仍是语调平稳,丝毫不喘。“七煞诀”是七煞至宝中的核心,其余刀剑宝物只是神兵利器,如无顶尖武功支撑,终难夺取天下。教主道:“这功夫本座从没教过你,你……怎么会使?”说完又感一阵心悸,按住胸口,低咳了两声。江冽尘笑道:“是啊,你对我的保留当真不少。”教主听他分明是将自己比作了教老虎上树的猫,气得头晕眼花。细想片刻,冷笑道:“原来你一直在偷看本座练功?真犹如阴沟里的耗子般无孔不入!你偷师学艺,现在还有种来我眼前班门弄斧!”江冽尘冷冷道:“我就是要偷看,也没兴趣看你这人鬼杂交的怪物。若说我偷学你的武功,为何动手时反而能占上风?我知道你最近练功不顺,有些关口总也没法突破,接连几日止步不前,却也找不到个中因果,你就不想知道真正缘由?”
教主一怔,摆在明处的景象只要观察细致,人人能够察觉,原也不足为异。但修习内功时,其中的细微感受唯有自己体会,就像脚底的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自己清楚。如今江冽尘竟能指出他的内功差池,由不得他不奇。江冽尘道:“你也不用妄自菲薄。并非你的练武资质太差,而是你所修练的‘七煞诀’,从头到尾,每一招每一式,根本就都是错的。”教主怒道:“胡说八道!这是本座的先……先……所传,怎么会是错的?”江冽尘道:“是你先人所传不错,但这套副本首先就是假的。本教秘笈好像也是从此化来,进境也只能到此为止。令尊大人对你根本没抱什么期望,亲眼看你被杀死,仍然无动于衷。他只将你当成个谋士走卒,即使真由他登上帝位,将来也不会转手传你。否则为什么他连已经得到的索命斩、断魂泪,都不愿交给你?”
教主的脸色阴沉得能够拧出水来,全靠面具遮掩了失态,语调低沉的道:“你说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本座一个字都听不懂!”从声音里却不难听出些颤抖。江冽尘左脚向后错开半步,躬身施礼,微笑道:“辅国公阁下,幸会,幸会。”
教主大惊失色,喝道:“你……你胡说些什么?”江冽尘冷冷道:“信义辅国公,爱新觉罗扎萨克图,和硕庄亲王第三子,没听清楚?还需要我再说一遍?”教主牙齿碰撞作响,道:“你……你在哪里听到这些传言?少来危言耸听,本座才不会受你威胁!”
江冽尘道:“是不是危言耸听,你自己心里明白。你的身份也不是什么惊天大秘密,摊到集市上叫卖都不会有人多瞄一眼。皇室中人知晓阁下姓甚名谁者寥寥无几,更别提连年派人追杀。你也真是太看得起自己了。整日提心吊胆,遮遮掩掩,尽是些全没必要的无用之举。你口口声声称别人是庶出,不过若是我没记错,你也不是嫡传长子,令堂更非高贵出身。”教主结舌道:“你……你怎么敢……”江冽尘道:“和硕庄亲王的希望全寄托在小儿子身上,他不是拼死也要保其周全?断魂泪作为满月礼物献上,用一本假秘笈糊弄你,却将真正的七煞诀夹在古书中,一并送了给他。”想到自己当初与洛瑾一起在夹层中找到了七煞诀,淡淡一笑,道:“你隐忍至今,为的是有朝一日洗雪前怨。实则多年苦心经营全作了无用功,毫无价值,一辈子真都白活了。你在十几年前就该死了,不如尽早超生,来世投个好人家,以享清福。”
