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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苦海无边(上)(1 / 1)

众宾客面面相觑,都不知这平地波澜是怎生掀起,好端端地怎会冒出了两个一模一样的李亦杰?要说是人有相似罢,奇的是两人神态举止都与寻常大相径庭,唯独外貌挑不出一点异常来。出于先入为主,倒更愿相信那位新郎官才是真的。否则刚才一番卖力恭贺,手掌都拍得疼了,一声声浪潮般的“李盟主”送了过去,万一这些竟全是给了一个冒牌货,群雄都是在江湖上闯荡多年之人,冷不丁出这一个大丑,面子却要往何处搁?只因谁也分不出真伪来,都不敢贸然声援。唯恐最终站错了队伍,真相揭露后,引人耻笑。

新郎官李亦杰总算才从惊愕中缓和过来,厉声道:“你又是哪个角落里冒出来的?凭什么说我是冒牌货?”那“李亦杰”怒道:“好哇,在婚典上胆敢喧宾夺主,如今见了正主,仍能面不改色,也算是一号人物!”新郎官李亦杰冷笑道:“你在这里瞎聒噪什么?大庭广众之下,却也不嫌丢人。说来也怪,我李亦杰算不得什么大人物,竟还有人不惜花费重金,置办得一身行头,特来假扮我?你就是来专程搅局的,是不是?却不知我是怎生得罪了你这位朋友?不如请在场的各位前辈做个参详,试问我二人谁才是真的?”

这问题真是谁也难以作答,众人支支吾吾,含糊其辞,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新闯入的“李亦杰”四面环视一番,叫道:“大家别上了这个骗子的当!我虽然不知他有何图谋……”新郎官李亦杰叫道:“你血口喷人!有何凭依?”

“李亦杰”冷笑颔首,道:“好,多说无益,拳脚下见真章便是!你出招罢!”双拳翻起,腾身攻了上去。新郎官李亦杰见势,逼不得已,只好出掌迎击,掌势密如疾风暴雨。在外行看来,两人招式是一般的繁杂,斗得格外激烈,难解难分。唯有真正的内家高手,才能觉出新郎官出招虽快,却是以虚张声势居多,破绽百出。又因急于求成,其心自乱。章法随意而动,同样带起了一股浮躁情绪。新闯入的“李亦杰”出掌沉稳,一招一式间都裹挟着一股强大劲道,似乎未等两相交接,已自能带给对方一股强大压力。殿中的红绸彩带受其影响,也随着轻轻飘动。然而众人一时间仍是无法判定真伪,李亦杰当选盟主之时,在英雄大会上确是无人能敌,内功却并不见得有多高明。日后在宫中被暗夜殒一掌击至重伤,也是小道消息中众口相传的了。却是难由武功高下而判。

又拆过几招,“李亦杰”双掌交叠推出,新郎官朝旁避让,小臂下沉,斜起反撩。不料李亦杰前一掌却是虚招,双手一变,方位立异,将他攻势全盘归入自己掌控。新郎官暗叫一声不妙,正想抽手,“李亦杰”却不容他脱身,一掌拿住他小臂,朝外扭转。只听一声清脆爆响,几根骨头已尽数断裂。

“李亦杰”喝道:“这是华山派的内宗擒拿功夫,不知其中奥妙,难怪你用不到家!只不知你这冒牌货是从何处学来?看上去,你为假扮我,倒很是煞费了一番苦心。”武林中偷师学艺,向来最是为人所不齿。众人闻得此言,目光齐刷刷的射向了那位新郎官。另有人小声议论,提出几年前就在江湖风传的消息:李亦杰最终得胜,全是靠了他从魔教典籍中学来的秘法!既然魔教的功夫都能偷学,另寻几招别派武功,就更没什么大不了。何况他还是华山派的弟子呢?

新郎官手臂剧痛,抬手刚欲接骨,“李亦杰”忽然一把扣住了他手腕,喝道:“说!你到底是谁?奉了谁的命前来捣乱?”

那新郎官低声哀求道:“我没有恶意……此事复杂,改日我再私下跟你详说。”李亦杰道:“你现在倒也懂得说‘没有恶意’?刚才盘问我、当众理论之时,不也是气势很足的么?立刻为我正名!我不能容忍有人顶着我的名义,到处为非作歹。”新郎官急道:“李兄,你先听我解释,便知端的……此事实在不宜声张。”

“李亦杰”怒道:“说什么不宜声张?我今天就要在天下英雄面前,揭露你的真面目。让所有人都来看看,你这家伙究竟姓甚名谁!”说着劈手抓去。新郎官头一偏,仍是极力相避,无奈躲不开这迅若雷霆的一击。只听“擦”的一声,脸上飘下了一张薄薄的□□。再看正脸,不想却是陆黔!

李亦杰也是大为震惊,其后转惊为怒,喝道:“怎会是你?你……你竟要冒充我,与雪儿成亲?知人知面不知心,以前我不过以为,你是个小人。如今想来,那还是低估你了。你根本就是个卑鄙无耻的恶棍!你待如何?假扮我一辈子么?”又向众人叫道:“各位,你们都看清楚,这个人,就是以前的青天寨大寨主陆黔,是一条披着羊皮的狼,藏起毒牙的蛇!前几日同我尽说些好话,骗得我以为他当真痛改前非,对他不加设防。这也怨我警惕心不足,忘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古训!做了一回引狼入室的东郭先生、救了毒蛇的农夫!此人正是如此奸诈狡猾,诡计多端,我就不该将他算为座上宾!谁能料想,酒足饭饱之后,他就恩将仇报。趁我不备,突然打晕了我。又换起我的衣服,前来与雪儿拜堂成亲。如果先前他说过什么不得体的话,给大家造成了不必要的误会,都是我李亦杰看管无方!”众人登时哗然一片,多半是宽慰李亦杰而指责陆黔。喝道:“李盟主待你如此之好,你竟要以怨报德,还有没有半点良知?”“真不愧是强盗头子的个中翘楚,果然是狼心狗肺之至!”

俗话说众口难调。陆黔处于层层包围之下,百口莫辩,只得单独向李亦杰辩道:“李兄,你误会了。如果我当真想完全取代你,却为何仅是将你打晕?直接杀人灭口,岂不更是干净?”李亦杰冷笑道:“你以为有这一点时间,已足够你为所欲为!其后我便是再大胆,也不敢再来对既成婚事有所非议,想得倒是够美啊?”陆黔在他一番咄咄逼人下,张口结舌,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旁侧一身红装的“南宫雪”手足无措,慌乱退缩,欲言又止。终于冲动占了上风,抢上一步,小声道:“不是的,李……师兄,你误会了。”

李亦杰闻言更恼,道:“雪儿,这贼人如此愚弄我们,正是在打你的主意。你怎地还在为他说话?快过来!”说着快速扯了她衣袖一把。南宫雪“啊”的一声低呼,踉跄中带起一阵风势,恰好将遮在头顶的红纱掀落。玉面半显,满脸慌乱之色,却与周身彩衣大不相符。赫然竟是大病初愈的程嘉璇。正午前日光强烈,满室亮亮堂堂,衬得她惨白病容更增几分憔悴。

这变故实令人大出意料之外。新郎官有人假扮也罢了,如今竟连新娘子也是假的,只因方才始终垂首不语,未露破绽,才没给人知觉。如此一来,这规模盛大的婚事简直成了一场闹剧。

李亦杰大为愕然,直过了好一会儿,抬起一根手指,颤抖着指向两人,道:“你们……最好趁早给我解释清楚,这……这究竟是在弄什么名堂?雪儿到底在哪里?”陆黔干笑摇手道:“李兄,你先冷静一点。或许雪儿经这几日,突然后悔,又不想嫁给你了,也说不定……她毕竟还算不上是你的人,尚有临时反悔的自由,倒也怪不得她……”李亦杰怒得一手扣住他衣领,怒目圆睁,须发皆张,喝道:“废话少说!一定是你将雪儿藏了起来,又假模假样的作势拜堂,用以掩人耳目,一切都是你的主谋……”场上宾客有几人看不过去,劝道:“陆寨主,你也是个有身份之人,怎能做得出这种事来?竟要藏起人家的新娘子?就算是开玩笑,也该适可而止。”“是啊,我老头子活了这一大把年纪,也喝过数不清的喜酒,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荒谬之事!”“陆大人,李盟主待你可不薄啊?做人不能没有良心……”

陆黔急道:“李兄,我跟你兄弟一场,今日你就如此疑我?我这么做,自然有其中道理……假如雪儿执意不愿下嫁,我强逼又有何用?更何况,我也不必给你圆这个场面,大可一早带她私奔……咳咳……”眼见着百般解释,仍无法说动李亦杰,暗叹这老实人发起脾气来,真比一头牛还倔。但不论是谁遇着这等窝囊事,都由不得他不恼。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你先听我说!雪儿她是落到七煞魔头手里了,我比你更担心她……”

这一句话仿佛魔咒一般,李亦杰登时松开了手,追问道:“此话当真?那……那是几时之事?”陆黔整了整衣领,慢条斯理地道:“就在昨日,那魔头心眼小的很,又是尤其固执,认准了是你跟雪儿逼着他害死暗夜殒,这个血海深仇,是早晚会来向你们报的。本来我想及时告诉你,让你拿个主意出来。又怕你挑三拣四,将责任全推到我身上来……再者,你可有想过,请帖都发出去了,各路英雄也都陆续到齐了,为的正是你这个婚礼。难道你就用几句真相打发他们?武林盟主一言九鼎,就算有再大的变故,也决计不可背约。信誉一关,对江湖人士而言,简直是比性命还重的东西。天塌下来,这个礼也得照样成,你明白么?我一早猜到跟你商量不通,假如直接叫小璇假冒新娘子,你跟雪儿从小青梅竹马,对彼此互有感应,要不了多久就能识破伪装。我也是万般无奈之下……”

李亦杰大怒接口道:“因此你就来对我说,雪儿有些不舒服,先回房休息了。我说想去看看她,你就给我扯出一通见了鬼的‘新人婚前不便厮见’的理论来。我信了你的话,打算回房补眠,你就在背后忽施暗算,一棒将我打晕。再请人赶制了这张□□,串通程嘉璇,就为今日在大礼上冒充我之用?”陆黔一口承认道:“不错,否则还能有什么法子?本来我点过你的穴道,打算先应付过入洞房,宾客散尽之后,你不来找我,我还得赶着去给你通风报信。谁成想百密一疏,什么都防着了,偏生忘了你近日功力大进,不等十二个时辰过满,体内真气先助你冲开了穴道……那也罢了,我在这边拼了命的给你圆场子,你倒好,跑来大肆闹腾,等着瞧罢,过不了几日,此事定会传遍江湖!到时看你这盟主的脸面往哪里放?不感谢我,看在交情的份上,就随你去了。那也不该将我骂得如此狗血淋头!”

李亦杰捶胸顿足,道:“陆贤兄啊陆贤兄,你好糊涂啊!现在还能想到,去圆什么场面?你还真是舍本逐末,难怪劳碌多年,都不是块干大事的料!什么名声、面子统统都去他的罢!你要早一点告诉我雪儿的消息,我就可以早一点去救她!而今她落在七煞魔头手里,竟已过了大约一天一夜,还能有什么好?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你……你……雪儿要是有个好歹……”原翼上前一步,拍了拍他的肩,道:“李兄,你消消气。今日在此之人,既肯赏脸到场,无论往日交道远近,就都是朋友。大伙儿在江湖上也算是各有一方势力的人物,虽然大多称不上同你有甚过命的交情,但同道有难,义不容辞,自当鼎力相助!正好大家都是现成的苦力,到各处去打探打探,或许能得着些线索。众人拾柴火焰高,不要什么事,都自己一个人扛。”

李亦杰此时内心彻底乱成了一锅粥,连一个谢字都没闲心说,匆匆应道:“那就麻烦诸位了!”但想到自己与他们并不相熟,却要劳动他们去做如此危险之事。与七煞魔头为敌,稍有不慎,只怕就要丢掉性命。但看众人也都是一脸的义愤填膺,有几人已转身走到门口,个个热心,他也不好表现得太过疏离。或许相比之下,他才真正不是那一块“干大事的材料”,经这突发剧变,几乎完全失了方向,好在原翼颇为冷静,仍能指挥若定,实是帮了他一个大忙。焦虑中只好又去询问陆黔:“七煞魔头可有什么话说?”

陆黔经他一番严词逼问,脑中也是一片空白,道:“没有,或许他觉得,自己要做什么,你一定能明白的……”李亦杰怒道:“去他见了鬼的默契!”提高声音道:“各位来观礼的朋友,是我李亦杰给你们添麻烦了。愿意帮忙寻找的,自然感激不尽,不愿意的……也不勉强,继续留在这里喝杯水酒罢……”一名雪山派弟子道:“李盟主说的是哪里话,中原正派一向同气连枝,如今遇上罕见之强敌,再不联起手来,哪还能有胜算?咱们要救的不是一位寻常新娘子,是咱们未来的盟主夫人啊!要去找人,我们雪山派第一个出力!”有了这个先例,各门各派登时齐声相迎,最终几乎每个人都声称参与。李亦杰犹如严寒中乍逢暖意,感动得直要哭了出来,从未感到这群正派的师兄弟有如此可爱,以前常说人心冷漠,看来大是不然。抱拳深深一揖,道:“众位的恩德,我李亦杰记在心里,来日粉身碎骨,也必将回报!客气的话,咱们暂时也不多说了。大家分头寻找,一旦有了消息……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小线索,也要立刻飞鸽传书!不能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陆黔上前一步,道:“李兄,此事我也有责任,让我跟你一起去罢!”李亦杰看也懒得看他一眼,道:“不必了,你还是留下来,跟小璇继续把未成的堂拜完罢。”说话间,众人已纷纷退散出了屋子。

陆黔望着瞬间就寂寥下来的大殿,心里也是阵阵抽痛。忽然有人在旁扯了扯他的衣袖,转头一望,却是程嘉璇,脸上仍是一副怯生生的神情,简直看了就有火。没好气道:“你怎么还在这里?帮着他们一起去找人啊!”

程嘉璇轻声道:“不,我陪着你。我不知到哪里去找,李盟主也不会乐意看到我。他才不需要我来卖好。”陆黔苦笑一声,道:“也罢,咱们就是两个不受欢迎的人。好生耽在这儿,消停些便是。”心里一阵难言悲愤,自语道:“难道真是我做错?看来,果然我天生就是个坏蛋胚子,难得做一桩好事,想正儿八经的将心爱的女人让给好兄弟,谁料又衍生出这一连串的麻烦来。早知道,还不如我根本别去蹚这趟浑水,得知了他们的婚事,就该避而远遁才是。却来故作什么大度?你瞧,连老天也不容我如此虚伪。”

程嘉璇安慰道:“别这样说,这不是你的错,只是李盟主盛怒之下,一时口不择言罢了。我知道,你还是爱着雪儿姊姊的,那又何必要勉强自己放手呢?况且,即便当时不是你同她在一起,也改变不了注定的命运,不过是你替李盟主背了这个黑锅而已。”陆黔连声苦笑,道:“难道我是给人咒骂惯了,这明明是好话,可听在我耳里,怎么听都觉着别扭。好在刚才那夫妻的一礼还没拜下去,你跟我之间,也就仍是清清白白。”

程嘉璇苦笑道:“即使当真拜过,咱们的身份也是李盟主与雪儿姊姊,又有何妨?哎,只不过……”指尖轻轻摩挲着嫁衣上五彩斑斓的凤凰绣样,叹道:“这还是我第一次穿上嫁衣,戴上鲜红盖头呢。原来那感觉……当真是很美妙。却只怕我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试一次了。”

陆黔心中烦躁,道:“怎么讲?”程嘉璇道:“没有什么,可我自己也知道,他是不会娶我的……而我,却偏是非他不嫁。”陆黔哼了一声,对她这副委曲求全、痴心绝对的可怜相最是瞧不上眼。不耐道:“这么爱他,你跟他说去呀!就不知你的爱慕对象会对我的心上人怎样。你要敢称自己了解他,倒是来猜一猜看哪?否则,我是恨不得宰了他,你也别怪我。”

程嘉璇果然绞尽脑汁的寻思起来,忽而一阵激动,道:“我有主意了!咱们去找凌贝勒好啦……”还担心陆黔不明,耐心解释道:“玄霜是……‘他’的徒弟,或许知道什么秘密的联络地点啊。可惜他最近给韵贵妃关起来了,我见不着他,还得靠你帮忙。”陆黔挑了挑眉,心想若真有这条渠道可行,倒也好极了。可从程嘉璇嘴里提议出来,难免有些不大放心,道:“那又如何?难道你探听清了七煞魔头行踪,是打算出卖他?”

程嘉璇慌道:“不……不不不……”一连说了七八个“不”字,才道:“我是想去提醒他,李盟主不怀好意,打算找他的麻烦。希望他……早作提防才好。你要知道,我绝不可能害他,宁可损害自己也不会的……”

陆黔虽也早料到了她如此作答,此时仍不免微微冷笑,道:“是啊,他不惜拿你做挡箭牌,你仍要为了救他,身受重伤,这一点我早就很清楚了。不过,我说大小姐,你到底明不明白,现在到底是谁处于劣势?你竟还有闲工夫担心他?再有,我并不是神,你们都见不着凌贝勒,他又是韵贵妃严令看管的头号犯人,难道我就有法子见得到他?”程嘉璇正色道:“事在人为,你还不曾尝试过,又怎知定然不行?你想在宫中拓展势力,不是早就想讨好凌贝勒?现今他下在牢里,也定然急着脱困出去。你能在这时帮他一个大忙,无异于雪中送炭,他会念你的恩情……”

陆黔听她头头是道,心里仍是不大信服,但他是个嗜功如命之人,但凡有一点可能,也不肯放过了这个双重立功的机会。想了又想,终于缓慢的点了点头。程嘉璇欢喜得拍手直跳,陆黔暗自咬牙,她固是得偿所愿,却将一切的危险负担都推到了自己头上。

沈世韵耳目广阔,距事发还不过几个时辰,早有心腹前来报知,将一应经过详细说了一遍。沈世韵若有所思,指尖在桌面轻击着,自语道:“李亦杰果然注定是个麻烦人物,本是苦尽甘来之日,终于同师妹结下良缘,最终却仍闹得个不欢而散。不过,如此也好,既然成不了亲,就仍得留在本宫身边效力。他本人是分文不值,但那个武林盟主的头衔,我还是十分看重的。现在怎样,他是否受了打击,又要一蹶不振,关起门来喝闷酒了?”