教主缓缓点了点头,道:“你这张嘴还真是贱,本座恨不得直接撕烂了。便是我亲手喂大的狼崽子,也不会如你这般恩将仇报,你真是连禽兽都不如!”江冽尘冷冷道:“看你再敢骂我?将死之人还不知积点口德。今天便是我荣升教主的大喜日子!”教主喝道:“□□打哈欠,蚍蜉也妄想撼树,今天便是你的忌日!”合身扑上,江冽尘身形如陀螺般灵活旋转,绕到了他身后,距离极近,使对手难以攻击。教主几次转身,总也甩不掉他,反先转得自己晕头转向。江冽尘趁机绕到他面前,双掌交替拍出,每一掌都化开一片拖沓光影,初看仿佛有几百只手同时攻击一般。虚虚实实,教主多次抬臂都架了个空,身上先重重挨了几掌,皮肉倒不甚痛,苦的是体内阵阵翻江倒海般的震荡,挥拳向他脸上击去。江冽尘右手绕他左臂反转,盘折而上,绕过了肩头,肘部对他上臂半撑半压,双指弹出,插向教主面具上唯一的两个窟窿。眼睛是人身至关紧要的部位,且眼球柔软,极易伤损。教主上身大幅度后仰,避免眼皮受触,同时奋力抽出手臂,抓住他两根手指,向外扳扭,要将他手指拗断。江冽尘知道对方面门有面具防护,抬脚踢向教主腹部,教主仍是扯着他手指不松,双腿向后蹬起,跃在半空,又拆过几招,抬手一扯,将他左臂袖管整截撕裂。支撑物一失,自己身子也随着下坠。江冽尘赫然而怒,右掌抬起,自上掠下的斜切。空中如同闪过一道白光,教主脸上的面具现出裂纹,蛛网一般向四周扩散,最终落了满地碎块。他的真面目也初次显现,只见脸上布满了条条纵横交错的疤痕,或是烫伤,或是烧伤,凡与伤痕挂钩的,几乎无所不有。坑坑洼洼,凹凸不平,没一块完好皮肤。整张脸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煞是可怖。
教主十余年来未曾见光,第一念头就是抬手遮脸,在指缝间看到江冽尘似笑非笑的讥嘲表情,又想:“相貌再丑,本座还是天下第一,所有人都是我的奴仆。这小子转眼就死,给他多看几眼,又有何妨?”想着心中释然,挪下手臂时,顺势一甩袍袖,昂起头,神情高傲的道:“不错,我便是扎萨克图!当年本座为使这一出苦肉计,不惜自毁容貌,诈死脱身!若非如此,又怎能逃得过□□哈赤毒手?他的部下都以为我死了,却不知我奉父皇之命,携带残影剑出逃在外,经卧薪尝胆之艰,隐姓埋名,苦练武艺,等的就是东山再起,卷土重来的一日!待我神功一成,便开山立派,创立了祭影教,唯一的目的就是复仇雪恨,夺回皇天宝座!而今放眼整个武林,至尊圣位,舍我其谁?”说着双臂张开向天,满脸都是睥睨世间的傲气,他伤痕累累的脸容也显得更加狰狞。
江冽尘好整以暇的微笑道:“您再是神功盖世,只怕也敌不过十殿阎罗。”扎萨克图冷笑道:“混球小鬼,以为知道了本座秘密就了不起?你自己的身世之谜,却又了解多少?还是让本座来告诉你罢!当年我遵照父皇嘱托,抱走了乌拉那拉氏阿巴亥的小儿子,将他寄养在一户农家,称他是地位显贵的小皇子,因宫廷政变,我才带他出逃在外。等局势一稳,便会前来将他接回,重过荣华富贵的好日子。托付他们妥善照料,许诺来日定有重酬。待本座神功一成,当即回返将他带回总舵,悉心栽培,调/教武功,连少主之位也封了给他,聪明如你,当能猜出那孩子是谁了罢?我训练你替我奔走卖命,为的就是证明,他□□哈赤的儿子也不过是一条对我唯命是从的狗!我要让他九泉之下不得安宁,坟墓之下大翘胡子!虽然本座与你也算沾亲带故,但我一看到你就想起□□哈赤,实在令我生气。你幼年时还算乖巧听话,可随着年岁渐长,本性逐渐显露,野心越来越旺盛,像极了那老匹夫,还真是什么样的人,便有什么样的种!”江冽尘听他揭露惊世谜底,面色仍是冷静如常,淡笑道:“真抱歉让你失望了,我不是。”