那侍卫道:“不……恰恰相反。他的干劲比谁都足,头一个奔出去找人了。他手下那群狐朋狗友,也都跟着去了。”沈世韵冷笑道:“连自己的新娘子也看不住,还要劳烦宾客代为寻找,李亦杰这一次的丑是出大了。下属只怕都要心灰意冷。说起来,南宫雪就是个灾星,走到哪里,就把祸患带到哪里。陆大人丢了青天寨,正因那几日加紧派人寻找之故。殒少帅屡次出生入死,向来是顺风顺水,偏生遇到她,就连命也丢了。至于李亦杰么,时至今日,仍然没什么大出息,正是因这位好师妹一直跟在身边之故。”

那士卒低声道:“娘娘说得是,如今当务之急,还是要剖析局势更替,对您所引起的利弊。”沈世韵道:“本宫既肯默观事态发展,自然是朝着好的一面了。我早就瞧着那个女人不顺眼,成天阴阳怪气,好像我会来动她的宝贝师兄一样!本宫要如何管教儿子,还轮不到她来干涉。我会如此听从她的提议,不过是引得火种,来烧她的身而已。”

那士卒道:“据陆大人所述,七煞魔头既然只是抓走那个臭丫头,却不当场杀她,或许正是打算以之为饵,用来要挟李大人就范。”沈世韵冷哼道:“我太高估他了。哼,怎知做事这等不利落,既然抓到了那女人,一刀砍了便是,又何必再去威胁什么?”

那士卒推测道:“那魔头既有能耐祸乱天下,从来不是省油的灯,既然是他搅和出来的事,想来也不会让李大人他们太舒坦。”沈世韵一声冷笑,道:“那也说得是。你带些人手出去,一并加入搜寻,兵分两路,力争赶在旁人之前寻到这两人下落。”那士卒奇道:“这……娘娘不是……”沈世韵道:“本宫不想一直做个看客。我来教你,两路分为一明一暗,明里是做给李亦杰瞧的,似乎咱们也在为他尽心尽力,借机卖个人情。至于暗路么,本宫从没说过‘不想看到她死’,一旦寻着了,就给我立刻干掉!如此一来,对两方都能做得个交待。随各方势力自去明争暗斗,给我铺路搭桥。最终却要他们知道,这一盘棋,终究还是掌控在本宫手里!”那士卒赔笑道:“娘娘决策千里,洪福齐天,最后的胜者舍您其谁?”

沈世韵淡淡一笑,又吩咐道:“别尽顾着扯些血腥屠杀,大煞风景。本宫有阵子没同宫中姊妹联络情谊了。上次叫你预备,给佟妃娘娘的燕窝,如何了?”那士卒笑道:“早已备妥,就等着娘娘一声令下了。佟妃娘娘怀有龙种,能得到这份大礼,一定欢喜得合不拢嘴。”沈世韵道:“首要还是请佟妃姊姊好生安胎,给皇上生下一位小皇子来。谁叫玄霜自己不争气,咱们宫中的龙脉兴衰,都指望她的肚子了。姊妹间互道关心,实属寻常,不足为外人道,也就不必声张了。”那士卒应道:“奴才遵命。”沈世韵目光投向窗外浮云远山,嘴角边划开了一抹玩味的笑容。就如期待着一出好戏的开场。

另一边的望阳坡,江冽尘负手站在顶端,向不远处的京城眺望。南宫雪蜷缩着身子,半坐半躺的瘫在他脚旁,手足并无捆缚,几处大穴被怪异手法点中,全身酸软,也只有老老实实地等候处置。两人眼看着日头一点点升到最高,又缓慢西沉。通往京城的小道上,却始终不曾出现一个人影。南宫雪心中百感交集,既盼望早些脱离险境,又不愿师兄因己而涉险。时辰每过一分,满心的信念也就暗淡一分。

终于江冽尘抬手打个响指,冷笑道:“看来那位将要成为你丈夫的师兄,真是一点都不在意你。本座给他讲明午牌时分,他要是有半点关心,就该提早赶来相候才是。”南宫雪翻起眼皮,努力使自己眼神不落人后,道:“师兄是个聪明人,明知你给他设下陷阱,即使摆下再丰厚的诱饵,又怎能引得他往里面跳?他肯为了我,努力保全自己,这也同样是爱我的一种,我一点儿也不怪他。这种感情,对你这种不懂得爱的人来说,是不会懂的。”

江冽尘冷笑道:“不错,所谓的‘爱’,正是你们这些正派中人最大的弱点。本座没有,也永远不想有。我早就说过,唯有无心无德才能成就大事。”南宫雪冷哼一声,道:“那只会加速你的灭亡而已。师兄一定会来救我,但他却不会轻举妄动。”

江冽尘冷笑道:“别傻了,李亦杰的特点,正是处事卤莽,不计后果。他早该为你急破了头,还哪有心思,另行制订一个详尽的救人计划?你与我同样一清二楚,又何必再自欺欺人?”南宫雪道:“正派中人面对强权□□,即使到了最后一刻,也不会屈服,更不会放弃他心中的理想、信念!”江冽尘道:“虚无缥缈的希望,还不如根本别抱的好。你说,李亦杰现在,在忙些什么?如果我给他写一封信,又该如何称呼你?夏笙循?还是南宫雪?你不是曾用这两个名字,耍得他团团转?”

这话已无异于证实,自从她随原翼来到京城,搬入府邸居住,自以为暂时得享太平。然而一举一动,却从未逃脱过江冽尘无孔不入的监视。只不过,他比任何人都更沉得住气。一提起夏笙循,脑中登时回忆起了那日的一幕,这是令自己一生不忘的温馨场面。她与李亦杰紧紧相拥,唇舌纠缠。其后自己说道:“有你这几句话,那个无理取闹的夏笙循就已经死了,活着的是我们的未来。”李亦杰则道:“夏笙循同样是你的一部分,我就不要她死。相反,我还正应多感谢着她些。全因有她的存在,才能让我认清,从前我曾是怎样的对你不起,提醒我今后加倍的珍惜你。那个充满仇恨的心魔已经死了,活着的,是一片痴心待我的夏笙循,以及会永远陪在我身边的南宫雪!”这几句真心表白,简直是李亦杰所说过最好听的情话。因此“夏笙循”对她也是一段美好的回忆。如今听江冽尘所言,却是将这份独有的情致破坏得一干二净,怒道:“别说了!从你嘴里听到这个名字,让我觉得恶心!”

江冽尘悠然道:“何必客气?对我整个人,你也早就恶心了罢?”南宫雪道:“不错!算你有自知之明。”

江冽尘一声冷哼,抬脚向她脸上踹了过去。南宫雪闪避不及,登时鼻青脸肿,眼皮耷拉下了半边,嘴角、鼻孔流出鲜血,面颊上也几乎立即转为淤紫。剩下的仅剩两道不服输的眼神,高高扬起,瞪视着他,道:“你可以折磨我,也可以杀了我,但师兄来日定会为我报仇!让你死得更惨千倍万倍!”

江冽尘道:“不必拿你的师兄来威胁我。他就是个废物,何况就算他避而不见,我也不会放过他。近几年,本座必将踏平天下间各大门派,当初协同攻入我祭影教,逼得我亲手杀死自家兄弟,此仇我始终牢记于心,片刻不忘。我的仇人,一个都不会放过。”

南宫雪道:“你千方百计的找出各种借口,却始终都不肯承认真相。那就由我来告诉你,你杀了他以后,心中后悔莫及,更不愿面对良心的谴责,我与师兄,都不过是你迁怒的替代品而已。人这一生,没有后悔药可吃,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你也懂得眼见亲朋好友死时的痛苦,将心比心,为何又要制造出更多相类的痛苦,让天下人同来承受呢?到此为止罢。让别人得到解脱,也是救了你自己。”这无异于将他疮疤血淋淋的揭开,撒上了一层盐。

江冽尘视线缓慢游移,最终才定在了她脸上,道:“本座最恨的,就是你整日里给旁人说教。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救世主么?别再妄图揣测人心,我告诉你,我一点都不痛苦。我不懂得痛苦,我只懂得仇恨,只懂得报复!凭什么要我来承担那些恨意?既然如此,我就毁灭整个世间,让所有人都来体会,那种无能为力的痛苦和仇恨!我的世界没有阳光,我便要将全天下一齐拖到黑暗里去。没有人能救得了我,我也不必要得到什么荒唐的救赎!那些东西,我一律不稀罕。”

南宫雪叹了口气,道:“每个人的路由自己去走,也要由他负责。或许是我在水月庵中待过一段时间,读过几本佛经,便总希望能将人引领到正路上去,即使大限将至,也能令所有人一齐欢笑,没有悲哀和愁苦。或许是我太天真,世上总有些污浊是永远无法净化……”江冽尘赞道:“说得好!本座正是那一切污浊的核心。不论何时何地,我都是永恒的王者。刚才你说水月庵是么?上次在潮州给你溜了,我一怒之下,连庵堂也一并烧了。你以为那是虔诚之地,实则它连自身也无法护佑,又凭什么奢谈拯救万民?你们正派中人一切的信仰,在本座眼里,都是荒谬可笑。”

南宫雪双目如欲喷出火来,道:“你要报复,尽管冲着我一个人来,为何要牵累水月庵中那许多无辜的人命?”江冽尘道:“本座一统天下,这些蝼蚁之辈终究都是要死的。早死几日,迟死几日,又有何分别?”南宫雪急欲再辩,江冽尘五指猛然弹出锋锐利爪,道:“够了,李亦杰不会再来了,到时让他给你收尸便是。本座给过你们机会,黄泉路上,你只管去怨他无情无义。”手掌朝着南宫雪额头急盖而下。

南宫雪避也不避,瞪着一对水汪汪的双眼,直等头顶感到整圈尖利触感,目光仍不离他双眼左右。冷冷地道:“凡事有因,必有果。今日你造下的孽,来日必将报偿于你一人之身。我知道师兄现在还不是你的对手,但他悟性过人,习武又是十足勤恳,假以时日,他一定可以挫败你的野心。要杀我一个武功低微的女子,在你不费吹灰之力。只可惜百年以后,旁人再论起你这位大人物,所能提起的,也只有这几件登不得台面的拙劣事。”

江冽尘神情微微一变,恍惚间有种极至的残忍在面上流转,似乎恨不得立时将面前的南宫雪撕成碎片。与此同时,却也不失有欣赏,甚或将她当做一个猜不透,看不清之人的研究。终于似乎下了决心,长如利爪的指甲寸寸收回,手掌也离开了南宫雪额头,淡淡道:“这样就杀了你,对于整个游戏来说,太没趣味。我可以再给李亦杰一个机会……就不知你身上,可带有什么独家信物?”

南宫雪死里逃生,还没缓过神来,倒觉惊愕多于喜悦。此时神智不清,隐约听他发问,没多细想,便径自答了出来,喃喃道:“师兄给过我一枚铜指环,他说,这就是我们的定情信物。虽说材质不过是最粗浅的黄铜,我却爱不释手。并不是他小气,不是的,他只是想将日常间一分一厘的花费都积攒起来,让我们能有一份安定的未来。我虽也并不计较,但他却说,我是他最爱的妻子,他不能委屈了我。成婚以后,等咱们的生活有些起色,逐渐步入正轨,还要买一枚黄金打造的指环,以此补偿……他还是不够了解我啊……其实我是个很容易知足的女孩子,只要是他送的,不论价格如何低廉,哪怕是田野间随意采来的一株狗尾巴草,其间包含着对我满满的爱意,我就会很喜欢,很感激。这指环是他给我的第一件礼物,我一直贴身放置着,舍不得戴呢……”面上泛起了些许红晕,看来更增娇俏可爱。

江冽尘听着她叙述,视线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很远的地方。以前的楚梦琳也是一个叽叽喳喳,活跃无比的女孩。每次出任务,无论是三人同行,还是他两人结伴,梦琳总显得格外开心。她在祭影教黑洞洞的总舵里闷得久了,身边又没有人肯陪她说话,陪她玩。即使是出外杀人夺宝,毕竟多了些见世面的机会。每经过大街上贩卖零碎小玩意儿的摊头,她就往往挪不动步,停下来这个看看,那个摸摸。常等两人都已走出甚远,才不得不将手镯再从腕上褪下,一溜小跑的追上去。暗夜殒对她体贴更为明显,时常留下来陪她,不管她将任何饰品炫耀般的套到手上,头上,都会笑着点头说好看。不像自己永远快步走在前,留给她的只是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对她的顽皮爱好报以冷言冷语。双方都是因出于恐惧,梦琳再也不敢明确表露出对小玩意儿的喜爱,只好将艳羡之情深藏于心。脚步仍是相契地跟在两人背后,一颗心却留在了摊头上,幻想着自己戴上那些玲珑珠翠后的美丽。正如暗夜殒私下所说,她的世界是单纯的,不染污秽,就如涉世未深的小公主一般。即使杀人无数,满手血腥,却掩不住本性中的纯洁,她是个爱做梦的女孩,得不到父母朋友的关爱,唯有在独自的世界里,编造一个个五彩缤纷的幻梦。可惜就如雨后的彩虹,在天空中绚丽一时,随即在虚无中永远消逝。

他两人自然都关心着楚梦琳,以自己独有的方式,对这个一起长大的小妹妹,这个刁蛮任性的小女孩,三人年幼时两小无猜的友谊,随着成长为少年而逐渐变色。江冽尘与暗夜殒或许会在深夜,独自逗留于某处小摊,寻思着:“这只簪子,梦琳戴上一定好看。”却没有一人敢真正迈出行动的一步。既怕被同伴耻笑,更怕在教主面前失却地位。因此楚梦琳从小到大,从没有收到过一件礼物,她也从不曾偷偷买过,最多是在无数个梦境中遐想罢了。

那时的年幼拘束,如今想来,无不成为深深遗憾。江冽尘目光由温柔再度转为森寒,道:“怎么,在本座面前,展现你们的恩爱?东西给我交出来。”南宫雪一时忘情,也未想到自己竟会在他面前如此失态,急道:“不要!”一面横过双手,护在了胸前。只道男女授受不亲,他既要自重身份,就不敢来胡乱碰一碰自己身子。人常是如此,很多时明知抵抗是徒劳,却也绝不肯束手待毙。

无奈江冽尘并不是那一类正人君子。见她推拒,也不再多言,突然抬手向她身上探去,上上下下地搜过一遍,连几处隐秘之处也是毫不避讳,重手重脚的捏了过去,其中却不含丝毫□□。南宫雪尖叫出声,用上了全身的最后一点力气,躲闪拍打,哭道:“你干什么?放……放开我,你别碰我!”

江冽尘道:“俗世之人在本座眼里,卑贱得犹如天地间一片尘埃,哪讲什么男女之别?何况对你这种全身上下没有几两肉的女人,我没有半分兴趣,就不知李亦杰怎会看得上。”南宫雪全身给他重重□□过后,又酸又疼,委屈得只想放声大哭。以往便是遇到再多苦楚,也绝不会令她有如此伤心欲绝。而那枚指环终于还是给他搜了过去。

南宫雪哭道:“你……你……还给我!宁可我自己死了,也不能让你借我之名,来要挟师兄!”江冽尘这回却很是听话,直接将指环套上了她食指,动作轻柔,近如爱抚,南宫雪身上掠过一阵颤栗,还没从这阵酥麻中缓过神来,指根突然一凉,接着就感到铺天盖地的剧痛翻涌袭来,胸腔间如同被抽空,几乎要晕了过去。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食指从手掌脱离,像一根僵硬的木棍一般,跌到了泥地上。滚得一滚,立即沾满了几点黄土、稀泥。转目再望,指节自根处平平断裂,涌出大片大片异常鲜红的血花。更有几滴流到了那断指上,形成五彩斑斓的纹路。前端戴着一个老旧的指环,整副场面看来,犹如一件在地底深埋多年的古物,终于得见天日,却仍处处尽显沧桑。

南宫雪仿佛此时才反应过来,痛得倒吸几口凉气。江冽尘任由断指甩在地上,随手从树上削下一截木片,随手甩在一旁,立在前如同一块牌位。初时稍有不稳,微风中仍可隐见晃动。南宫雪眼前阵阵发黑,对他动作却仍能看得分明。知道他是为防李亦杰到来时,难以立即得见,才预先设下这般布置,对他居心险恶真到了令人发指之境。江冽尘冷笑道:“等到李亦杰亲眼看见,他才会知道,什么叫做后悔。”还没等南宫雪出言厉斥,拂动袍袖,扯了她远远离去。

陆黔带着程嘉璇一路颠簸,赶到吟雪宫,没等入内,忽然将她一拉,猫腰藏到了近处的一排矮树丛后。程嘉璇大是疑惑,还想开口询问端详。陆黔做个“噤声”手势,示意她只管瞪大眼睛看着。不一会儿,果见一小厮捧了个瓷碗,鬼头鬼脑的从殿中走出,四面张望一番,确认近旁已无威胁,深埋下头快步疾行。直等他去得远了,陆黔方自树丛后探出了头来,低声道:“咦,那人干什么来的?背影很是眼生啊?”程嘉璇也顿时勾起兴趣,伸长了脖子,道:“不知道啊,你没有见过么?咱们要不要跟上去?”陆黔没好气的在她脑门上弹了一指,道:“我没见过,那是理所当然。你可是韵贵妃的贴身侍女,她有哪些随从,难道不是你应该最清楚?”程嘉璇一边轻揉着额头,道:“我?我没有留心过啊。说不定那是娘娘安插在某处的暗线,不愿暴露了他身份,因此每一回都是偷偷接见,我就更没有机会看了。”陆黔冷笑道:“你义父派你打探宫中情形,你怎地尽是一问三不知?心思也不知花到哪里去了。”程嘉璇面上微微一红,道:“好啦,现在不是要去打探凌贝勒下落么?扯到我身上来干什么?对啦……你说刚才那人,会不会正是去给玄霜送饭?咱们跟在他后头,或许就能寻到某处秘密牢房……”

陆黔接口道:“嗯,然后再打败几个看守的窝囊侍卫,带着牢中钦犯,逃之夭夭,是不是?只怕你在市井之上,听过太多说书套路了。”程嘉璇双眼放光,正想应和几句,听了他后半段之语,脸色顿时又暗下几分。轻声道:“那是跟与不跟,你拿主意罢。”

陆黔远远望着他前行方向,倒极像是朝着董鄂妃寝宫去的。近来董鄂妃颇受皇上宠爱,沈世韵暗地里吃了飞醋,曾暗中派他打探。那几条小路走得纯熟,早已烂熟于胸。再说若是送饭,断不会捧了个瓷碗便罢,多应是前臂上跨着个篮子,上端再以数块花布遮掩。想到程嘉璇的脑子中看不中用,临着大事,还得靠自己拿主意。想了一想,暗道:“假如这两方互不相干,齐头并进,盯了任何一方,可都把另一路拉下了。要说同小璇兵分两路罢,这丫头实在太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可不放心。”就如是担心自己反悔,迅速下了个决定,道:“别去理会,咱们先去探访韵贵妃。”程嘉璇“咦”了一声,似乎对跟踪的兴趣更为浓厚,一时割舍不下。但转念又想那人与己何干?最要紧的还不是先向江冽尘通风报信,立下功劳?关押玄霜一事,全由沈世韵一手置办,的确是打探实情的最佳人选。免不了些许不安,道:“可是……娘娘真会照实说嘛?”