扎萨克图眼神微微一变,稍顷立复淡定,冷笑道:“怎么,原来你也是个孬种,为图保命,竟然连真实的身份都不敢承认?哼,本座倒是高估了你,□□哈赤的儿子不过如此!”江冽尘道:“我是实事求是。我自己的身份,是我清楚还是你清楚?您千算万算,还是漏算了一着。那户农家当时也有个儿子,同是刚出生的婴孩,他们将两个孩子放在一起抚养,同样疼爱。这两个小孩从小玩到大,几乎是形影不离,一起上树下河,掏鸟窝捉蚂蚱……乡下农家,本来也没什么新鲜玩意儿。他俩虽说感情很好,却都好勇斗狠,争强好胜,不管玩什么花样,都是谁也不愿输了给谁。那对乡下夫妻上了年纪,嘴巴快,多了几句闲言碎语,有一日在房中私下谈论,不知隔墙有耳,给小皇子偷听了去。他自然得意,觉得这回同伴是再也无法跟自己相比了。当场就去吹嘘。另一个小孩心机深沉,表面装着瞎起哄了几句。却在几日之后,随他到河边玩,趁机在水里溺死了他。一别经年,自孩提至总角,他身上也没留什么记号,想来对方难以辨识。那对老夫妻贪慕利益,盼着自己的儿子过上好生活,将来能够好好孝顺他们,也都默认了装聋作哑。等您神功一成,回来领人时,那个小孩就趁机冒名顶替,随您回教坛总舵,蒙您悉心栽培,调/教武功,封为少主……”
扎萨克图面色惨变,再也听不下去。十余年来,每想到□□哈赤的儿子任由自己摆布,简直在睡梦中也会笑出声来。这一直是支撑着他的重要环节,也是梦魇中的唯一安慰。今日却听说多年苦心全沦为一场空想,毁了他复仇大计的又是一个出身低贱的农家小孩。胸中涌动的怒意几欲将身子炸裂,即使将江冽尘碎尸万段,也不足以偿还这多年心血。他眼神沉郁,每一字都是从牙关咬出,吃力的道:“你这倒是狸猫杀太子啊!本座真是养虎遗患,徒留祸胎。当年真不该养大了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畜牲!”江冽尘冷冷道:“你现在才知道,已太晚了!”向前跃出,双拳齐向扎萨克图身上挥击。扎萨克图掌力虎虎生风,紧守门户,每一招出掌较先前都重过数倍。两人周身形成了一层内力所化的屏障,交战时手足尚未相碰,内劲互撞,激荡开的余波已震得密室剧烈摇动,块块沙石从房顶落下,烟雾四起。双方功力均达极限,且皆只攻不守,这一场确是生死相搏。
江冽尘迎了几掌,战术突变,绕着扎萨克图身侧迅速转起圈子,踏步奇快,前一刻还在眼前,下一瞬却又到了身侧后背。就如□□术般,形成个包围圈。扎萨克图不敢贸然出手,深知他旨在晃得自己目眩,露了破绽。果然江冽尘也只环绕腾挪,并不进击。此时情势又比刚才凶险,谁先沉不住气,先一步攻击,谁就是输家。扎萨克图原地不动,层层真气在臂间流转,同时凝目注视面前光影,揣摩他奔走路径,下足方位,不断屈指计算,意求一击必杀。忽听江冽尘在耳边冷笑道:“你一生苦修七煞圣诀未果,我就在你临死之前,逐一试演给您瞧,还你养育之恩。”扎萨克图听风辨形,从他声音在耳旁兜转,待最后一字说完,判断他此时应恰好转到北偏西三十七度处。说时迟那时快,当机立断挥拳击出,这一拳是他所有功力积聚,生平最强一击。然而手臂刚一抬起,竟击散了一片虚影,立知不妙。重击后未曾着力,胳膊抻得一痛,也无暇顾及,正要急转身跃出圈子,再做定夺,便感后心一凉,垂眼下望,见到一只血淋淋的爪子从胸前穿出。江冽尘紧贴在他身后,左臂穿过他后背,直通到前胸,运功后五指全化为邪异的利爪,指尖犹在汩汩淌下鲜血。