陆黔道:“不成问题,她不肯说,我就哄着她说,逼着她说。只要到时你省事些,别给我胡乱开口,我就要把握对付她。”程嘉璇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应道:“是啊,你最厉害啦!那就全交给你了。”

陆黔胸有成竹,随程嘉璇一并入殿,先依礼办事,恭恭敬敬的请了几个安。又道:“娘娘,卑职是特来给您报信……”沈世韵不等他说完,截口道:“如果是有关李大人婚典生变,那就不必说了。本宫早已知道。”

陆黔心中冷笑,暗道:“你的消息还真是奇速。我们这边儿前脚才出了事,我后脚就赶来告诉你,竟然还给你抢先一步?只怕方才到场的宾客中,也有你的眼线罢?”点了点头,微笑道:“娘娘当真是‘不出房门,能知天下之事’,卑职着实佩服。只不过事发之时,我正在现场,对于□□,知道的实在不少……”程嘉璇心中暗暗焦急:“他急于邀功自表,在韵贵妃面前尽说些好听的,却要到几时才能扯上正题?”好在陆黔并没让他等太久,立即自问自答,紧接着又道:“好比如今的奴才,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对主子常常是报喜不报忧,有一件事儿您就一定不知。据说绑架了新娘子南宫雪,虽是七煞魔头所为,背后的策划者,却是凌贝勒啊……他两个名上是师徒,外部却早有传言,说他俩关系有点儿……那个非同寻常。”

沈世韵脱口道:“胡说八道!玄霜分明就是关在……关在……犯下错误,接受惩处之地,怎可能再脱身谋划?”程嘉璇听她几乎差一丁点就要说了出来,最后却仍极力忍住,真不知是该庆幸看到了希望,还是该叹息她的口风之紧,功亏一篑。

陆黔丝毫不乱,道:“犯过一次的错,就可以再犯第二次。试想江湖上那些耀武扬威的狠脚色,一而再,再而三,这玩意儿是会上瘾的。只不知玄霜是关押在了何处?说不定他与七煞魔头另有法子联络。咱们得先找出了这条新途径,才能予以切断啊。还请娘娘不吝告知,卑职替您解决这一切的难题……”沈世韵忽而冷笑一声,道:“不必多说,你二人拐弯抹角,要论真正的目的,还是为了来打探玄霜的消息?”程嘉璇忙道:“不不,我们是诚心为您排忧解难……”陆黔心中暗骂,明知沈世韵言辞皆有根据,胡乱狡辩只能更令她生疑,何况还是程嘉璇这个全无做戏天分之人,便是真话经她复述,也添了几分假,只苦于不及阻止。

沈世韵听她所言,几如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一般,淡淡道:“说来有趣,不知二位怎会混到了一起?陆大人,要打听南宫姑娘的下落,尽管去问小璇啊。她爱得如此世间罕有,天地无双,难道还没有几分感应?就只怕是她自己不肯说了罢?”随意几句话,便将僵持的局面抛转到了陆黔与程嘉璇之间。眉眼轻挑,尽是一副静等看好戏的傲气姿态。

陆黔不必向程嘉璇多看,心道:“这一点不必骗我,小璇那丫头心机是有的,但刚才看她一副情急模样,倒不是装出来的。何况这一条本是明路,她要是事前另有线索,就该将我朝相反道路上牵引才是。若说七煞魔头有多讨厌她,我是再清楚不过,还谈什么感应?……”干笑道:“那位被掳走的姑娘如何,老实说卑职并不关心。我得不到的东西,也不想给别人得到。何苦救她回来,再去当别人的新娘子?我不过是站在娘娘立场,想代您顺藤摸瓜……”

沈世韵微笑道:“哦?这位南宫姑娘,以前不是你陆大人的心头所爱?真要如此无情,等她一嫁了旁人,便要抹煞过往种种情缘?”陆黔道:“这叫做拿得起,放得下,当断则断。卑职须得时刻牢记,自己是娘娘的下属,这条命并非是为了自己,而是为成就您的任务而留,万死不辞。”沈世韵道:“你果真有此忠心,倒是利弊相间。初时本宫看中你野心广阔,往往人有多高的追求,便能有多高的成就,前途无可限量。但如你为一个女人,轻易受到沉重打击,就此心灰意冷,那还留你何用?你知道本宫所需是有志于天下,张得开,收得拢的谋士。只有他尚有谋夺人君其位之心,常以此为己任,才能真正将局势当做自家之务,深入浅出。历来奴才对主子敷衍了事,轮到自身,却没有一个不尽心劳力的。反观寻常死士,除了会听从命令外,根本不能当做一个完全的人来看待。这种脚色,通常是从小养起。训练得越早,才越忠心。我瞧陆大人对于第二条,是全然不够格的,又何必强将自己与之靠拢?”陆黔惊出一身冷汗,心道:“在她说来,似是一早知道,我当初投靠她时,便怀了称帝野心未灭。这些日子以来,她确是对我委以重用,不过是我自己不争气罢了……相反,我野心越大,她就越开心,只不过却要我这份算计,完全压制于她之下,谋划得再如何深远,也不过是她手下的一枚小卒子而已……是了,她放手要我去做天下第一,却不除主仆之名。将来我失败了,就将我一脚踢开;我侥幸成功,她仍是做得至尊帝的主子……忙到头尽是一场空,原来最终利益,仍是给她占了去……”这时真说不清自己是何感受,本以为自己处于强势一方,借力打力,如鱼得水,直至此刻方知,“借力”不假,却是他借旁人杯水车薪之力,还报于“全力以赴”之德,到底还是如一粒棋子般,给沈世韵玩弄于鼓掌之间。庆幸、恼很集于一处,又展开了新一轮的算计。

沈世韵将人才分为三、六、九等,寻常言语间已能见得差异。便是说辞尖刻,仍偏向于点到为止,后路则由他自去领会。若是将话说死,则更如一盘将各中路走势全摆完了的棋子,只得一步,便能看到注定的结果。虽简洁,却也无趣。下棋时最有趣是自己掌控全局,再来欣赏敌人垂死挣扎时,闹出的小插曲。天下之争,有趣的则是赏观世人违抗命运,最终认清自己的渺小,一张张无奈而悔恨的脸,这往往是比争战与输赢本身,更能令人兴奋之处。陆黔在他所有下属中,已算得是较为“老谋深算”的一位,这也难怪,曾经的青天寨大寨主究竟不容小觑。一边说着话,偷眼观察他反应,表情变化极其微小,却仍能给她捕捉到其中些“自惭形秽”的成分,能让他有了这样的心思,是再好不过。看出这一边发展恰如其意,又开口道:“怎么了,小璇,或者你的确不知他下落?上次他是怎样对你的?你为了他,算是送掉大半条命了罢?他可有说过一句关心,一句歉仄?世人付出,是该彼此相待,而不是全由一人耗尽所有。失去平等的爱情,卑微一方永远得不到真正的在乎。即使如此,你仍然不愿放手?其实以你的条件,要想嫁给一位家世好些的公子,也并非难事。或许是本宫多虑,说不定在你心里,早已另有打算?”

程嘉璇慌道:“不……没有,就算他亲手杀了我,我临死前所流的,也是爱他的血。这种话听来,或许太过虚假,但……的确是我的真心话。他能容忍我纠缠至今,始终未下杀手,在我看来,这已是我的荣幸,理当知足。我想……陆大人是为全娘娘之命,而我……我的确是个可耻的背叛者,我……”陆黔心道:“果然是个没用的笨丫头,给人家一激,就恨不得连老底都一并掏出来。人在江湖,首要的防身工具便是三分谎言。等你老实交待了,韵贵妃可要连我也一道疑心进去……”两人既是同伴,没奈何,唯有帮她圆几句谎,道:“卑职对娘娘,固然是一片忠心,天地可鉴。小璇么,您也知道,小女儿情怀,为他受伤,也不是全无怨言,只不过想听他安慰几句罢了。这么久没见,正是想去看他。玄霜能做那人的徒弟,我们两个无门无路,唯有去找他想想办法。”

沈世韵心领神会,对两人来意已是一片澄明,冷冷一笑,道:“既如此,二位还是请回罢。单为着一人私心,便要如此大费周章,可有丝毫顾念大局之想?何况玄霜这孩子的个性,是你们最为清楚不过。势力不足,偏生倔强有余。假如有心为他师父遮掩,就算你们去问,他也是绝不会说的。更要惹得他多起心思,更生风波。本宫暂将他软禁,并非惩戒,不过是让他静下心来,仔细考虑清楚。你们自己掂量掂量,万一凌贝勒出了什么事,更有几颗脑袋来担?”

程嘉璇心下焦急,即是在沈世韵面前,也忍不住想顶几句嘴。陆黔暗自无奈,一抬手止了她话头,道:“娘娘所言极是。那卑职就恭祝凌贝勒早日脱离魔障,成为满清大一统之继承者。至于七煞魔头下落,合格的臣下就应想在主子之先,娘娘未发话前,便先代将事事料理妥帖。由我们自行应付就是。”沈世韵道:“如此甚好,不送。”

程嘉璇双唇咬出了血丝,瞪大双眼,跟着陆黔一路踉跄而出,到得宫外,忍不住张口追问:“为何急于要走?难道你不关心雪儿姊姊了?她几句话说得难听,又有什么了不起?”陆黔不耐道:“你给我闭嘴!听不出么?她对于凌贝勒,早已抱不起指望,此番不过是为塞天下之口,又怎能容忍旁人坏事?咱们几个,不过是些拦路的小卒子罢了。要说雪儿……咱们到城外的落日坡瞧瞧。”程嘉璇一头雾水,听他说得状似胸有成竹,别无良策,也只得忍气吞声,亦步亦趋的随行在后。

落日坡位于城外朝东五里,两人没用多少功夫,气喘吁吁的登了上去。四野张望,自是空无一人。陆黔皱眉自语道:“也不知七煞魔头有心玩什么名堂,分明放下了话,仍要如此故弄玄虚。”不肯死心,在小山坡上深一脚,浅一脚的搜寻,指望着能寻着些线索。程嘉璇没踏出几步,一眼望见那一块直立而起的木片,在光秃秃的荒地间极不协调,显得尤为惹眼。壮着胆子走上前去,又不敢动手拨弄。她这副扭扭捏捏的模样没一会就引起了陆黔注意,也上前探看。木片一经拔出,立即露出了埋在下方的一截手指。此处正值风沙肆虐,不过半日工夫,已埋上了厚厚一层沙土。指端还留有几丝未干的血迹,程嘉璇究竟是女孩子,即使往日里血染修罗,蓦然见着如此场面,同是骇得心胆俱裂。惊呼一声,猫腰缩到陆黔身后。然而人皆有此心性,越是害怕,便越是忍不住的想看。战战兢兢的探头张望。陆黔来回翻转着手指,嘀咕道:“看来倒像是女人的指头……无缘无故的,怎会丢在此处……”

程嘉璇顺着他反复,好一会儿才试探着道:“我认得这枚戒指,那是李盟主送给雪儿姊的订情信物,她很是爱惜,一直贴身珍藏……”陆黔不等她话音落地,犹如换了个人一般,眼里立时涌起怒火,犹如要将天地一齐翻卷,怒道:“该死的,这个畜生,竟敢这样待雪儿……等我找到了他,定要他的好看……”

忽听背后一声怒吼:“待我先要你的好看!”陆黔仓促转头,就见眼前黑影闪过,一人疾扑而至,陆黔竟无隙退避,脸上先结结实实挨了一拳,半边脸颊立时高起,嘴角隐约有粘稠液体淌下,胡乱一抹,将满手鲜红在衣摆上随意擦拭,眯起一只眼睛,这才看清来人,却是一身戎装,满脸怒容的李亦杰。陆黔自问没欠过他重金白银,两人也无弑亲之仇,无缘无故挨他一记,任何有尊严之人也难以隐忍。咬牙道:“李兄?你怎会在此?难不成是跟踪我来的?谁准你叫人盯我的梢?”

李亦杰火气远比他更烈,喝道:“便是我叫人跟踪你,却又怎地?否则怎能得知这处所在?只怕现在还蒙在鼓里,傻乎乎的给你当猴子耍,东奔西跑的瞎起劲!上次你是怎生同我说来?我再问你一遍,七煞魔头到底可有留话?”陆黔干笑一声,道:“瞧你当时那副心急火燎,凶神恶煞,我便是记得,也要给你吓得忘光了。好罢,我老实同你讲,他确是叫我转告你,到城东的望日坡等他,否则便要叫你的婚礼变作丧礼……”李亦杰闻言,心中恼恨更是一发而不可收,喝道:“那你又为何不早来告诉我?事隔一日,倒似我对此不闻不问,岂不更惹得他恼?你只想着怎样糊弄宾客,说什么见了鬼的圆场面?”

陆黔道:“你的脾气,我再清楚不过,定要以为是我知情不报,故意哄得你天南地北的瞎转悠,就好趁此机会,自己去救雪儿,在她面前逞英雄,是不是?”李亦杰怒道:“难道不是?你肯承认是最好。你这混蛋……要不是你如此自私,也不会累得雪儿多受这许多苦!耽搁将近一整天……一天有多少个时辰你知道么?有多少事可能发生,你又知道么?我们耽搁得起,雪儿她耽不起!你……你……我真恨不得打死你这狗娘养的!”说着话又要挥上一拳,一旁抢上个白衣身影,却是原翼,张开手拦在两人中间,叫道:“李兄,你先冷静些。我们都知道你关心雪儿,但此事也不全是陆大人的错……”李亦杰怒道:“不来怪他,却该去怪谁?原公子,这与你无关,你快让开,我今天非要打死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

陆黔划开架势,挡住了几下攻击,喝道:“李亦杰,就算我们能理解你的心情,也没有义务来容忍你的无理取闹!动一动你的脑子,好好想一想,剁了雪儿手指的,是七煞魔头,又不是我!你拿我当出气筒,又有何用?他一意报复,你以为是你准时赴约就足够了么?又不知他能想出什么方法来折磨雪儿!这又何尝不是欺软怕硬?有本事,你找他去吼、去骂,拿刀去砍他啊!”

李亦杰满腔怒火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却是层层涌现的焦急悔恨,应道:“不错,等我找到了七煞魔头,不仅是一根手指,我要他千百倍偿还!将他碎尸万段,给雪儿出这口气,仍不足以补偿他对天下百姓所犯下的罪过!”陆黔附和道:“不错,再要将他尸体丢到海里喂鱼,丢到岸上喂猪喂狗!”两人一阵发狠,倒是程嘉璇听得心惊胆战,小声道:“不要……别伤害他!就算有任何对不住你们,尽管让我来给他赎罪!为雪儿姊不甘,尽可砍我一根手指好了,如果能够让你消气……”李亦杰骤然回身,一把扯住了程嘉璇衣领,恶狠狠的道:“住口!你以为我就不恨你么?不过是看你大病初愈,给你留一点面子,别以为我是什么正人君子,不敢动女人!那天要不是你半途生事,我早就能手刃了这个魔鬼!你以为自己的伤,受得有多高尚,值得你理直气壮?救他一个,等于害了世间万民!你到底明不明白?你这个愚蠢的臭丫头,心里有没有一点起码的是非观念?现在你还有脸来为他求情?我实在想不通,你怎能向我开得出这个口?他的罪过,大伙儿有目共睹,你应该也看得分明,却为何视而不见?我就不懂,他是哪一点吸引你。这种胡作非为的恶魔,若是不杀,简直无法向天下苍生交待!”

原翼与陆黔看不过去,齐来劝阻。程嘉璇在人前一向畏畏缩缩,而这回面对着李亦杰气势汹汹的斥责,却是破天荒全然不惧,一字字坚定的道:“李盟主,你不要这样逼我!我从没妄想过如何高尚,做一个像你一样,人人敬仰的大英雄,大豪杰!我只是一个小女孩,若你愿意,尽管将我看成一个笨丫头便是!我只希望自己的爱人平安无事,即使他从不会主动回头看我一眼,我也是心甘情愿!管他是好人,还是受尽切齿的坏人?只要他的一个眼神,要我随他到天涯海角,到天堂到地狱,我统统在所不惜!任何的苦难,都甘心代他承受,即使万劫不复,只要他开心,你也就会开心快乐!爱一个人没有罪,这种感情,你不是应该深有体会的么?就好像你待雪儿姊一样!”

李亦杰在她一套连环攻势下,竟第一次有了哑口无言之感,五指僵硬的松开,踉跄退后,将南宫雪那一截断指裹进衣摆,一层层卷起,当做宝贝般抱在怀里,喃喃道:“雪儿,你就要成为我的妻子了,没能保护好你,让你受到这样的伤害,实是我的无能!连自己的亲人也无法保护,还谈什么护佑万民的武林盟主?你一定在恨我罢,恨你受人欺凌之时,我却不能及时出现在你的身边……只要能找到你,恨不能让你打我两拳,踢我两脚,或许我心里还会好过些……不不,到得此时,我所想到的,竟仍仅是自身感受,实在是个没救的自私鬼!还不如死了干净!”原翼叹一口气,轻拍了拍他背,道:“李兄,再急也是无济于事,就算给小弟一个面子,先随我回府,慢慢商议。”李亦杰摇了摇头,道:“让我再陪雪儿待一会,也许……她会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原翼不耐道:“或许府上家丁已有些消息,多耽在此,徒然耗费时辰。你要是只会躲在这里伤春悲秋,雪儿才是真正的危险!”李亦杰骤然听得,犹如醍醐灌顶,整个人都冷了下来。

几人一路回府,刚踏进院门,便有一名家丁跌了过来,招呼道:“原公子,李……李大侠,二位终于回来了,这儿有一封信,是特地送来给李盟主。大伙儿等过许久,您仍是……那个……侠踪难觅……”李亦杰没闲心同他啰嗦,心情坏时,眼前一草一木都是罪过,劈头便骂,道:“为何拖延至今?我不是早吩咐过,叫你们飞鸽传书?何必定要等我回来?”那家丁一急,就有口吃的毛病,支支吾吾的道:“不是这样的,李盟主……方才是放了几只信鸽出去的,可不知怎的,在外头打过几个圈子,就都自行飞了转来,怎么赶都不肯出去……”陆黔干笑道:“或是这几只鸽子尚与你不大熟络,辨识不出……”那家丁信誓旦旦道:“绝无可能!这几只鸽子卖到原府前,一向是由我喂养,最是乖巧机灵!只要能让它在旁人贴身衣物上跳得几跳,就能牢记住那人气味,经久不忘,绝不会出岔子!”眼看着三人正要吵得不可开交,原翼匆忙上前,从那家丁手中接过信,双指并拢,在表面平平划过,沉吟道:“怪不得他,是这信上涂有些特殊药物,令鸽子叼在口中,便会晕头转向,辩不出路径……”李亦杰不等他说完,劈手夺过,指尖颤抖几次,总算将信摊平,其上画的是一段段歪歪扭扭的线条,细看却是一副地图,由城门口为起点,逐渐折而向东,经望日坡,仍一路蜿蜒不止,连转几个圈子,最后所指是个隐蔽在杂草乱石中的山洞。

李亦杰指尖收紧,缓慢将信纸揉成一团,终究耐不住心中烧灼,重新展开,“啪”的一声拍上桌面,唤着大家都来参看,道:“这封信分明是七煞魔头指名道姓,寄来给我,为何还要另做手脚,好让我不能及时收到?这魔头行事,实在是莫名其妙!”陆黔指尖在图形上刻划着,模仿出相应图形,道:“却不知他是邀你前往,一决胜负,还是指点雪儿的所在?不管怎样,看那个山洞,怪是阴森荒凉,你当真要去?”

李亦杰这半日以来,最烦恼处在于苦无线索,如今好不容易得着了一点头绪,欢喜尚自不及,忙道:“自然是去!人家下了战书,我总不能避而不接啊?况且能找到他,就等于找到了雪儿,龙潭虎穴也闯得,还在乎一个小小洞窟?你们还是别再阻止了,我意已决,誓无更改。”陆黔道:“我可没想过要阻止你,只不过么,每一次的英雄,不能独由你一人来做,也该给咱们兄弟留些出风头的机会。再说,雪儿是我弄丢的,我该负这个责。”原翼接口道:“不错,雪儿差一点就做了我的妻子,在你们没能正式拜堂前,我还有争取的机会。”李亦杰知道两人好说歹说,到底还是为了帮自己的忙,心下感动不已。再说不出推拒之言。

一行人顺着信中所指,最终果然寻到了一处山洞,拨开掩映在前的杂草,逐一钻入。途中分外警惕,生怕再见着些残缺手指。程嘉璇对南宫雪安危漠不关心,就怕再给了他们话柄咒骂江冽尘,疼得可是自己的心。本来几人并不欢迎她,但一来顾无闲暇,没心思同她深究;二来体谅她刚生过一场大病,不便拿太重的话来骂她。说到底,还是沾了伤病的光。幸喜这一程安然无恙,路上除了地面坑坑洼洼,凹凸不平,便是转角处多了些碎石块,始终没出现众人忧心之象,或是七煞圣君也玩腻了老花样。走到山洞尽处,只见墙上吊着个骷髅头,除此之外,空空荡荡。四人几乎以为是受了蒙骗,刚想掉头就走,李亦杰忽地凌空一指,将骷髅头击得粉碎,脚跟一挪,将其中飘飘忽忽下落的信正抄在手中,展开来瞧,另三人也都凑上前,几颗脑袋并在了一处。

信中大意说道:“李亦杰,老朋友,别来无恙?很遗憾,你又迟到了。本座生平最讨厌等人,因此对于不守时的访客,都要他懂得教训。如今我还不能拿你怎样,吃亏的是你师妹。你晚来一天,我就要她多吃些零碎苦头,黄泉路上相见,叫你们也认不得对方,别怪她怨恨你。相信你应该知道,本座一向言出必行,何况是对于仇家的报复?昨日之因,必有今日之果,你们一个都逃不掉惩罚。看着同伴接二连三的倒下,热血淋满你的周身,洗净污秽,那是何等辛酸,又是神圣的体验?人这一生,又能有几次这样的机会?好生珍惜着,记着是本座令你有幸品尝!话说回来,反正这样的女人随处可见,再找一个当玩物就是,或许你以为,我威胁不了你?不过你李大人是鼎鼎有名的武林盟主,一举一动,都是众人表率,想必不会做如此始乱终弃的薄情郎。虽说我是不好女色这一口,但到了市井间,要寻几个贪财好色的痞子,还愁报不上数?大概还能有个挑拣余地。不过,反正你这么爱她,心胸即能包容万物,哪还在乎,她是不是完璧?嗯?你说呢,咱们伟大的李盟主?

又及:你担心么?心疼了没有?一切是你咎由自取,正好让你得知,本座当初是何种心情!你们逼我害死自己兄弟,此仇不报,本座誓不为人。说不定我还会叫你亲手杀了你的女人,以保全其余人性命,不知你又作何选择?李盟主是永远不会牺牲百姓的罢?这出戏要如何开演,真令我迫不及待。当然,说不定我会念在往日的交情份上,让她少受些苦,或是留你们一具全尸合葬,二者选一,你看中哪一个呢?我先告诉你,一切还要看我的心情如何,又或是你的女人听不听话,否则我随时会翻脸。你就尽管在这担惊受怕之中,过好你余下不多的每一天罢。全局掌控在本座手中,你不过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而已。如今我腻了,差不多到了弃子之时……行了,你讨厌听我说话,想必也没什么兴趣来看我的信。再会了,我相信你定会赴约,替南宫雪招呼你。”末尾署名“天下第一尊王、七煞圣君敬上”

李亦杰大怒,狠狠将信揉成一团,甩在地上,一脚踢开,出拳狠狠砸上墙壁,震得灰尘簌簌而落,咬牙道:“我现在总算明白,他给我指明路径,又有意拖延,正是想叫我迟到,好以此作为虐待雪儿的借口。我曾说过,这魔头胆敢动她一根毫毛,我绝不会放过他!如今又怎是仅此而已?看他写的这些,令人直欲作呕!无论如何,敢碰雪儿一下,我剁了他的手!什么叫逼他害死自己兄弟,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是认准了暗夜殒一事不放,那……那又与我何干?他这个杀人凶手……我从没见过,有人脸皮厚过城墙,贼喊捉贼到了这般地步!”愤恨下又迁怒于原翼,指尖颤抖着指向他,嘶声道:“现在你还要不要说,他是怎样易于沟通?”

原翼苦笑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跟他比武,一决高下而已。黑道高手,同样是高手。不过据此看来,他至少是极重兄弟情谊……”李亦杰怒道:“重他见了鬼的重情重义!都他娘的是虚情假意!”

另一边程嘉璇全然与三人脱节,自顾自将地上纸团拾起,捧在胸前,爱不释手,喜道:“这是他的手迹,我要贴身收藏!”陆黔满心烦躁,挥手将纸团打落,在地上滚得几滚,背面竟显出些花纹来。原翼瞥得一眼,顺手拾起,上端果然是一长串线条,就如方才在府中所见相类,而图形汇聚到左端某处,便半途而止,从中辨不出分毫线索,任谁都能看出这不过是残缺不全的零星一角。陆黔低声道:“只怕七煞魔头的用意,正是跟李兄长久拖延下去,时不时送半幅地图来,吊足他胃口,或许还会附带些……等他集齐了全套,雪儿恐怕……也就彻底完了。这就像逗弄蟋蟀差不多……”说话时声音虽轻,但在李亦杰这伤心人听来,耳力极灵,立时激得一跃而起,喝道:“绝不能由着他为所欲为!你要报复,我可以奉陪!这样为难一个女孩子,算什么东西!原公子,你不是自称人脉最为广阔,任何情报都逃不脱你耳目的么?怎就查不出雪儿下落?我再不想被动地等他的地图,想到那些个鬼画符,都是以雪儿的滴滴鲜血换来的,我……我的心都在流血!”

原翼道:“实在抱歉,李盟主,不是我不肯出手相助,当真是……无能为力。换做旁人,或许我还有法应付。但七煞圣君……实在没有胜他的把握,帮不上你。”李亦杰急道:“路是人走出来的,还没有试过,你怎知道不成?如此畏首畏尾,你还是不是我认得的原翼公子?假如是为了……”原翼道:“我不是出家人,却也从来不打诳语。在我看来,与其给人无谓的希望,还不如教他早早认清现实的为好。我绝不是不肯救雪儿,更不会因为她做不成我的夫人,就怀恨在心,见死不救。只是我曾同七煞圣君交过几次手,第一次他身受重伤,又未练成七煞真诀,我占了两重优势,才勉强与他打了个平手。那时的我,初入江湖,年少气盛,正是这一战,才让我真正懂得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即使在四大家族之外,也有不少隐藏的高手,我们再也不该自满于坐井观天。而今……那两种弱点都已经消失了,别说胜算,就连扛得过几招,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别让仇恨扼杀了你的清醒,他的武功……确然极强,敢称世间第一,并非狂言虚妄。贸然动手,咱们只能处在不利一方……”

李亦杰一摆手,道:“不必多言,反正你说来说去,尽是在找借口。这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之语,听多了也没有什么意思。你们都害怕七煞魔头,我偏偏不怕,就要去寻他决一死战!”原翼强将他拉住,道:“你这样去,同送死又有什么分别?你死了不打紧,雪儿嫁给我,一样可以得到幸福,但那些信仰武林盟主为神圣救世主的人又怎么办?你要让他们的信念,全部都垮掉么?即使牺牲,也不该做无谓的牺牲。方才我只说世间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却没说天下也该奉他为尊!真要说能够打败他的人,一时半会,也不是找不出来……”

李亦杰犹如在黑暗中踟蹰已久,骤然看到了一缕光亮,忙道:“当真?只要他能为天下人除此大害……不不,往后我再也不说这些空话,只要他能助我救回雪儿,便将这武林盟主的位子让给他,又有何妨?”原翼苦笑道:“他不求名,不求利……咳,李兄,话说到这份儿上,你该想到了罢?我是四大家族的后人,家父早已避居世外,然而他的武功,在数十年前称霸江湖,也不是难事,看我尚且如此,他更是十倍百倍的远胜于我,想来还不致落败。再加上平、夏、柳三家的几位叔叔伯伯,克敌取胜绰绰有余……”李亦杰此时尽为狂喜淹没,全没留意到原翼面上全无笑意,抚掌道:“是了,我怎就没想到?只要令尊同几位世叔伯肯出手,那七煞魔头就只剩下抱头鼠窜的份儿了!他的武功练到再如何厉害,终究也逃不过年龄所限。后生小子,安敢在前辈面前卖弄?”说着自行比划起来,就如江冽尘已给他制服,正跪地听候发落一般。

原翼苦笑道:“李兄,你想的太天真了。这世间就是如此,肯出头的武功不济,能胜过他的又不愿揽上这个担子。你不知家父的脾气,教导我的从来都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那也是他自己的人生信条。我正是不满他这点冷酷无情,在他身边,就像待在一个寒冷的冰窖里,实在令我难以忍受,这才独自出外闯荡。只要是他不喜欢,管你是武林盟主,是皇帝王爷,哪怕是天王老子阎王爷,他也照旧不理。对我这个亲生儿子,他都可以不闻不问,哪怕死在外面,在他心里,不过是冠以‘家族败类’之名。何况是帮一个外人……”李亦杰脱口道:“雪儿不是外人!她是你未过门的妻子!”陆黔也帮腔道:“不错,你且先这么哄骗着伯父,再缓慢延迟婚事。反正感情不能勉强,将来就算给他知道了真相,也不敢棒打鸳鸯,岂不就成全了一对新人?事后你再向他解释就是。要是担心一个人讲不下,我们都来帮你。”李亦杰涩然一笑,道:“不是的,你误会我了。伯父是咱们的大恩人,怎能随意哄骗?既然原兄始终爱慕雪儿,不如就由你来娶她。作为未婚妻子,未来的媳妇,怎样也算不上外人了罢?”

陆黔插话道:“雪儿不是一件随意施舍的东西,她会笑会动,会思想。在她心里,一早就认定了你,谁都改变不了。难道到得此时,你仍想不负责任,还要伤她的心?”原翼则道:“你们实在不了解家父的性子。在他看来,儿媳妇将来要给家族传宗接代,最是要紧,可得让他挑选,否则就算是子女自行看中,也得层层通报,再由他参考认可,才算真正通过。即使不算门当户对,至少也得配进我原家的门。他多年隐居世外,恐怕连七煞圣君这一号人物都没听说过。假如让他知道,自己的儿媳妇给一个‘名不见经传’之人掳去,要胁旁人,怕是心中印象一落千丈,再也不可能同意这桩亲事了。顺理成章,相助救人一事也成空谈。不仅如此,我离家出走,在他看来更是大逆不道,现在怕是仍记着我的仇。不念亲情,难得回家一趟,竟还是为了一个女人求助。勿说旁的叔伯母在场,连我自己也觉着说不过去。因此我劝你……最好还是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

陆黔与程嘉璇听他娓娓道来,头头是道,几乎将所有出路统统堵死,确是再拿不出一个主意来,都是一脸同情地看向李亦杰,只想劝他节哀顺变,另觅它途。李亦杰此时却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闻得阻力愈多,勉力一试的心意却愈加坚决,毅然道:“不,轻言退缩,绝不是我的惯例。即使山岩阻道,我也非要在其中开出一条路来,未尽到十成努力,没资格轻言退缩!假如四大家族的所在不能给外人得知,尽管蒙起了我的双眼便是。我相信伯父既然同样是人,就该有人的感情,最多不过是略有些顽固罢了。任他再如何不通情理,经不住我苦苦哀求,将与雪儿一路走来的经历向他如实相告,料来金城所致,金石为开!况且你离家日久,与令尊大人的矛盾只会逐渐激化,长久僵持下去,不是了局。世上只有不肯过的桥,没有解不开的心结。趁此机会,和解了双方关系,从此得享天伦慈孝之乐,岂非更是乐事一桩?我有这个信心!原公子,难道你还没有这份勇气么?”

原翼苦笑道:“实在说不过你,天底下大概只有你李兄有这份本事,分明是为了自家□□,却假托为我成全父子大义……也罢,这些大义凛然之言,待你留到他面前去说。我原翼自小便桀骜不驯,凡事随心而行,自小在家族中就是出了名的,为了朋友,为何不能两肋插刀?只不过……你有把握,便是口才再好……我也没有那份信心。”

如此,原家庄一行,糊里糊涂地就算敲定了下来。最终商定人多眼杂,避居多年的世外高人也不会喜见外人蜂拥而至,吵闹不休,破坏了庄中清静,是以由原翼带同李亦杰单独前往,陆黔与程嘉璇则留在宫中,一边继续打探消息,同时伺机行事。对这两人的托付,实难令人放心,临行前几句交待,也不过是走个形式而已。而南宫雪一边的情况,更是众人难以料想得到。这些日子,江冽尘带着她四处游走,似无既定路线,有时甚而大兜圈子。南宫雪每想寻出其中规律,总不可得。距京城日远,心中的焦急一天胜似一天,然而对于江冽尘的打算,却已积聚了些模糊论断。这天两人暂在一座破庙中歇脚,南宫雪背靠着身后廊柱,手足均未捆缚,连穴道也未封起一处。但连日以来,早已学得乖了。江冽尘表面看来对她毫不挂心,实则每时每刻,盯得比谁都紧,只要她稍有异动,都避不过他掌握。既然逃不出去,倒不如以静制动。此时她没什么心思再来使疑兵之计,当真是身心俱疲,懒洋洋地不愿再多动弹。不管事况到了何等境地,她始终存有信念,相信李亦杰定会来救自己,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时日越久,便说明他准备得更充分,而非卤莽行事,那还不如养精蓄锐,趁这空闲,多积聚些体力,到时才不致拖了他们的后腿。借此机会,说不定还能了解得他更多些,找出暗藏弱点,好为日后一决死战埋下先机。她固是胸有成竹,与之相比,别看江冽尘每日里若无其事,对她说不了几句话,也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倨傲神气,深心里却不信他不紧张。单就他每给李亦杰写信,都要经几次重绘,方觉满意,足可小见一二。想他自负强胜无敌,在自己眼里,也不过可怜可悲而已。忍不住嗤之以鼻。一不留神,“哼”的一声便从鼻端逸出。

江冽尘此时正是在设计一副新地图,毛笔反复圈划几次,总画不出满意的图形来,正值烦躁,忽听她这一声冷哼,从中自不难分辨出深深不屑。缓慢吸一口气,维持住自身气势,冷冷道:“你想说什么?”

南宫雪身子略微前倾,冷笑道:“说你很可笑啊,你还觉不出来么?果然是没半分自知之明!你不觉得,照你如今这般,每给我师兄去一封信,就要慌忙带着我转移阵地,十足像个坐立不安的过街老鼠?这又是何必呢?既然如此怕他,为何偏就不肯安分,还要一再去招惹他?”

江冽尘最听不惯旁人贬低他武艺,一等她话音刚落,立即接口道:“谁说我怕了他?本座是想,上次望阳坡的教训,定能让他记忆犹新。开了这个先例,他这几天定要提心吊胆,认定了我会时常虐待你。为此寝食不安,对战力大大有损。以这种状态来面对敌人,只能加速注定的败局。到时就让你亲眼看看,你眼里的救星,所有人眼中的英雄,在本座面前,是如何的不堪一击,跪地求饶!而我绝不会怜悯。”

南宫雪道:“师兄临敌,无论差距如何,定会血战到底,却不可能向任何人求饶!既然你根本不了解他,就不要胡乱诋毁他的声名!夸口话说得越满,越能衬出你的心虚,你不知道么?假如想向世人证明,你胜得过他,就该以真正的武功,堂堂正正将对手打败。正因你自知不敌,这才暗地里弄这种卑鄙手段,想让他因我而分心。这等明行耍赖,便是给你侥幸赢个一招半式,也是胜之不武!”

江冽尘道:“求不求饶,只怕到时候由不得他!哼,臭丫头,你懂得什么?不妨再告诉你一个秘密,那些他苦心收集的地图,全是假的。等他终于集齐,就会发现自己连转了不少复杂路线,最终依旧回到□□!一败涂地,你说他当时,会不会气得脸都绿了?嗯?不过最有趣的不是他的表情,是瞬间袭至的绝望。他会觉得再也救不得你,那种深切的悲哀,对自己无能的自责,会无孔不入,将他彻底侵吞。我教给你,这是一种心理战术,谁先撑不住,谁就输!但本座与他不同,他有了感情的羁绊,这是最大的弱点,无异于自掘坟墓!成败早已显而易见,只是你们这些愚蠢之徒还要苦苦执着于什么‘邪不胜正’的谬天大论,坚持不肯承认罢了!”南宫雪道:“耍赖便是耍赖,哪翻得出这许多花头来?你二人事前并未讲清规则,他始终光明磊落,而你却从头到尾,鬼鬼祟祟。若是自信必胜,何须用计?当初各派联手灭你祭影教,也是出于沈世韵一手策划,与他何干?你这是非不分,见事不明的小人,连报仇也找错了对象,一腔瞎起劲,还不知谁是真正的愚蠢之徒?”