扎萨克图初觉身体空洞,片刻后才感到伤口巨大疼痛,眼前瞬间一黑,随后才稍微恢复了视力,但再要运功已是无法提气,勉强扣住他手腕,向外一扭,接着退肘猛力后撞。江冽尘闪避不及,正被击中胸前鸠尾穴,势道极大,被撞得倒翻出去,落地后打了个滚,重新站起,吐出几大口血。接着感到左手失灵,抬眼一望,只见手腕呈一怪异角度扭曲着,五指皆张,血管处却有根骨头横伸顶出,高高竖起,看出腕骨已被折断。他对自己也毫不怜惜,扯住手掌,将骨头分别对准断处关节,咔咔几声扳动,随意将断骨接上。手腕约略活动一下,双拳收紧,暗暗运功,全身化为一道黑芒,扑向扎萨克图。密室中只见一道黑影在扎萨克图体内前后穿梭,来回十几次,黑影蹿出他身体,重新聚成人形,站在他面前,冷视前方。
扎萨克图左手艰难抬起,还想再尝试发力,但他连遭几次重击,身体又开出个血洞,心肺筋脉全断,已是支持不住,高瘦的身形轰然倒地。这灰袍客做了多年叱咤风云的教主,如今伏卧在地,威风尽失,也如一根枯木般脆弱。江冽尘抬手擦去满嘴血迹,冷笑道:“你现在向我磕头求饶,我也不会心软。”扎萨克图听到这句话,勉力将垂倒在地的脑袋抬起,直盯着他,绝不做出磕头的姿势。江冽尘微诧,继而冷笑道:“都这样了,竟然还没死透,真够顽强的。要不怎么说贱民命硬?”提起脚伸到他面前,在他脸上悠然的擦拭鞋面。扎萨克图连抬手拨开他脚的力气也使不出来,双眼燃烧着疯狂仇恨的怒火,他全身上下,唯一剩点杀伤力的也只有一双眼睛了。江冽尘按动手指骨节作响,冷笑道:“别这么瞪着我。待你归西之后,我定会将祭影教发展为武林首脑,你想夺回天下的未竟遗愿,我也会替你完成,你尽可安息了。”
扎萨克图终于积攒了几分气力,喉头咕咕作响,极力挤出句话来,听他说的是“黄泉路上……”江冽尘俯身蹲下,欣赏着他垂死挣扎,又凑近他面前,讥笑道:“对,那边风景挺好,你慢慢欣赏。”扎萨克图又喘了几口气,忽然厉声喝道:“你也一起来!”袍袖迅猛挥出,袖口张开,从中射出股浓黑的药水。江冽尘迅速起身闪避,挥袖拂架,没想到他将死还不安分,怒得重重一脚踢出。扎萨克图脑壳碎裂,刚才这拼死一击又耗尽了全部体力,身子一僵,伏在地上再也不动弹了。而江冽尘刚才虽然闪避及时,又以衣袖扫开了大半药水,但距离实在太近,药水流动速度又是极快,右脸仍是溅上了两滴。顿时传来皮肉烧焦的嘶啦声,同时脸上剧痛。
楚梦琳逃开扎萨克图追杀,急奔了一路,听到身后激战声渐远,慢慢冷静下来,知道以父亲功力,要赶上自己只在顷刻之间。于是猫腰在道边草丛中伏了下来。她气息微弱,时有时无,扎萨克图单想她一定拼命逃跑,只顾着大步追击,全没留意两边异状,竟然又给她躲过一劫。看到父亲背影远去,才敢轻呼出一口气。毕竟父女情深,虽只一瞥间,也注意到爹爹袖袍上沾满了血迹,而视他气息吐纳自如,却是全没受伤,心里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又等了一会儿,确认危机已过,这才悄悄站起。她此时心有所向,不再拖拉,在临边城镇上买了一小葫芦酒,加快脚步赶路。又行几个昼夜,直到祭影教内篡位事发,才赶到青弋江,她对教中变故自是全然不知。沿途见地势险峻,想象着激战双方横尸遍地的惨状,情形栩栩如生,犹胜亲见。江底许是埋藏了无数将士枯骨,顿觉澄澈的江水也变得污浊不堪。兵卒入伍,无非是图个全家吃饱穿暖。仅因主公一己之私,上阵迎敌,生命如同草芥。一军得胜,又不知有多少家中老母妻儿泪湿衣襟。各人为独揽权势,连年征战,生灵涂炭,究竟有何益处?路面已无血迹,仍能感到风中透出的肃杀之气。缓慢移动着脚步,走到中游,见江边栽了棵高大的桃树,树梢繁花似锦,开得一片绚烂。嫉妒心做怪,将腰上长剑连鞘解下,朝着树顶掷去。剑鞘穿过树枝缝隙,掉落于地,枝头桃花也纷纷而落。