江冽尘双拳握得格格直响,恨声道:“没有那么容易,本座一切行事,不是怕他,只是为了一报还一报,让他尝尝失去心爱之人的为难和痛苦。谁让你愿意做他的女人呢?那么一切的兴衰荣辱,都要陪他一起承担。”

他威胁得越是声色俱厉,南宫雪反而全无惧色,笑得更为灿烂,道:“你又在说谎了,或许也怪不得你。这么多年,早已养成了习惯罢?凡是不愿接受之事,就逃避去面对,不惜自欺欺人?问问你自己的良心,这一战,你果真有必胜把握?别的不谈,上次在宫里,师兄拿来对付你的西洋兵器,如果你记性够好,想必也很清楚它的威力究竟如何,是不是虚张声势,你自己最清楚!你敢说,你对付得了?我虽未曾亲眼所见,就据旁人茶余饭后的闲谈,也知道你那次受伤不轻,否则怎会连些寻常暗器也招架不住,还要用小璇来做挡箭牌?假如宫中兵士都装备了这种武器,再引你入围,同时攻击,你纵有所夸口的通天彻地之能,也抵敌不过罢?如果你继续为非作歹,这就是必然的定局。没有人甘心被你踩在脚下,你也算不得什么天赋异禀。古来多少能人异士,自负甚高,倘若多行不义,仍然没一个有好下场。”叹了口气,语气微转柔和,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难道你就情愿灰飞烟灭,再遭万世唾弃?不想救你自己么?我相信你并不是本性就如此邪恶,六年前我认识的你,不是这样子的。即使满手血腥,那不过是奉教主之命,不得不为,全不像如今这般丧心病狂,要将天下人的性命,都当做成就你野心霸业的踏脚石。”

江冽尘冷笑道:“住口!住口!你懂得什么?都是你们逼我的,一步步将我推下苦海深渊,现在还要假作出慈悲心肠,到我面前扮救世主,给谁看?以前的我正是太幼稚,竟会愚蠢的相信世上有所谓的真爱。总算我如今终于想透了一切,也看穿了一切,为时不晚!这个天下,终究是属于我的,谁都不配抢走我的东西!”他虽已极力忍耐,情绪却已激动不已,失了前时冷静。

南宫雪道:“世上当然有真爱,只是你还没有遇到而已!却怎能一概而论,全盘否决?你抱怨世人没有给过你机会,因此心胸狭窄,企图颠覆世间,来找到你渴望的那份平衡,不是么?但你可有想过,机会不是天上掉下的馅饼,不是别人活该捧到你面前,等着你笑纳的东西,而是需要自己去争取!当你走错一步,自然要多走十步来挽回,人人如是,对你也没有什么例外。你心里只装着恨,只记着别人是如何对不起你,却为何从不想想别人给你的关怀帮助?与其用恨来颠覆整个天下,怎就不能尝试着用爱来包容它?你会发现,爱的力量,比恨更强大,也比恨更美好,唯有爱,才是真正至高无上的永恒。你说这世间属于你,不错,却只说对了一半,人处于世,天下就是属于每一个人的,只不过每个人分得的,是沧海之一粟而已。你能如此重视与一个人的友情,说明你良心未泯,也是渴望着关怀的,是不是?那你就应该先试着去关怀别人,假以时日,我不敢说对你敬若神明,簇拥膜拜,但你至少可以过一份正常的生活,可以体验些温情,那比冷冰冰的服从更珍贵。若不是我心里仍然将你当做朋友,我不会对你说这一番话……”

江冽尘冷冷看着她,默然半晌,道:“本座这些年来,早已造下了数不清的杀孽,就算你可以不计前嫌,又怎能保证别人也一样的原谅我?那些父母亲朋,死在我手上的不计其数,只怕都惦记着背地里捅我一刀。第一步选了方向,对于另一边而言,自是步歩维艰,难以立足。好比他……就算我不说,你也应该明白。你们这些名门正派,不过是将他当做工具,可有真心接纳过他?”南宫雪见他语气隐有松动,似乎有了劝说之望,眼神中更增添了神采,道:“当初旁人认定他是你的属下,是魔教恶徒,固存多年的偏见难以磨灭,也是人之常情。但我可以保证,以师兄武林盟主的地位,如果他愿意护着你,就没有人敢轻易动你。几句非议,忍忍也就过去了,反正你早已习以为常……”

江冽尘听她这一句触犯忌讳,突然又恼怒起来,道:“不要笑死人了,什么叫让他护着我?本座还没到了自立无能,要居于他人之下,由人庇护之境。怎么,想废了我的武功?你知道我是几经辛苦,才练至如此成就?做一个不会武功的废人,不如干脆些死掉。本座不会接受败局,更不会在败局中奢求苟延残喘。既然我注定要给人咒骂,在黑道白道,又有什么分别?让我做黑道尊主,与一个白道的过街老鼠,换做是你,你作何选择?没成想到得此时,你心里竟仍存着感化我的念头。我不知是该怜悯你的无知,还是嘲笑你的愚蠢?你命不久长,还敢如此大言不惭,我随时可以料理了你,带着你长篇大论的救赎,到阴曹地府哭诉去罢。我不需要任何人的爱,你们尽管带着对我的恨,一起滚到地狱里去,你说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南宫雪的情致在他几句冷言冷语下,熄灭殆尽,淡淡道:“看来是我太傻,有些人的确是无药可救。不过,不懂得真爱的人最为可悲。我当然相信,你要杀我轻而易举,或许师兄现在还不是你的对手,但他可以继续努力,并有其余同道的帮助,即使最后仍然敌不过,我们在天上,依旧相亲相爱,能与最爱的人在一起,并不寂寞。而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待在世上,众叛亲离,忍受一切生老病死的苦楚,看着被你自己的战火肆虐,满目疮痍的土地,我不信你会有所满足!即使我死,只因早已知道了未来注定的结局,死而无憾。让我笑着来看你的毁灭!”

江冽尘冷冷的道:“那你要等些时日了。本座才是世间的真正主宰,这日升月落,全应由我定夺,为我卑躬屈膝。即使过得个千万年,等到天与地一齐灭亡,我也不会受到半点损伤。只因我才是永恒的王者。”南宫雪道:“荒谬!跟你说话,就同与一个疯子交流没什么两样。天地混沌初开,其后而有生命。人畜草木,处于世间,莫不如蜉蝣居于四海,朝生暮死,卑微脆弱,渺小得还不如一粒沙!竟然有人敢放胆狂言,说自己的性命超越天地,即使是你做的一个梦,也足以让所有人视为笑谈!”

江冽尘喝道:“你给我住口!别再说了!既然你如此恨我,我就让你更加痛苦。你说李亦杰因何会为你所迷?论相貌,你虽然比不上沈世韵,好歹也算个清秀佳人。与之是否相关?”南宫雪昂然道:“我与师兄共历患难,同生共死,这份感情,是在千锤百炼中所诞生,才不是为着什么易逝的红颜。像你这般无情无心之人,绝不会懂,不要用你比墨更黑的口舌,再来侮辱我们的爱!”

江冽尘丝毫不恼,兴致更胜往昔,道:“无关紧要?好啊,既然你信任李盟主,我就来替你验证一下如何?且看他是否会为了爱你,不顾你的相貌。”一手捏住了她的下巴,高高抬起,逼她仰视着自己。南宫雪瞥眼见他指间把玩着一把匕首,暗自冷笑。扬言要毁自己容貌,不过于用刀子划几道血痕而已。反正如今宫中医术先进,疗伤化瘀诸类药膏甚多,不愁消不去面上疤痕。视线不仅不避,反而高高扬起,直视着他。岂料江冽尘手起刀落,并未挥向她脸,反而刀柄转上,抵住了自己额角,顺着半副面具边沿一路刻下,淡淡自语道:“这副面具,六年来我从未脱下过。作为第一个看到我毁容后的相貌之人,实是你三生有幸。”不知怎地,南宫雪忽感周身掠过一阵凉飕飕的冷意,寒毛倒竖,没来由的生出种预感,似乎要发生一件极为可怖之事。江冽尘双指按上额头,缓慢挪动拇指,托住面具底部,另两根手指继续划开,自鼻梁停住,勾住了另一条缝隙,颇有几分玩味的笑了笑,缓慢将面具取下。空空荡荡的抽离面颊,定在空中一瞬,猛然手腕一低,直将全无遮掩的脸容凑到了南宫雪面前。

南宫雪见他半边面孔一如往常,仍然足以诱惑不少无知少女,而隐在阴影中的半张脸,一经看清,竟是犹如幽魂恶鬼一般阴鹜狰狞,令人看过一眼,便是今生今世,再不愿见,胃肠也跟着抽动起来,阵阵冰凉欲呕。变了形的眼睛直瞪瞪的朝着她,眼珠更显突出,为凌厉视线更添了几分森然。不仅找不出一处完好皮肤,甚至连经炮火肆虐的战场也不至毁损得如此彻底。皮肉焦黑溃烂,东一块西一处可见翻卷塌陷,便算穷尽笔墨,或将世上所有鬼怪面具一齐算来凑数,也难以抵得上其中万分之一。不要说几日间的饮食再无胃口,恨不得连多年前的一切食物一并呕得干干净净。宁可承受切断四肢的酷刑,也不愿再对着这般容貌多看一眼。等南宫雪稍许恢复了些神识,“啊”的一声惨叫,本以为这会是有生以来最为凄厉的叫声,怎料连她的喉咙竟似也骇得哑了,语调破碎,词不成句,立即将头别转到一旁,紧紧闭上双目。然而这一幕初时给她冲击过大,即使眼前一片黑暗,那张鬼脸仍然忽大忽小的在眼前闪现。江冽尘对这效果似是极为满意,转过手掌将她脸庞扳正,两人几近鼻尖相贴,低声道:“看哪!好好看着!觉得很吓人是不是?你说,如果把你的脸,也弄成像我这样……李亦杰再如何大度,有容人之心……只看一眼,也能令人痛不欲生,谁又能忍受,日日夜夜,都跟这样一个丑八怪待在一起?你所谓的,真爱不因容貌而异,在这种现状面前,根本就愚蠢得不堪一击!你现在懂得了没有?世间有许多丑恶、残酷的东西,是你这样的娇弱花朵从未触及,那就不要满脸的道貌岸然,张口闭口都是些虚空的大道理,我最讨厌别人给我说教!”

南宫雪上齿紧咬住下唇,花了半天工夫,才终于止住牙关的不断打战,语无伦次地道:“怪不得……怪不得你要戴着面具,这……这……我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请你,还是……戴上,行不行?这……到底是怎么……”江冽尘道:“为何要戴上?我倒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你说,程嘉璇那个小丫头,如果见到我这副样子,还会不会再死皮赖脸的缠着我?你觉得害怕,我就要体谅你?听说过见怪不怪没有?等过些时日,你习惯以后,也不会再害怕了,或许我还会开恩,留你一条活路,对女人来说,这种折磨,比死更残忍。就不知到那时,你还敢不敢看到任何镜子?你要问前因后果么?这就是我反教篡位,成功后的代价。那老东西最终的临死反扑,对我而言,也不过是在日后生活中,一点小小的不方便而已。”南宫雪轻声道:“这……是天下奇毒……?”

江冽尘道:“你只说对了一半。这不过是取了断情殇的一点零头,又胡乱加些毒粉毒液,配制而成,是个半生不熟的成品。我再给你看一样东西。”从袋中取出一个漆黑的小瓶,指尖在瓶壁上轻轻摩挲,道:“这就是最原本的断情殇,非我自夸,毒性堪称天下居首,只要一滴,就可以将你这张迷人的小脸毁得不成人样,对于摧毁一切美好,本座向来最有兴趣。”一边将瓶塞缓慢拔开,凑近了她面前,一股极其刺鼻的味道登时升腾而起,在斗室内蔓延,南宫雪屏住呼吸,却仍忍不住双目辛辣,泪水直流。感到脸上掠过冰凉触感,登感酸麻,同时犹如烈火烧灼,又如千万把小刀攒刺。脑中现出了一张皮肉溃烂的面容,细看却是自己。以这副颜面,再也无法外出见人,恨不得立时死掉的才好,但知江冽尘一心折磨自己,绝不会让她轻易如愿,怕得哭了出来。汹涌而出的泪水将眼皮涨开,恍惚间却见那药瓶顶端盖着瓶塞,好端端的停在面前,而江冽尘指尖停在她耳际,此时才缓慢收起。南宫雪半觉愕然,突然生起了一丝狂喜的渴盼,颤抖着抬起手掌,在侧脸缓缓扶过,触感仍是柔滑光嫩的肌肤,全无假想中的坑坑洼洼,原来自己容貌未毁。这骤然大喜大悲之间,竟对江冽尘也怀了些感激,向他微微一笑,就差没加一句“多谢”了。

江冽尘将断情殇的小瓶在掌中掂量了两回,重新收入袋中,道:“刚才是同你开一个玩笑,不过么,也不尽然。只因本座突然间有了个更好的设想,最刺激的戏码,就该留在落幕之前展示。对于女人,最让她生不如死的手段,莫过于在她的心上人面前,毁了她的容貌。咱们先恭候尊夫的大驾便是,到那时,一切都要做个了结。所以你要是希望自己的美貌得以维持更久些,最好日夜祈祷,让李亦杰晚点找到你。只不过他心急如焚,恨不得挖地三尺,在这种催命的动力下,速度绝不会慢。你看,是不是可笑得很,他都是为了救你,才如此拼命,殊不知正是他这份卖力,加速了给你送葬的脚步。”南宫雪怒目圆瞪,然而在他一番摧残下,再也显不出丝毫气势,仅剩的唯有徒劳抗争的不甘。江冽尘长声大笑,径行而去。等得脚底刚一踩上门框,却又再次回转过头,将面具扣回脸上,道:“晚上早些休息。明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让你用心来赎自己的罪。”说罢反手甩上庙门,当真行去。

南宫雪缩在角落,只感身心俱疲,再也支撑不住身子重量,委顿倒地,面庞贴在冰冷的地面上,隐约感到了些泪水的热度。想到明天仍将继续的折磨,禁不住浑身颤栗。耳边却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轻言安慰,说道:“在师兄没来之前,他不会杀你,也不会毁你的容,那么随他带我去哪儿,骂我几句,打我几巴掌,对我而言,还有什么干系?他是个卑鄙的垃圾,别人越是痛苦,他就越开心,我……偏不要他称心如意。”咬紧嘴唇,小手抱住双臂,在抽泣中缓慢入眠。

次日,风和日丽,却是个难得的艳阳天。第一缕阳光射上眼皮之时,南宫雪就已清醒过来,却仍躺在地上不动。约莫过了几个时辰,江冽尘才推门进庙。听着脚步声在空旷的荒庙中回响,倍增阴森。最后在自己面前停下,冷冷的道:“少给我装死。起来。”

南宫雪冷哼一声,道:“我醒了几个时辰,还不知是谁磨蹭。”说着扯住他衣袖,动作僵硬的爬了起来。江冽尘对她如此顺从并非不奇,却没开口询问,道:“那就好了。走罢。”南宫雪随行在后,如同一只最驯服的猫儿一般,一路不仅从未反抗,连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讲过。江冽尘处事谨慎,虽不信她有能耐威胁到自己,仍然忍不住发问道:“你今天怎会如此听话?”

南宫雪冷笑一声,淡淡道:“反抗有用么?你会因此放了我?那还不如大家都节省些力气。”江冽尘道:“不错的论断。为何早不这样想?你再来猜猜,我是带你去哪儿?”南宫雪道:“贵教遗迹是么?真是毫无价值的问题。在你眼里,所有人都是罪人,能够称得起你一句‘赎罪’的,除了殒堂主,哪还另有旁人?”江冽尘目光微微一动,似乎瞬间闪过些温情,遂道:“稍许聪明些,或许足以自保。但作为女人,过于聪明,不是什么好事。”南宫雪全不留情,道:“就像沈世韵一样?”江冽尘眉头拧紧,狠瞪了她一眼,终于忍下了出手动粗。南宫雪冷笑一声,走在他身旁,毫无俘虏之象,大摇大摆,直要令看客颠倒了尊卑。实则南宫雪昨晚经他一吓,满怀嫌恶,如今也不过强充坚忍,好掩饰无处不在的畏惧。

两人经一路跋涉,并算舟车劳顿,这天终于到达了祭影教旧址。四下里空无一人,连高飞的鸟儿也嫌此处太过荒凉,枯萎的枝头不见盘踞。南宫雪轻叹道:“寸草不生,满目疮痍……这,真令人难以置信,这竟然就是过往江湖中罪恶的大本营。时局变动,几易寒暑,一至于斯。”仰望几处硝烟下的洼地,幽幽吟道:“悲哉人道异,一谢永销亡。帘屏既毁撤,帷席更施张。游尘掩虚座,孤帐覆空床。万事无不尽,徒令存者伤。”江冽尘不耐道:“少来虚情假意,显摆你那几句酸诗歪词。我教地底亡魂,没有一个会领你的情。这就让你睁大了双眼看看,你们正派中人自负英豪侠义,洗掠之处,倒比给我们灭了门的山庄更为惨烈。你主张众生平等,那么依你之见,究竟是谁造孽更甚,谁更该死?”

南宫雪轻声道:“我不知道,照理说来,他们是魔教中人,本应死有余辜。然而蝼蚁尚自求生,渴望活下去是没有错的,即使为此不择手段,那也仍是他的本能……我从没说过,名门正派行事就一定是对的,只是……双方为何非要敌对,为那一点蝇头小利拼得你死我活?就不能和睦相处,平等分配?”江冽尘道:“说的尽是废话!你也懂得是蝇头小利,双方人数众多,不下几次,就该分得精光。那不如由强者掌权,将大头尽握于手,好过旁人兀自争夺。”南宫雪张了张口,最终却想不出该以何话辩驳。

江冽尘不再接话,举步上前,来到一块残缺不全,周边杂草丛生的木牌前。南宫雪似是心中有所预感,不用他招呼,紧跟着走上前。江冽尘觉出她就站在身旁,仍有些微微瑟缩,冷笑一声,道:“或许你觉得他生前很威风,家喻户晓,名动江湖。怎知世间浮华,尽是些过眼烟云。到得身故,终究是归于黄土,连一块完整的墓碑,都没有人来给他立。这里不是衣冠冢,什么都不是,他消失得干干净净,没留下一点痕迹,比他来到这世上之前,不会多带来一星半点。一个人无知无觉,匆匆而生,仓促而死,由不得自己一点意愿。你说,这样的生命,以如此卑微的方式存在、消亡,是不是可悲得很。”

南宫雪自然知道其所指是暗夜殒。自那日魔教血战后,似乎每听江冽尘提及残煞星,都仅以“他”代替,或是对这位他唯一视作兄弟之人,仍存些许难以面对的愧疚。附和道:“是啊,因此我才不明白你们这些人,不断追名逐利,到底有何意义?还不是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我想……殒公子他泉下有知……看到你这样念着他,也一定是欣慰的。”江冽尘脾气翻覆不定,前一刻尚是满怀柔情,此时不知又经哪一句触了忌讳,语气忽转暴怒,道:“别岔开话题!死者对凶手念念不忘,最多是想向他复仇而已,有何欣慰之说?你嘴里最好给我收敛着些,连本座都要避及名讳,你算什么鬼东西,凭什么称他生前之号?我现在带你到此,不是让你继续说教,而是要你在他的坟前,将所有罪过,一条一条的都说出来,不准遗漏,请求他的宽恕,不然,我要你死得比他更惨。跪下!”