楚梦琳静看漫天飞花,心里却只有说不出的凄凉。抬掌平举,接住了几片花瓣,心道:“百花开时绚丽多姿,终究免不了枯萎凋零的一日。落地后便与最卑微的泥土混为一谈,谁也记不得它们盛开时的灿烂,那又何必空绽放一场?”手掌微微倾侧,看着几片花瓣也缓缓飘落。仿佛经历了从生到死的漫长,个人之力太过渺小,在浩大自然面前,终是什么也无法挽留,无论碌碌终老,或是着力奋斗,但凡卷入时光洪流,不过于一滴露水般微不足道。却偏有人追求青史留名,一生受此牵绊。恍恍惚惚的抬步向前,张臂抱住树干,侧脸贴在粗糙的树皮上,想到树木与自己无冤无仇,却被平白毁了花朵,可即便不由自己动手,还不是“东风无力百花残”。性命亦如此,不在争斗中被杀,仍然逃不脱生老病死,或许她的罪过也未必如世人所想般深重。
又念及自己一生命运悲苦,从小享不到双亲之爱,身边的人都是一群板着脸的行尸走肉,整日只识勾心斗角。她不顾生死的冒险,换不来一个亲切的眼神。唯一一段快乐的时光便是寻找断魂泪时,与李亦杰等人同行,沿途游山玩水,斗口说笑,或是为了一个沈世韵争风吃醋,无不潇洒快活,原来自己所向往也不过是普通人的寻常幸福罢了。虽然嘴上不愿承认,心里也强压着念头,但那一段经历确是常在心底反复回味,而李亦杰与南宫雪也是她最珍惜的朋友,其后即使真实身份揭穿,仍不愿与其破脸为敌。他两个都是性情中人,交友时付诸真心,坦诚相待,绝不会像旁人一般处处算计利益得失,那时确是十分轻松自在。然而正邪不两立,正派弟子对待妖邪之辈一向嫉恶如仇,魔教出身的她理所当然成了仇人。即使现在叛离出教,他们不再对自己恨之入骨,显然也不可能再如当初一般互为至交。几人的不同走向,竟是从一出生便已注定,任谁也无法改变。只有事实横亘在眼前:他们是再也回不到过去,找不回曾经了。她平时不爱读书,此刻却有句古语清晰闪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胸中升腾着连番涌起的悲伤,感到心力交瘁,双腿酸软的滑到地上,本已双眶含泪,膝盖再受尖石刺激,泪水“哗”的溢如泉涌。想到崆峒掌门处处算计,争斗了一生,最后只落得个陈尸荒野的下场,虽然自己对他素无善感,却也相识许久,斗智斗勇,看他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真叫乐趣无穷。而今惨死,有大半关系是为了自己,心里愈发苦涩,既为他,也为野心无极的父亲。她并不想自己的亲人做无上尊主,人外有人,此时便是武功再高,将来碰到更强的高手,怕也是难以抵挡。得权失势,不过是那么一回事,不解他为何总是看不开。她作为女儿,却是更愿陪在父亲身边,给他颐养天年,安享天伦,但这简单心愿却是终生难以实现。甩甩头赶走了胡思乱想,面朝东方,喃喃道:“爹爹,女儿不孝,惹您动怒了。今生今世,终究走上了与您背离的道路。您的殷勤培育,女儿牢记在心,不敢或忘,惟有来世再报。”说完垂眉低首,恭恭敬敬的磕了一个响头。吸了吸鼻子,续道:“您宏图远大,女儿恭祝爹爹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威震四海,永世长存!”说完又埋首磕头。她此时说话虽俱带哭腔,诚心祷祝时却全无颤音,然而听来仍令人倍感凄楚。第三次抬起头时,哀声道:“缘分已尽,女儿……拜辞爹爹!”极慢的磕下头,泪水更是难抑。她往常即是行礼叩拜,心里也常常不服,暗自顶嘴,如今还是头一回如此顺服。扎萨克图若是泉下有灵,也不知能否原谅这个“逆女”。