南宫雪斜过视线,毫不避讳的狠瞪向他,道:“对不起他的人,是你,不是我,应该心虚的人,现在反而正在侃侃而谈,将自己称为最大苦主!我没有错,我不跪。”江冽尘冷冷的道:“在这个问题上,你没有选择的余地,你知道为了维护他,我什么都做得出来。假如你敢有一句不敬之言,本座甚至可以不顾最初的计划,当场解决了你。最好别给我啰嗦,再问最后一次,你到底认不认错?”南宫雪目光凛然,毫不畏惧的与他对视,道:“你口口声声,说着要让他一路好走。试问你在墓前,一再惊扰他亡魂,又怎能让他安息?对他,我有的是敬重,是怜悯,是感激,就是没有愧疚。”江冽尘怒道:“他不需要你的怜悯!本座所要做的,正是给他讨回公道。”见南宫雪仍然一脸轻蔑的斜眼看他,那神情就如同在看一个病入膏芒的可怜人,心头大怒,道:“好,你不跪,你很硬气。那我就打到你听话,且看你的几根骨头到底有多硬!”提掌便在南宫雪脊梁斩下,横腿在她脚腕一扫。南宫雪背心如同被折成两段,头颈后仰,脚腕酸疼,终于扑通一声跪倒,真如悲痛欲绝一般,整个人俯伏在了墓碑前。江冽尘一手抵住她后颈,道:“在他面前,你本来就该下跪。如此不够,继续给他磕头,快点!”

南宫雪道:“人与人皆是平等,你甘愿自绝于世,旁人无可奈何。但你……又凭什么来做他的主宰?这个头磕下去,只会亵渎了我与他的交情,同时也不异于当面侮辱,我不磕……我不磕!”江冽尘道:“本座倒要看看,你到底磕是不磕。快点!”一时间无数拳脚犹如狂风暴雨一般,落在了南宫雪脸上身上。南宫雪背部立即暗生出大块乌青,嘴角淌下血水,又经几番重击,脑袋终于忍不住向前一倾。与此同时,忽然大声哭道:“殒堂主,殒堂主,我知道你与他不同,你渴望转变,最终却是有心无力,对不对?以往你在世之日,也不会忍见我受这等侮辱,其实你实在很善良!一切的一切,只恨生不逢时。我敬重你,在我危难无助之时,你给我的关心,我一辈子都记得!如果再有机会,我定会主动来照顾你,陪伴你,让你孤独漂泊的心,能得到温暖。你在下面还好么?瞧我真是明知故问,你身手那么好,在小鬼群中,一定又是老大,对不对?可是不仅如此,你要记得好好照顾自己,别再为了一个女孩子,拼起来就不要命……傻瓜,她们再重要,都没有你自己重要。绿叶装点红花,可它们永远只是红花的陪衬,红花不能为了给绿叶养料,而使花瓣枯萎!现在的你,应该与楚姑娘相见了罢,你们在阳世不能相爱,屡经坎坷,几度波折,是否能认清彼此真爱?有爱人的陪伴,地府也是天堂。一花一叶,一言一语,都有你们爱的温暖。世人面前,我也定会努力为你正名,让名门正派的师长前辈都知道,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好人,不是魔教的大魔头!只恨……只恨害你的凶手,那位自称是你兄弟,却处处在糟蹋你的人。你能容忍他在你坟前大肆破坏?我可以给你磕头拜祭,献上花草无数,泪湿衣襟……只是,那不是愧疚的泪,也不是赎罪的礼,是我们作为朋友,跨越墓碑,超越生死间隔,灵魂得以平等相待的朋友,为你献上的一份心意。那个人,他是永远不会懂得!苍天哪,你为何不能降下神迹?当真要我给你磕头么?如果是你的意思,我就磕。但处于他淫威强逼,即使一头撞死,我也绝不低头!”

江冽尘初时听她唤出暗夜殒之名,着实一愣,而等她说过几句,心头愈生慌乱,按下的手掌一寸寸抬了起来。正在此时,两人同时看到,原本杂乱推积在墓碑前,根根下垂的荒草,忽然无风自飘,犹如挺立而起,向世人显示一股蓬勃生机。南宫雪泪眼模糊,道:“我知道,这就是你的暗示,你要我不要磕头对么?果然,你是听得到的……”

江冽尘实不甘就此输给了南宫雪,一巴掌扇在她头顶,道:“装神弄鬼,一派无稽之谈!他分明早已死了,要是还有灵魂,为什么不来跟我说话?难道他还在记恨我?”人在急切渴望之时,宁可捕捉到的一点希望再荒谬,也甘愿相信。训斥了南宫雪几句,忍不住转头四面张望,轻声道:“殒兄弟……是……是你么?你当真能够显灵?你听我说,当初我不愿你沦为正派中人的工具,不得不然,但由心而论,即使你背叛我长达六年,甚至率众彻底毁了祭影教,我也从没怪过你。我不恨你,你也不要恨我,就算咱们扯平了,成不成?我早已打定主意,会替你报仇雪恨。不如……我就在你的坟前,将你的仇人一一抓来杀死如何?今天就先从这个女人开始……”南宫雪听着他语无伦次,几近疯癫之语,神情冷淡地道:“在他面前大开杀戒,你想让鲜血弄脏了他的墓碑?你既然觉得我与师兄身份卑贱,形同蝼蚁,就算尽数杀了,又怎能偿得起他的命?”

江冽尘道:“闭嘴,凭你们二人,当然是微乎其微。我兄弟的命,本座要全天下之人来偿。我就将这场血的盛宴,作为供奉给他的祭奠!”南宫雪叫道:“如此行事,不但偿不完你的悔恨,更会增添他的罪!你要让他到了地下,仍要为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兄弟而备受折磨?”

江冽尘全身一震,单膝软倒,也跟着跪了下来,双手艰难地扶住墓碑,低声道:“别听那个女人胡言乱语,你一生一世,都是我的兄弟,更是我唯一的朋友。为你,便算与举世万民为敌,我也在所不惜。你得不到的,我一定会为你讨回来。你的仇,有生之年,我必然要报!”说着话时,眼神略微斜向身旁,瞟向南宫雪。

南宫雪淡漠的转过头与他对望,道:“你恨我,难道我就怕了?你根本就不知道,他真心想要的是什么。你只会给他些一文不值的虚妄荣华,就敢自称待他很好?一个够格的朋友,会真正关怀着他,冷暖爱恨,无不体之如已。以他的悲欢,而为自身喜怒,最起码,绝不会将他的死因强加他人,更不会拿他当幌子,来做你野心膨胀的借口!”

江冽尘目光忽明忽暗,一会儿显出忧伤迷茫,一会儿又化为阴鹜。视线在墓碑与南宫雪之间来回游移,想到她指责自己冷漠自私,每欲辩驳,却都在半途溃于一线。心里暗自发狠道:“你以为自己很了解他?笑话!要不是在他的墓前,你敢对我如此忤逆,我早已杀了你不下百十来次!”话虽如此,心下仍有几分对南宫雪的赞同。一经觉察,立即以其余心思强行压制。仿佛站在大海中的一座孤岛上,守护着脚底的仅存信念,尽管周围浪涛汹涌,潮声震天,兀自岿然不动。然而当有一天,这小块土地也在逐渐瓦解,当真是天下之大,苦无容身之处。

原翼与李亦杰经多日奔波,几近跑遍了天涯海角,终于抵达山岩尽头,海天一线。站在一处岩洞前,一条幽暗的小径直向下延伸。原翼忽然抬手拦住了李亦杰,开口时似有几分为难,道:“李兄,非是小弟强人所难,只是祖宗之训不可违……”

李亦杰既是有求于人,自然事事依从,还没等原翼愧疚之心稍褪,先从衣袋中取出了一根布条,大度地一笑,道:“来此之间,我就答应过你,放心好了。你瞧,我这不是都准备妥当了?”说着便要将布条蒙上眼睛。原翼道:“慢着……”一见李亦杰眼神诚挚,连他这般向来洒脱之人,竟也有所顾及,难以出口。李亦杰也预感到此行定不会如此顺利,但现在已到达入口处,再怎样也不致赶他回去。主动道:“原公子,有什么事,你就尽管同我说罢,不打紧的。又或是山庄中另有些不尽人情的规矩?无妨,我既已到此,客随主便,你们怎么说,我也怎么做就是了。”

原翼心道:“你越是大度,倒更要令我觉得有愧于你。”叹了口气,道:“蒙上双眼只是其中一条,家父还曾说过,如有外人进庄,无论在中原是何等高贵身份,此时也须一视同仁。所有生了嘴巴会说话之人,都不可信,除非他们发誓不泄露山庄秘密,当着他的面割去舌头,才能活着离开。我不愿你牺牲如此之大,更不愿事后造成无法弥补的缺憾,因此我想,有一计或可中和,就是你一进去,便装扮成一个天生不会说话的哑巴。家父可能会用种种办法来试探你,只要咬紧牙关挺过去,也就安全了。至于说服我爹的事……就交给我罢。我毕竟是他的儿子,比你更懂得投其所好的技巧。”

李亦杰道:“蒙眼、发毒誓一类,我都可以接受,只是假扮哑巴……决计不成。我还要同你一起哀求伯父,给他讲讲我与雪儿的故事,极力说得他动情。在一位等同是雪儿生存希望的人物面前,要我默言寡语,很抱歉,实在办不到。况且我满揣着心事,也扮不像哑巴。不知几时便要露馅,到时反而连累了你,更显得我求救之心不诚……”原翼打断道:“李兄,如无把握,我怎敢卤莽直言?你想想看,以咱二人相比,谁的口才更胜一筹?”

李亦杰道:“原公子雄辩大才,自是我不及你。”原翼此时顾不得谦虚,脱口便道:“那就是了!假如连我都说不动家父,李兄的尊口开与不开,又有什么分别?”

李亦杰面上一阵发红,先前只想着强自出头,倒忽略了这一茬儿,苦笑道:“那……好罢。”一边说着,将布条缓慢蒙上了双眼。绕了一圈又一圈,在脑后打结时,双手交替,朝两方狠狠一拉,也系得尤其紧。原翼看在眼里,知道他是有意向自己证明,绝不偷看,说不清是何种滋味。家族中订立那许多古怪规矩,防得住君子,也防不住小人,偏却要李亦杰这样的好朋友为之深受其害。只是他一介小辈,有心而无力,即使将来继承家业,多少双眼睛紧盯着,也不敢去碰祖宗家法。只感喉咙沙哑,舌尖润了润唇,道:“李兄,待会儿到了里头,我叫你做什么,你就一律照办,万万不可乱说乱动。机关无眼,一经触动,那可是要人命的事。”李亦杰点了点头,手掌试探地伸了伸,握住原翼掌心,一语双关的道:“没问题,我一切听你吩咐便是。原公子,万事拜托,做兄弟的身家性命,可就全交在你的手上了。”原翼凭空感到肩上多了份沉甸甸的重担,能否卸下,还是未知之数。不敢贸然应下,又不敢提早拒绝,唯有默然苦笑。

李亦杰在一片黑暗中跟着他踏出了几步,耳边还能听到海浪拍岸之声。接着路面猛一倾斜,整个人如同向下翻倒,知道这就是那一段下坡路了。将重心集于脚跟,一步步用力顿下。渐渐的连海浪声也听不见了,鼻中却逐渐传入些潮湿气味,这正是位于海边,地底深处泥土所独有。接着是一段长长的甬道,曲里拐弯。李亦杰趁此机会,先在心下盘算,待会儿见到原翼口中那位“极为古板的父亲”应要如何向他开口。打了半晌腹稿,才想起原翼叫他装扮哑巴,但想到要将言语大权尽皆交在旁人之手,实有些放心不下。原翼忽道:“李兄,屏住呼吸。”李亦杰还没等回过神来,便感一阵水雾扑面而至,立时灌满鼻孔,呛得忍不住低声咳嗽。鼻中酸楚,涌出的泪花仍为布条所缚,杂在眼角,泡得双眼都是微微肿胀。然而相比之下,这也只能算得是开胃小菜,走得更深,那水流也就更大更急,从头顶倾泻而下,头发、衣衫,周身尽皆湿透,找不到一块干燥之处,得以借此擦拭。这在夏天或许能令人觉得清凉舒适,然而此际正是深秋入冬之时,衣衫湿答答的贴在身上,冷飕飕的直向衣领里钻,犹如直沁入骨。心想方才或是经过了一处瀑布,才能有此威力。那水浇在身上虽冷,倒也极为干净,整个人都如精神一爽。忽想:“不知这是什么地方?地底深处怎会有如此之大的水流?莫非……当真是走到了水里……难道……难道四大家族真正的所在,竟是藏在大海底下?怪不得世人如何寻找,都找不到。”这念头刚起,忍不住又在心下自责:“李亦杰,你分明已说了不去窥探旁人秘密,就该对这里的一切怪事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怎能经着了一点异常,就东想西想,分析得没完没了?”

其后有一段都是专为给人拧干衣服而设,至少李亦杰以它派了这个用场。好不容易摆脱了湿答答的窘境,没等喘匀一口气,又听原翼叫道:“留神!”不知他按了什么机关,随即匆匆拉李亦杰一把。连跃数次,耳边能听到背后机关接二连三的弹出声。脚下终于踩到一块实地,还没来得及缓过一口气来,那块地面竟又向底部直降下去。到达某一深度处,跃到另一处平台,虽然目不能视,却隐约觉出向斜上角飞升而去。经过一连串翻天覆地的折腾,最终颠起脚尖,踩着一根极细的钢丝,步履交错的前行。也幸好他此时蒙起了双眼,看不到身下便是万丈深渊般的高台,底端两旁插满了密密麻麻极细的钢针。然而人不可貌相,俗物亦然,这每一根针尖上,都淬有一层独门剧毒。钢针一旦刺入人体,便会立即向深处游走,连带着毒素侵入脉络,无药可救。李亦杰乃是不知者不惧,而原翼则是自幼在这条钢丝上打滚过来的,属于“熟能生巧”一流。

过了钢丝,踏入最内侧一间密室。原翼示意道:“李兄,可以解开眼布了。”李亦杰本是专等他这一句话,然而随着他在机关重重的原府中游历了不到半个时辰,竟是唯有蒙起双眼,由人带领才能真正有些安全,竟还有些舍不得当“瞎子”之感。正想同原翼开个玩笑,忽听房中响起了一声咳嗽。声音虽轻,对李亦杰却不亚于一声闷雷。在原庄主面前,行止实不敢有半分出格,自己原是与他毫无瓜葛,此时倒也像是送上门去,给他做儿子的一般,也会为他一声哼哼而畏首畏尾。手忙脚乱的将眼布扯下,张大双眼打量四周。只见处身所在,是一间极其宽敞的厅堂,各处打扫得窗明几净,看屋内陈设,四壁全以玉石、琉璃铺就,简直与最富丽堂皇的宫殿无异,甚至犹有胜之。实难令人相信,这世外桃源般的所在竟是深藏于地底之中的庄园。再看面前放着一块宽大的圆形晶石,端端正正摆在殿堂中央,另有个专门的支架以支撑。晶石顶端流过一波又一波的彩光,侧壁明净得能照射出倒影来。李亦杰本想上前查看,但一见晶石后长身而立的那一位中年人,立即打消了来时的一切荒唐念头。

那人身形高挑瘦削,披一件墨绿色蟒袍,脸色严峻,面上如同罩了一层严霜。双手负在背后,发型仍是如前明相近,直垂到肩。近年来迫于满清威势,不少人唯有忍痛剃头,留下了合得起规矩的长辫子,少数几个不曾剃过的,都是当代几位影响极大的人物,朝廷一时也约束不得。虽说他常年避居世外,天高皇帝远,但从他身上,却另有种不怒自危的气势,让人第一眼见,都要迫于这一股无形压力,不敢有所异动。单看他面容,更似与原翼的某位年龄相近的大哥。然而据李亦杰猜测,这位多半是此番来寻的“正主儿”了。

果然原翼上前介绍道:“这位是武林盟主李大侠。这位……便是家严。”李亦杰记着他叮嘱过“装聋作哑”,忙作势谦恭,一揖到地。

那原庄主冷哼道:“武林盟主?恕我原某人不识抬举,与江湖人士无甚往来,也没什么能特殊招待您的。礼遇不周之处,还请见谅。”口中虽称“见谅”,但观满面神情,尽显一副唯我独尊之势,哪有奢求旁人体谅之意?李亦杰笨拙的点了两个头,也或是先入为主的敬畏作祟,在这位世外高人面前,竟是浑身都不自在。亏得原翼叫他假扮哑巴,否则讷讷失语,更要惹人轻蔑。但万事难以顾全,两人此前却都未做深想,中原武林人才辈出,怎会容许一个哑巴来当盟主?

原庄主却似未曾窥得其中破绽,直接将李亦杰晾在一旁,道:“翼儿,这些日子,不用束于爹爹管教,你觉着如何?我还记得往日你时有夸口,称自己天纵奇才,全因那些个老古董规矩,才压制了你的才能。到了江湖中,可有何不世功绩,说来听听?”语气不温不火,听来却自令人生出种压迫。在他两道目光注视下,无所遁形。原翼自小听惯了他训导,早已习以为常,不卑不亢的答道:“江湖广阔,孩儿连日所见,最多不过冰山之一角。更多秘密,还有待深入探寻。不过此次中原一行,使孩儿受益良多。咱们的山庄虽美,却不及外面的天地广阔。几时爹爹如有兴致,不妨也出外游历一番……”原庄主冷笑道:“多谢了!不想着将自己的家族发展壮大,整日里只想着到外头,跟一群跳梁小丑胡乱嬉戏,你到底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爹的事,不劳你来操心。自四位城主议定避世隐居之日起,多少年过去了,四城分化为四大家族,但每名成员依旧安分守纪,从无一人起入世之念。唯一一个心比天高,渴望到江湖闯荡的,偏偏出在了这一代,出在了我们原家!那就是你。哼,你是嫌爹这张面皮还不够厚,有心要叫我在三位族兄面前,备受他们的指指点点,你就舒坦了?”