楚梦琳僵硬的挪动膝盖,朝向北方,瞭望着假想中的皇城,道:“殒哥哥,百年以后,没有谁对不起谁。你选择归降朝廷,一定有你的道理,我……我不怪你。只是这样一来,爹爹身边的帮手就更少了……”提起酒壶,拔开软塞,凑到嘴边喝了一大口,接着又将壶嘴朝下,在面前土地上来回摆动,挥洒下一股细流般的酒水,地面拖开了一道暗湿痕迹。楚梦琳向后仰靠,背部倚着树干,双腿收起跪立姿势,扬起视线看向远方,叹道:“江冽尘……呵,再也不会有人在你身边捣蛋了,你该开心了罢?既然要讨爹爹的好,你就好好待他,替我一尽孝心,多谢你了……他早已视你为义子,将来传位与你,还不是板上钉钉的事?我未见能亲观你继位,先说一声恭喜了。”闭上眼睛,想到十余年来同他争争斗斗,现今想来只是荒唐无谓。脑中又浮现出李亦杰耿直的面容,低语道:“李大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做人应懂得惜福,那沈世韵的确与你无缘,你为何只执迷于虚幻泡影,却忽略身边触手可及的幸福?哎,原也怪不得你,这本是世俗通病。繁音乱眼,诱人欲醉。可你有时太死脑筋,处事还是别过于较真的好。”
想到南宫雪的故做坚强,叹道:“雪儿姊姊,我一直觉得你和李大哥才是一对,男人都爱逞强,咱们女孩子也该表现得柔弱些,给他们充英雄的机会啊……假如任何事都先考虑周到,人家反而不懂得疼惜你……也不知孟师父能否大发善心,赦免你的‘无过之罪’,让一个韶龄女子待在绝崖之巅,面壁终生,实在残忍了些。人生最可宝贵的便是自由,权位名望都是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浮华。可惜身临乱世,往往不由支配……若将我换作是你,或许还宁愿死了的好。”如此对比,似乎自己倒成了有福之人,苍凉苦笑。
接着想到陆黔,与他一路玩骂嬉闹,骑在他的脖子上,挥动着藤条,让他给自己当马骑,这些美好回忆已经隔了很远、很远,当真是恍若隔世。虽然被他欺骗算计,但重新想来,似是从未真正记恨过他。知道他本性懦弱胆小,虽然心术不正,也并非大奸大恶之辈,听说他坠下深谷,还着实伤感了阵。进一步讲,他胁迫自己同行时,没对她做过什么坏事,当上大寨主后,还能在崆峒掌门与程嘉华面前对她一力回护,的确够讲义气。叹道:“陆寨主,你就是野心太强,皇帝真是那么好当的?你向往未得之物,可我了解你的性格,你不爱被条条框框所束缚,更愿做闲云野鹤,游戏人间。你虽然处世圆滑,总不可能次次交好运。大难不死,已是天赐之幸。再不收手,早晚会被虚荣心害死。”
想到汤远程随和开朗的笑容,叹道:“远程,你对人性了解太少,还须得慢慢磨砺体验。可等你尝遍天下疾苦,或许就再也没法保留现在的纯真。所以我明知沈世韵利用你来引我入瓮,也没在你面前说她半句坏话。只想保留住你心里的一点美好,又何必再做这个恶人呢?世间悲戚,遍地尘埃,独乐不易。”忽然又想:“沈世韵的为人与江冽尘很有些相像,用完的棋子就顺手清理掉。现在我不跟他说,将来若是他尚无知,不加提防,被她暗中加害……”叹口气又想:“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非人力所能扭转。”她每想到一人,便仰头喝几大口酒,仿佛正与那人对坐敬酒一般,等到最后一字念完,葫芦也见了底,想到自己生平所识之人也是屈指可数,更别提真心相待的朋友了,手一松,酒壶哐啷一声落在地上,滚了几滚,便静止不动。而刚才脚下的水迹,经阳光照射,已经蒸发得无影无踪。咬了咬嘴唇,道:“一切的一切,都会有个终结。大戏落幕,也就曲终人散。将来还会有下一场戏上演,观众永不会寂寞,可再也不是当初那一场了,哎,又有谁会在乎?”想到世人有的追名,有的逐利,总还能有些暂时的收获。只自己始终一无所有,唯一爱上的人,也不过是在利用自己。“幸福无非是镜中花、水中月,看得见,却永远也捉不住。摸不着。流光韶华转眼逝,是非成败转头空,人生苦短,一梦而已。”
站起身默默走到江边,见临岸处一片无茎浮莲,在猛烈的波涛冲击中,不知是如何得能□□屹立,并未随波逐流。轻轻俯下身,肩膀微沉,试探着足以承担自己重量,便逐渐将身子整个儿仰躺上去。心道:“我没有提起你,绝不是不念着你,而是我们之间的记忆太多,也太珍贵,三言两语是说不完的,我……愿意用一生的时间来回味。可我……再也不想离开你了……”那浮莲托着她,又经水流冲荡,也随着动了起来。楚梦琳初时一惊,接着暗暗自嘲:“不是说将一切都看开了么?那还怎会害怕?”想到自己也如这浮莲一般漂泊不定,无依无靠,瞬间生出种同病相怜的慨叹,双手拢到胸前,心道:“随它带我飘到哪里,且看何处是我最终的归宿。”莲叶在江面时而高起,时而下沉,又觉这江水如同命运,自己一生便是在其中浮浮沉沉,全受它尽情拨弄。仰望天空碧蓝如洗,悠远深邃,朵朵白云漂浮,心道:“多美的蓝天,那里是否真有神明?大概有的罢……他们能够脱离俗世烦恼,一定每天都无忧无虑……那本就是属于神仙的欢愉,而不是凡人的欢笑……”想到自己作恶多端,满手血腥,死后定会下十八层地狱,这样美丽的蓝天却再也没机会看了。此时胸口又泛起不适,前几日被扎萨克图一掌击中,再经跋涉劳顿,内伤复发。咳嗽了几声,鲜血顺着嘴角不断涌出,滴到了莲叶上,又扩散流入江水。脸上也感咸涩潮湿,原来是泪水混合着血水,奔涌泛滥。心里仍是一片平和,只想:“恶有恶报,连一刻的安宁也不留给我。”莲叶转过山坳拐角,离开了树荫遮蔽,洒下一大片金灿灿的阳光。楚梦琳却感双目被泪水浸得酸疼,光线耀眼,难以长久直视。慢慢阖起眼帘,其间又充满对蓝天的无限留恋不舍。直到彻底将眼球覆盖,双眼仅能感受到朦胧微芒。只余日光暖洋洋的照耀眼皮,手脚却是逐渐冰凉。
莲叶越飘越远,直至不见。江面浮动着一层鲜红的血水,潺潺流淌。一阵北风卷过,岸边的桃树枝条随风抖动,花瓣纷扬飘落,如同出殡时抛洒的白色纸钱。落入水中,粉色映衬着血红,顺流而下。起初极是醒目,但经浪涛几次翻涌,渐将血迹冲淡,水波又恢复了原先的碧绿。江河湖海终日奔流不息,在无尽的冲刷中,也将史上诸多籍籍无名之辈存在过的痕迹清洗得一干二净,了无影踪。赏花人已逝,唯余漫天飞花,空自飘零。
正应了前人诗句: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