原翼讪然一笑,但对于最初观点,仍是不肯轻易放弃,道:“没见识过的东西,有何资格妄予置评?事前未向爹爹禀明,确为我的不是。但只怕我要是说了,您也是绝不会答允的罢?从小到大,你教会我的就只是服从,听你一切的命令,去读书,去拼命练武,却没教导过我为自己的抱负去争取,也未让我体验过‘人’之常情。反观中原地界,也许他们的武功不及我,但每个人的生活,却比我更有乐趣得多……”原庄主冷冷道:“那些碌碌无为之人,与之相比作甚?爹从小教导,竟叫你生出这种心思来,到底还有没有一点出息?等他们吃到苦头,才会明白,在这世上,唯有强者才能争胜,才能得到掌控一切的权势。而要成为强者,务须扎稳根基,只有武道一途,才是一切!”

原翼道:“不是的,人之为人,首要是活出人的精气,而不是与虚无的武学混为一谈。人上之人包罗万象,运筹帷幄,天下之事,掐指算来,无不一一应验,却是用不到他多动一根手指头的。人下人才会整日奔波劳碌,甚至在小饭馆中,为了一个馒头大打出手,您不觉得,那是玷污了您的‘武道’么?武功练到至高境界,若然有勇无谋,仍然只能成为旁人手下一个高等斗殴的工具,复有何益?古语有云,得民心者得天下。民心何处得来?强权逼人反,唯有以情动人,才能恒久弥坚。与中原剑客相交,我才终于懂得,咱们的招式即便再强,仍然是冷冰冰的,一板一眼的死招,唯独缺了一种气,一种灵魂。学武应是由人御剑,而不是由剑御人。那就是侠义道的精神,便是侠气!除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之外,我亲眼见识到了他们对兄弟之间,无私奉献的情义。头可断,血可流,金石可镂,唯有他们的追求,却是坚持不懈,永不放手!我想,有了感情的人,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咱们的山庄,不过是一群群行尸走肉罢了。学会做人,总比背出一本本复杂的剑谱要紧罢?”

原庄主冷哼一声,即使是与亲生儿子说话,语气依旧极是冷硬,道:“尽是些幼稚的想法,未经大事磨练,爹爹便对你说得再多,你也永远不会懂得力量的重要。与此相比,那些零碎的感情,都是最微不足道的垃圾。你离家以后,你的几位叔伯,以及平家侄女,夏、柳二位贤侄,都在暗地里笑话你,同时就等着你出丑、跌跟头。你在中原种种作为,爹一清二楚,原家少公子之名,近来也传得尤为响亮。在赫图阿拉以一敌众,孤身夺得七煞索命斩,最终说舍便舍,好一派洒脱之气!那种宝物,说什么上古至宝,仍了也就仍了,咱们才不稀罕!无论如何,总算没在族老面前,丢了我原家的脸面。”

原翼脸色忽然极为难看,道:“原来如此,亏我还一直自以为离家以后,将行踪遮掩得极好。看来根本无须费那番苦功,我的一举一动,在四大家族,在爹爹,仍是了如指掌?”原庄主道:“不错,你虽然离家出走,犯了规矩,毕竟还没声称与原家脱离关系,就仍是我原某人的儿子。你的身后,随时有我的家仆跟随,每日里将你的动向如实禀报。只不过是我一心钻研武道大成,没工夫跟你深究,索性给你足够的自由,没叫人将你当场捉回来罢了。你与人动武,我吩咐他们暗中保护,一旦不敌,便出手相救。看你还能否理直气壮的说,我这个做父亲的,对儿子不闻不问?还得恭喜你,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施救过一次。也就是说,你所遇的对手,都是凭自身实力所战败。早几年对你严苛教导,果不妄我大花心血。不学武功?哼,不学武功,你在江湖寸步难行!还哪能得如今盛誉,人人称道?”

原翼苦笑道:“如此说来,孩儿还要感谢您的宽宏大量。我可以给你提供一条情报,中原人士,实则不堪一击,根本无法与四大家族相比。咱们虽然避世归隐,在武学的成就上,反而领先了他们一大步。您几时有意起事,随时发动便是,连部署都不劳多备,他们决计抵敌不住。”李亦杰心头砰砰乱跳,明知父子叙话,自己不应在旁打搅,此时却是太过惊愕,双耳不由自主的竖了起来。四大家族沉寂多年,甚至不少武学后生连听也没听到过,难道他们真正的目的,竟是在暗地里积聚力量,以期随时谋反?既然无意中探得了这个秘密,又该如何设法传出,叫众人提防?更不知他们能否放过自己?另有一点极是关键,原翼在江湖出没,究竟是当真如他所言的离家出走,还是奉父之命,潜伏其中,刺探情报,这一切都是个弥天大谎?

原庄主仍自顾自与他说着话,两人都似无意避讳李亦杰,道:“那么到得起事之日,你究竟是站在哪一方阵营?你是我的儿子,难道却要背叛我么?”原翼道:“不,血浓于水,即使我不赞同你的行为,也不会怨恨自己的父亲!但因我讨厌规矩,也讨厌受束缚。一旦坐上皇位,事不由己,旁人的生杀大权,我更没兴趣接,此其一。我希望能凭借自身能力出人头地,就如同我连月以来始终在努力的一般,而不是待得功成名就,还要给人在背后戳脊梁骨,说我一无是处,全是仰仗着爹爹的势力。”

原庄主不悦道:“这些江湖中人,自己本领不济,也见不得旁人成功。闲来无事,唯有嚼几句舌头,聊以□□,却来理会作甚?”原翼道:“我不是在意那一类小人。这些耳旁风,谁屑常挂于心?只不过别人不说,不代表事实便不存在。您也不愿自己的儿子犹如一朵最娇弱的花种,经不起半点风霜波折罢?唯有设身处地的在江湖中历练,身经百战,才能真正成熟。何况最隐秘的情报,往往要到最内部来挖。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这个道理,爹,相信您也是明白的。”

原庄主微微冷笑,沉吟半晌,道:“也罢。你这孩子从小不爱练武,偏爱嘴上磨人。练就这一门没半点用处的功夫,爹可懒得跟你耍嘴皮子。好,你倒是说说,给你潜伏数月,到底有何收获?我听说最近有个自号为……什么‘七煞圣君’之类的小子,嚣张得很,闹得翻天覆地,是不是?”

原翼大感惊愕,道:“咦,爹爹,您也听过他的名头?”原庄主道:“废话,你以为爹不出庄门,就活该是个聋子,瞎子?向来牛皮吹得越响,或许它本身正越是不值一提。那小子是借了最近流传火热的‘七煞’为名,是不?祭影教覆灭殆尽,独剩他一人逃出,不过为强弩之末,成得起什么气候?山中无老虎,各地大小猴子蠢蠢欲动。换做是爹,三招两式就打发了这小子上西天。”原翼干笑道:“爹爹,您知道孩儿自小气性高,总不将别人放在眼里,能让我看得上眼的更是没有几个。不过对于七煞圣君,的确是有几分本事,我跟他少有接触,听他话意,是口口声声自称世间至尊,认为整个天下,都是掌控在他手里的……”原庄主打断道:“小儿安敢大放厥词!老夫身为长辈,不便去同他这后生小子动手,没的跌了身价。听你话中之意,同他也是交过手的,可有代咱们原家好生教训他一番,让他再也不敢胡吹大气?”

原翼道:“恰恰相反……几次交手,孩儿都没能讨到半点便宜,确切说来,是给他狠狠教训了一顿才算恰当。我想……孩儿学艺不精,暂时不是他的对手,但……”本想说自己不会就此服输,原庄主听他一言,却是大发雷霆,道:“荒唐!我原家世代没有技不如人的子孙。那般杂碎,你说自己不是对手,还有脸回家来见我?”

李亦杰在旁暗暗苦笑,要说原庄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武林中少林、武当二派向来为泰山北斗,不分高下,而就在不久之前,两位掌门人全在少林寺为七煞圣君先后击杀。再以他造孽之深、荼毒之广,放眼江湖,便是再如何自负之人,又有谁胆敢称七煞圣君为“杂碎”而已?原翼硬着头皮道:“爹,其实孩儿今天回来,不是请求您的宽恕。而是……带我的一位朋友,来请您帮忙。”

原庄主目光犹如两把利刃,“唰”的转向了一旁站立不语的李亦杰,口中说话却仍是向着原翼,道:“你所指的,就是这位什么,武林盟主了?翼儿,你应该是知道规矩的,四大家族,从来不欢迎一个外人。你怎敢带他来此?便是胡闹,也该有个限度!”原翼道:“孩儿自知祖训固不可违,因此早已蒙上了他的双眼。他也曾发下毒誓,绝不将咱们家族中的任何事向外吐露。旁的也就罢了,偏此番与七煞圣君相关……李盟主的未婚妻子,在新婚前夜,就给他掳了去,又屡次寄来书信,威胁李盟主。他二人置办婚礼之所,是孩儿在京城买下的一处府邸,他既然不看僧面,连佛面也不看,那就是欺上了四大家族。而李盟主又找上了咱们,原家庄要胜过七煞圣君,正好借此机会,瞧着谁能劫得那位姑娘了。爹爹,人家说时,孩儿一口答应,您从小教导,为人以信义为本,总不能让我当了言而无信的小人啊?咱们就帮他一把,有了武林盟主这后盾……”

原庄主冷笑道:“一块连自己的未婚妻子也保不住的后盾,还能坚实到哪儿,又指望他帮我们什么?翼儿,为父跟你一样,凡事只靠自己,都不喜欢依赖旁人。况且发下毒誓又有何用?人性何等奸险,我只相信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

李亦杰这时再也隐忍不住,脱口道:“原庄主,请您相信我求助的诚意!我知道四大家族无所不能,要不是实已无路可走,晚辈也不愿给您多添麻烦!我的请求很简单,只要您能代我查出雪儿下落,就已感恩不尽,不敢另有他求!七煞魔头是武林公敌,庄主如能出手除之,正是为四大家族,为原家庄大大长脸……”原庄主冷冷道:“小兄弟,你果然不是哑巴。憋了这么久,听着我是如何训斥儿子,很得意了?”李亦杰面上一红,道:“晚辈无意偷听庄主父子谈话……”原庄主道:“只要你确已听了,谁理你是有意与否?答应你的是翼儿,你就该叫他去想办法。老夫不过是见死不救,却不是言而无信。至于我的儿子,他的人生是自己的,我没有必要来代他保全名誉。四大家族归隐已久,不问江湖世事,不能为此而破例。李盟主,老夫不会叫你‘请回’……”李亦杰还道有所转机,瞪大双眼,不料原庄主冷冷一笑,毫不留情地将他希望粉碎,道:“因为我根本没打算叫你回去。既然到了不该来的地方,就该依照规矩办事。你刚才也听到了,我信不过乱说乱动之人。一旦山庄所在给外人知晓,不知又将引起多少麻烦,打搅了山庄中的平静。怪只怪翼儿不该一时心软,带了你进来。除我族人,只有死尸,才可以自由出入。”

李亦杰急道:“是了,原庄主,只要您答应杀七煞魔头,救出雪儿,即使要我的性命……我也不惜交待在这儿。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原公子早已警告过我,在晚辈来此之前,就没妄想过全身而退。”原庄主道:“你不要想得太天真了,老夫从没答应过你救人,更轮不到你来提交易条件!当然,我也不是顽固不化,但既是求人帮忙,就要开出值得他心动的价位来。我要你的性命,又有何用?你的未婚妻子,乃至天下之人,皆与我非亲非故,我为何要为此劳心费时?七煞圣君那小子敢挑衅原家庄,固然该死,要如何处置,也不劳外人多言。老夫生平没什么喜好,即算将金山银山堆在面前,我也未必会多看一眼。论武功、论能力,你连翼儿也比不过,说得难听些,甚至还不及我庄中的一个家仆!为我有何所用?小伙子,你自己好好想一想了,不要以为挂着一个武林盟主的虚名,就可以处处畅通无阻。至少在原家庄,没有人会吃你这一套。”

李亦杰站在原地,双掌紧扣,以眼神向身旁原翼求助。然而原翼耸了耸肩,无奈地望向一旁,心道:“爹爹就是这个脾气,倒不是有意刁难你。能否讨得他欢心,只好看你的本事了。做兄弟的,唯有祝你好运。”李亦杰此时也正在脑中反复思量,将能够开出的价码逐一提起,越想越是信心不足,这才觉出自身能力竟比先行考量更显微弱。别说是原庄主般的世外高人,就连他自己,也不会稍有动心。掌心沁出了汗水,在衣摆上反复擦拭,阵阵局促不安汹涌而至。心下实在不甘,冒了九死一生的危险,好不容易进入原家庄禁地,也见到了原庄主。据此观来,他更是有能力查出南宫雪的下落。但却料不到他竟能凉薄至此,一个与己并不相干的女孩子,就可以任由她去送死。给他磕几个头,叫几声祖宗都不是办不到,可自知他更是不会稀罕。雪儿的性命,如同捏在他的手里,只看他能否及时想出优厚的筹码。偏生这做丈夫的无能,眼睁睁看着机会在面前溜走。额角也淌下了汗珠,“嗒”的一声落在地面,另一滴则落上了手背,立时顺势淌下。攥紧拳头,牙齿格格打战,整个人如同被抛入了冰窟。

原庄主看他这副备受折磨之象,兴致忽起,道:“你想不出来?不如这样,我倒有个提议。老夫一直想领教中原功夫,在山庄中待得久了,长年没同外头对手切磋,只怕沧海桑田,也出现了不少高手。你就陪我活络活络身子骨,只要能叫我打得酣畅淋漓……非我自夸,短期之内,你想打败我,根本是痴心妄想,信是不信?”李亦杰道:“不错,单看令郎功夫,已足令晚辈颇为震撼。庄主武功高强,晚辈无以望您项背。”原庄主道:“武功高下还在其次,关键是具有胜出的把握。假如未战之前,便对自己失了信心,这场武不比也罢。看在你是晚辈,我只使出七成的功力,假如你能接得下我十招,我就承认你这年轻人是可塑之才,帮你去救你的未婚妻。但要是功力不济,无异于废人一个,活着也没多大意思,还娶什么亲?何必耽误了人家姑娘?”

原翼皱眉道:“爹爹……这……这怕是过于强人所难。以往与您拆招,您全力施为,连孩儿也接不下你十招……”原庄主冷笑道:“好狂妄的小子!你怎就认定这小伙子定然胜不过你?我相信中原人氏双眼未盲,不会推举一个废物来做武林盟主。”言谈间似已全然忘却,方才正是他断定李亦杰“远远不及原翼”。说罢又转过头道:“怎么样啊,小伙子,敢不敢应战?”

李亦杰心中急转,深知这是他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机会。当年英雄大会,他全仗孟安英仓促点拨的一些魔教功夫,便大败众人,一举夺得尊位。时隔六年,即便功力长进不大,总不会更逊于前。何况他刚学会了石壁上所刻的心法,能将磅礴真气导为己用,运转自如。于武学一道,他读过了不少内家秘笈典藏,认知更为深远,是早前在黑暗中懵懂探索之时远不能及。得胜之说,固然不敢奢谈,但撑过十招,想来还是大有可能。原庄主不会留给他过多时间,因此主意刚一打定,就如自行阻断后路一般,昂首道:“好,我答应。晚辈献丑了,请原庄主多多指教。”说着缓慢从腰间抽出长剑,握住剑柄的手掌微微颤抖,心下默祷:“求你赐我力量,没有了雪儿,我也活不下去。”迫使自己抬起头,迎接着两道阴沉审视的目光,一寸寸将长剑拔出。

原庄主点了点头,道:“这才像话,你是小辈,就先进招罢。”事关南宫雪性命,李亦杰无心与他客气,应了声“是。”手腕一转,长剑直立,摆出个起势。原庄主却是漫不经心,对他一眼也不再瞧,仿佛胸有成竹,认定了他一切抵抗尽是徒劳。李亦杰极力瞪大双眼,希望能从他看似随意的姿势中找出一丝破绽,先发制人。

小道消息一向传得最快,武林盟主婚典上的闹剧,不久即轰传江湖,同样传入了上官耀华耳中。在他听来,竟有了种自家亲人落于敌手之感。对南宫雪,起初的接近不过是与陆黔玩笑,而经多日相处,感受着她的乐观、坚强,冷漠已久的内心竟也忍不住为之所动。特别是每当受尽唾骂,南宫雪待他仍是一如既往的温柔,这就更令他感动不已。六年前,因为自己的无能,失去了爱慕至深的香香。难道六年后,又要再失去一个占据心灵的女子?今时不同往日,他不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富家公子,而是真正握有权柄的小王爷,命运如何,定要抗争过才知结果。要不是另有福亲王阻挠,他才不做过多计较,早已直接带兵,杀过去救人了。为将此事处理妥当,自先在暗地里做下准备。半夜里点灯熬油,连撑过几个晚上,将手头积压的公文一并参妥,每一卷上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尽是为此所做谋划,连每一个细节都设计得一清二楚。这天福亲王刚好同另一位亲王饮酒作乐,尽兴而归,自认时机成熟,便捧了厚厚几卷公文,摆上桌面之时,身子微微颤抖了下。

福亲王草草翻过,指尖就如打着节拍一般,在桌面连连敲击。上官耀华看得提心吊胆,不知这一招马屁拍得是否奏效。眼见福亲王不住点头,等看完了最后一卷,便将面前公文一推,哈哈大笑,道:“好!好啊!耀华,你果然是个天才,义父没有看错你。近日怎地突然认真起来?刚好,我手头上另有些卷宗,算作考验你的能力,拿去看罢!”

上官耀华毕恭毕敬的双手接过,拢入衣袖,道:“遵命……谢义父夸奖,孩儿定当尽力而为。不瞒您,是孩儿近来想得较多,既要向义父赔罪,同时,另有一件私事相求。”

福亲王笑道:“老古话说得果然不错。当自己的儿子突然变得勤快起来,不必高兴得太早,想必他是另有条件。你倒是说说看,你向本王赔什么罪?又有什么事求我?”上官耀华偷偷看他脸色,小心翼翼的斟酌着词句,道:“宫中几大党派竞争激烈,孩儿辅佐义父,却始终没能在其中拔得头筹,悔之愧甚……”这一对父子交谈,面上固然一团和气,心里却是各自算计。福亲王知道此事不过一语带过,绝不是重题,哈哈一笑,道:“这又有何愧疚?本王正是有意韬光养晦,敛起敌人戒心。等其余党派鹬蚌相争,两败俱伤之后,便可趁机坐收渔翁之利。不论你是否有心促成,这都是你按照本王之意进行,无须自责!”代他将话题引过,忽然想起另一件自己极有兴趣之事,道:“却不知凌贝勒如何了?这小子往日里叽叽喳喳,什么事都少不了他一份。近来……是安静得很哪?”

上官耀华道:“凌贝勒是给韵贵妃关起来了,只因与七煞魔头有所勾结。但在孩儿看来,那还在其次。是沈世韵请君入瓮一次不成,又来设第二局,拿她自己的儿子,当做诱饵。不过我曾带人暗中将她的寝宫里里外外,仔细搜查过一遍,都没发现任何线索。若是我所料不错,凌贝勒不在吟雪宫。”

福亲王沉吟道:“是了,这一招叫做欲擒故纵。她知道七煞圣君若想找凌贝勒,定会到吟雪宫,而且早已将周边地形摸得纯熟。如此倒转乾坤,无异于抢占先机,让他由无妨而至有备,大失其利。高手过招,任何一个微小的疏忽,都会成为他的致命弱点。”福亲王赞道:“聪明。以后其余公务,你可以暂时搁下,全心给我调查凌贝勒的下落,务必要抢在七煞魔头之前。”

上官耀华皱眉道:“却是为何?莫非……义父打算救他出来?”福亲王冷笑道:“让这小子在牢里好好待着!本王为何要救他?往日他是何种态度?还不是一转眼,沦为阶下囚?现在不是他作威作福,而是看本王愿不愿意施恩于他!倒要好好锉一锉这小子的锐气!只不过他现在极是有用,各方人马都想先一步找到他。谁能头一个得手,谁就有了掌控全局的能力。”上官耀华一头雾水,道:“恕孩儿愚鲁……”福亲王一摆手,道:“只管照办,不必深究,到了什么地步,说什么话,那时本王自会给你下一步的指示。”本想挥手命他下去,转念一想,道:“是了,你这孩子一向令人省心,性子又最是要强不过,便有私事,也会在背地里悄悄解决,这回有什么翻了天的麻烦?假如事态当真严重,本王纵使帮你,也只能解决其中的一小部分……咦,莫非是?”上官耀华见他神态忽显暧昧,知他想到了歪路上去,忙撇清道:“您多虑了,此事只须义父点一个头便可,一应实事,全由孩儿自行料理便可。李亦杰的未婚妻子南宫雪……她是我的故交,如今落在七煞魔头手中,生死未卜。我想救她出来……您尽管放心,一应公务,我自会熬几个通宵料理清楚,绝不会给您添加丝毫负担,探寻凌贝勒的任务,照常进行,无有耽搁。另外……同样不敢劳动王府侍卫,只要您准许日间时辰,交于我自行支配……”

福亲王越听越怒,道:“你这小子真是犯傻,还敢说调动侍卫?你以为处理公务,单凭熬几个通宵便够?那时你办事能有几分水准?那个女人与你毫无瓜葛,而且很快就要当旁人的老婆了,是不?有必要为她牺牲至此?就算你当真喜欢,有意封她为王妃,像那种无权无势的卑贱女子,无法给你我带来半点利益,本王也不会准许你娶她。假如你是长日寂寞,渴望女人慰抚,也该娶一位与你门当户对的小姐……”上官耀华知道要说服福亲王,唯有“诱之以利”,故意扮出一副不屑一顾之相,道:“义父,您这个玩笑可开大了。孩儿渴望长伴您左右,时刻效忠,未尝动过娶亲之念。至于那个女人,处事古板,脾气也十足无趣,我怎会看得上?我要救她,也不是为着那点交情,不过牢记着您常年以来的指点罢了!您去想,李亦杰身为武林盟主,咱们救了他的未婚妻子,就是卖给他一个人情。患难之中,最易卸下人心里的那道防线。到时不论拜托他什么,他都不敢拒绝,这是为日后埋下了有利的一步棋。在孩儿心中,只有助您成就一统天下的大业,再无其他。至于什么儿女私情,则排在队尾之末。”

福亲王道:“本王一心只是把持宫中朝纲,将来一朝得势,翻身坐上皇位!只须将宫中布局料理妥帖即可,什么武林中的破事儿,谁乐意管,谁就去管罢!那位武林盟主,必要时可以用用他不假,但他也不会永远是个笨蛋,咱们没必要跟他走得太近。反之,你所说替他找回妻子,才是真正的无稽之谈。除非你真的对那个女人动了心,被无谓的感情所操纵,自显弱点,更是愚蠢!”一双绿豆般的小眼滴溜溜直打转,仿佛要将他整个人看穿。上官耀华在这目光逼视下,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支吾道:“孩儿时刻牢记义父教训,没……没有动心。”多年以来,他正是全凭这左右逢源之技,才能在连番逆境中化险为夷。然而此刻面对福亲王,竟连说惯了的谎言都极为生硬。骗人首要是先骗过自己,以此衡量,这几句话是一败涂地。

福亲王冷哼一声,道:“是么?没有动心,你会拼死拼活的去救她,不惜牺牲个人颜面?没有动心,你会跟本王顶嘴,却连眼神都不敢直视?没有动心,你会甘愿讨好李亦杰,一个充其量在宫中打杂的小厮,与七煞圣君为敌,就为这样一个给不了你半分利益的女人?耀华,你不要再想蒙骗本王。别忘了,你是我的义子,肚子里有几根花花肠子,我都一清二楚!我了解你,甚至比你自己更了解。你也同样应该清楚,这样卑微的爱恋,与你大清朝小王爷的身份不符……”上官耀华眉头越拧越紧,忽道:“够了!义父,你张口闭口,只有利益二字,我与你不同,我要的不仅是显赫荣华,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有资格说!假如心爱之人不在了,时时处处,一点一滴的回忆,都会淹没你,纵有世上无敌的武功、统领天下的大权,无人分享,纵有万里江山,又有何益?手头上越富贵,心灵越空虚,那才是真正的可悲,唯有用浮世虚荣来包裹住自己,最终只能仰仗它而活!你看七煞魔头,他快乐么?还不是被仇恨折磨得丧心病狂?利益,你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利益么?不是金钱权位,不是一切世俗的东西,拥有得再多,死后仍然是个穷光蛋。那应是你理想的渴盼、追求。你只能给我些一钱不值的名分,我才不稀罕……”

福亲王大怒,道:“儿子不打不成器,本王此时才算真正体会。别再假扮高尚了,你认我为义父,还不是为了得到那些过眼浮华?要说承小王的封号一钱不值,你怎就舍不得让出?今天本王倒要让你明白,什么是高低贵贱,究竟谁才是老子!”说着大喝一声:“拿家法来!”

上官耀华挺立不动,道:“服气不是给人逼出来的,而是要等人自去体会,有所领悟,真心认同。否则假使面服心不服,又能怎地?岂不更令你为难?你动用多少次的家法,只能令怨恨成倍滋长,却击不散我的决心,减不退我的热情,更无法磨灭我的自尊与骄傲!你不要再逼我,或许你我可以相安无事,我继续做你孝顺的儿子。不然,你也只是一个欲求不满,而又无能为力的可怜虫……”福亲王越听越怒,脸上逐渐浮现起一层深青色。恰好这时旁侧一名家丁战战兢兢的捧上了一根手指粗细的长鞭。仍盼望福亲王能在事到临头,及时收回成命。父子间当无隔夜仇,吵过一架,几句间便能和好,到时自己这个递送鞭子的无辜者,反而成了破坏父子感情的罪魁祸首。因此伸出的双手微微向后缩着,真盼着福亲王别来接这根鞭子。

福亲王盛怒之下,劈手夺过,横指一卷,将末端指向上官耀华,道:“把你刚才的话,再给本王说上一遍。”

上官耀华道:“不必说,你想打我,动手就是了,躲一下的是孬种。”福亲王本就不是个慈祥之人,给他接连几句顶撞,怒得一鞭狠抽了过去。“啪”的一声爆响,那家丁缩了缩脖子,仿佛刚才挨了打的是他一般。而真正的苦主上官耀华却是毫无反应,除了脸上迅速浮起一条鲜红突起的印迹外,哼也不哼一声,仿佛挨打的并不是他。

若是上官耀华肯正儿八经的给他认几句错,或许福亲王还会马马虎虎,就此揭过。但他越是倔强,福亲王胸中怒火也就更旺盛几分,一鞭鞭更是狠命抽下。上官耀华脸上出现了纵横交错的道道血痕,衣衫破裂,一条条豁开的口子间,能清晰看到伤处皮肉,尽被鲜血布满。但他神情却更显倨傲。福亲王大为恼火,唰唰两鞭抽上他脸,另一鞭转抽膝盖,回转时勾动脚腕。他早年在战场上,也是个身经百战,大有作为的武将,懂得如何尽快而有效的制服敌人。上官耀华闷哼一声,虽已极力站稳,然而膝盖一空,整条腿都是一阵酸软,竟然强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那家丁趁机劝道:“主子,承王爷已然知错,您就饶过了他罢……”

福亲王冷笑道:“是么?耀华,别人说的不做数,你自己来给我重复一遍,当真是知错了么?”上官耀华略微抬起眼皮,见到那家丁可怜兮兮的向自己连使眼色,然而他却偏是“不识抬举”,冷笑道:“我从没觉得,我有任何错处。我不仅没多劳动你一星半点,没借用你王府兵力,甚至跟你保证过,绝不会耽误任务,如此,还能要我怎地?真要我放弃一切,成为一个无欲无求,任你摆弄的牵线木偶,你才会满足?如果你以为,我会因一顿鞭子就放弃最初决定,那我又何必郑重其事的先来说给你听?认准的事,我是做定了!雪儿,未来的李夫人,我也救定了!没有任何人可以动摇我的信念,你也不可以!即令你打断我的双腿,我就是爬,也要爬到雪儿面前……”福亲王怒道:“逆子!”连连挥鞭,喝道:“为你那见不得光的身世,即使我今天打死你,在皇上面前,也有话说!”上官耀华双臂艰难的护到面门前,抵挡着一波波劈头盖脸、汹涌而至的鞭子。道:“我的身世……堂堂正正,没什么见不得人!倒是他与沈世韵,害得无辜者家破人亡,他们才该愧疚!”这句话直听得那家丁发起抖来。福亲王也是脸色一板,道:“小子,你要是有种,就当着皇上的面去说。冤死者千千万万,不差你们这一户,这一人!”他口中不停,手上攻击却也不缓。上官耀华感到两条手臂酸麻无比,仿佛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了般。艰难支撑了阵,终于软瘫在胸前。随着雨点般的攻势一并受刑。只觉他是真要将自己打死,渐渐地眼前发花,意识逐渐涣散,头脑一片空白。

正当此际,忽听门外传来通报:“韵贵妃娘娘到!”一旁那家丁就如得救了般,慌忙奔出迎接。福亲王愤愤难平,抓紧最后时刻,仍要在上官耀华身上多补几鞭。

沈世韵步履匆促,下一刻已踏入殿内,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微微冷笑道:“哟,王爷这是干什么哪?不知承小王爷犯了什么错,要令您如此大动肝火,这般狠心来责罚他?”福亲王狠狠将鞭子收紧,咬牙切齿的道:“犬子愚鲁,为了一点私事,同本王顶嘴,我们刚才不过是内部料理一点儿家务事罢了。”话中含义已是十分鲜明:“那是本王的家务事,你韵贵妃娘娘便是管得再宽,也轮不到你来插手。”上官耀华则是极力撑开肿胀的眼皮,心道:“谁要你多管闲事,谁要你来卖好……我,我才不领你的情……”

沈世韵也向他看了一眼,淡笑道:“父子之间,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我瞧王爷下手太重,又是何必?承小王不是你的得力干将么?单就他听你命令,抛却与本宫的家仇宿怨,配合您做那一场刺杀救驾的好戏,足可显见其诚,你还有什么不放心?便是他当真有错,功过也足以相抵了。”

福亲王大惊失色,虽然经过吟雪宫刺杀一事,宫中上下都有不少人暗中猜忌,正是他动的手脚,一箭双雕。但都仅止于猜测传言,从来未经证实。而今听沈世韵如此轻描淡写的说出,眉眼间又是看不出丝毫情绪,一时间不免有些慌乱。他并没将沈世韵真正当做对手看待过,只因步步为营,在自己尚未具备足够实力前,还不愿贸然与些头面人物破脸,以防寡不敌众,沈世韵就是其中之一。讷讷解释道:“宫中小人之言甚多,不知……不知娘娘是听信了谁……本王早知会有人跟在娘娘身边使绊腿,就该提前料理干净,以免扰您清听。”沈世韵微笑道:“你杀了他,这些情报从何处得来?由你来告诉本宫?行了,别解释啦,管它实情如何,真也好,假也罢,本宫今日并非为此而来。”一边从衣袖中掏出封书信,道:“这是有人托付转交给李盟主,自称是他的师妹,不过么,仿冒信件不是难事。对于南宫姑娘的笔迹,小王爷或许熟悉?”上官耀华听说南宫雪有信寄到,一颗心登时砰砰直跳。继而又给福亲王一言打碎了希望,或许这信是由旁人伪造,纯为引李亦杰上钩。换言之南宫雪的下落依然渺茫,这份打击尤其深沉,直令他不愿起身面对。毕竟尚未亲见之前,还可抱有一份哪怕是自欺欺人的希望。

福亲王扫了他一眼,喝道:“起来!韵贵妃娘娘要跟你说话,你没有听到么?装这副病病歪歪的模样给谁看?倒像是本王虐待了你,没的在外人眼前坍台面!”沈世韵微笑道:“若是小王爷一时不便,本宫也可改日再来。只不过看信上之意,却似是加急送到,或许南宫姑娘有何要紧事相求,耽误了却是不好……”

上官耀华心头一震,暗道:“不错,是真是假,一看便知。此事与她无关,不必多事弄鬼。”一边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手臂阵阵刺痛,一时间几乎抬不起来。沈世韵倒也耐心,将信封直递到他面前。上官耀华趁其一瞬,指尖迅速在封口划过,查知此前尚无旁人开封,稍觉宽心。才将信纸抽出展开,忽然一阵强烈的血腥味直冲入鼻,满纸血红,竟是一份血书。登时惊愕莫名,“啊”的一声低呼出来。沈世韵与福亲王冷眼旁观,既无劝慰,亦无嘲讽。

上官耀华心脏跳得几乎要从口中蹦出,手掌不住颤抖,一目十行的将信扫过一遍,又从头再看,连经数遍,才算认明现状,急道:“雪儿她……给七煞魔头捉了去,这信中是说……她向李亦杰求助,并指明路线。宫中寻不出几人值得信任……我……我……义父,求您让我去救她,只要这回您肯依我,日后……”沈世韵道:“你先冷静一点。怎么,看清楚没有,这究竟是否南宫姑娘亲笔?素知七煞魔头诡计多端,又将李大人视做头号仇家,一心除之而后快,可别是设了一个陷阱,倒叫你自先钻入?”

那信件以血书写,歪歪扭扭,还有谁能辨认出原本的笔迹?因此若要仿冒,不若索性仿一份血书来,更易取信于人。上官耀华早已给这满纸刺目的鲜红惊得慌了神,既是南宫雪有性命之险,便算明知是陷阱,也会义无反顾的跳进去。毅然道:“要论笔迹真伪,我一时也分辨不出。但凡有一线希望,我就不能放弃,我无法想像,她在黑暗中孤独的等待救援,最后逐渐绝望的心情。让我一个人去罢,七煞魔头不敢杀我的,我答应你,不带一个王府侍卫。此行是生是死,全看我的造化罢。”

沈世韵微微一笑,柔声道:“小王爷太客气了,不带侍卫,孤身独闯匪窟,摆明了就是送死,那怎么能行?南宫姑娘并不是你的什么人,你却对她如此重情重义,着实令本宫感动。这样罢,我另寻些宫中侍卫,随同你前往。既是支援,又可为你保驾护航。咱们大清小王爷亲自出马,排场也不能太寒碜了不是?只不过各路人马职权分散,统一调派尚需些时间。大约最快也得等一个时辰,你趁这段时候,先在房中好生休养。伤口不处理总是不成的,先请太医来搽药,如何?”

上官耀华扫了一眼身上破破烂烂的官服,简直连大街上随意的一件乞丐服也还不如。但明知南宫雪危在旦夕,哪还有时间像个富家公子,沐浴熏香、梳妆打扮?胡乱整了整头发,倒将鞭打中根根散下的发丝理得更如鸡窝一般,毅然道:“不必了,你们等得,雪儿她等不得。这一点伤,反正也死不了人,随它去了。我须当即刻动身才是。”沈世韵道:“小王爷义气可嘉,但也未免太不爱惜自己身子。唔,本宫另有个主意,你先带上二、三名侍卫,让他们一路做下记号,也可教后来人循迹紧跟。到了那边,就先在左近隐蔽,你一人入内,几时吩咐,便就几时动手。可好?”

上官耀华此时一心要救南宫雪,不论是谁能达成这愿望,都可称得上他的大恩人。甚至就连沈世韵,也全然忘记了对她的怀恨,感动得涕泗横流,恨不得跪下磕几个响头。深深一揖,道:“多谢娘娘垂怜。臣日后定当尽忠于娘娘,惟命是从,马首是瞻!要敢有丝毫不敬,就将我头也砍了下来,给宫里的太监当球踢!”他在急难中另认主子,向属趋炎附势,唯有这一次是出于真心。

福亲王皱眉道:“娘娘,这……”实难相信以韵贵妃一贯作风,怎会纵容如此胡来。沈世韵淡笑道:“当年累得承小王家破人亡,本宫也有责任,既可稍作补偿,让他从此顺心归服,有何不好?王爷您慧眼识英雄,想必一早看出,他是个人才。如能立下功劳,也好借此报知皇上,加官进爵。七煞魔头神出鬼没,咱们捣过了他的老巢,这回再来一招天罗地网,看他何所遁形?你父子二人为朝廷做下这一桩大事,这以后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咱们什么事都好商量。”福亲王在派阀竞争中,处于不利地位,早就一心指望着攀附沈世韵之权,以此巩固自身。只不过见她每每防守严密,水泼不进,自己钻不到空子。听她之言,等料理了这要犯,合作之议亦可相商。这还有何不允,便又虚情假意的道:“耀华,可记着一切当心,勿要勉强。”上官耀华看着他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明知他在此精打细算。表面含糊谢过,心里却暗自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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