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司徒衍的无敌缠功下,我们次日一大早就返回了恩济斋。恩济斋看似是座斋舍,其实内里的真实结构比之皇宫内院也毫不逊色。为了掩人耳目斋内被划分为明斋与暗斋,明斋主济世救人,暗斋主杀人索命。
斋主深知大隐隐于市的道理,故将明斋坐落于洛阳城东面的一条川流不息的街道上,再加上恩济斋一向的口碑与雄厚的财力,使得这里妇孺皆知。最绝的地理位置当然要属暗斋,明斋的后身连着一片广袤的森林,是历代王孙公子达官贵人狩猎的场所,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地方正是暗斋的居所。
曾经在那片森林中大肆狩猎的人们当然不会想到,在这块土地的下面,建造着空前绝后的地下宫殿。明暗之间腹背相依玲珑相通,内里机关地道重重,若有战事爆发,能在一个时辰之内成为固若金汤易守难攻的城堡。
像我们这种人当然是走偏门直接进入暗斋,暗斋里并不暗无天日其实是别有洞天,每隔三两丈便立有一根红木柱子,顶端置一颗西瓜大的夜明珠,泛出柔和的光芒,故虽为地底却亮如白昼。处处可见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花草园林,所有主体建筑均采用黑色大理石材质,配着红色珠柱给人一种华丽中不失**的感觉。
师父的“忆菊园”在暗斋的最里进,是斋里占地面积最大的院落。这个庭院就是一座大花园,里面种了满园金黄色的菊花。师父平生最爱菊,这里的菊花不受外界自然法则的约束,四季常开不败,师父却嫌少了一份花开花谢的情趣。
听随侍的童子说师父仍在闭关,得到除夕那天方能出关,近两年师父几乎总在闭关,见一面变得十分难得。
我是在5岁那年遇见师父的,他说初见我时最难忘的是那双苍凉、绝望而凶狠的眼睛,很难想象这种神情会出现在一个幼童脸上。当时我就是用这样的眼光看着手里紧紧攥着的半块染血的馒头,然后恶狠狠的往嘴里塞,身旁一个老丐倒在血泊中。
没有人知道那老丐是如何死的,更没有人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我只记得,一直记得,那半块浸血的馒头,和口腔里浓浓的血腥滋味,从此我的记忆里只剩下血红。师父带我回来收我做了他最后一个嫡传的弟子,并为我取名“无情”。
我朝着忆菊园拜了拜,不自禁的又摸了摸身上的剑,剑鞘上有三个字是师父当年亲手刻上去的,无情剑。无情之人使的自然是无情之剑,这一直都是师父对我的期许。只有对敌无情才是对己慈悲。
我居住的院落名为“千落院”,我们这种被列入杀手榜的师兄弟,每人都有一个自己独立的院落。暗斋中的孩子只有在年满16岁通过考核,才有资格参加每年的年试,胜利者便会登上当年的杀手榜。
杀手榜是我们自幼的目标,它代表了一种荣耀,是对我们不分昼夜刻苦练功的一种肯定。只有登上杀手榜的杀手才能称为职业杀手,只有成为职业杀手才有资格走出恩济斋浪荡江湖。有些人一辈子也未能离开恩济斋半步,当然这也是一种幸福,不用杀人的幸福。
司徒衍也已拥有自己的居所,但却经常赖在我这里不肯离开。师父为此没少训斥他,无奈此人依然故我,每次都是勇于认错坚决不改。后来师父念在他屡立新功的份上,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其实以司徒这种性格很难让人与杀手联系在一起,但他偏偏每次都能顺利完成任务,不能不说委实是个怪胎。
沈千落是这千落院的前任主人,自我在18岁那年的比试上杀掉她之后,便成为了这里的新主人。她是我师姐,我们曾经在一个寝室里住过,她还一度指点过我功夫,所以我一直都沿用千落院这个名字,这些年来连院里的布局摆设都未曾改变过。
那是我第一次有预谋的杀人,在我看来,杀人分为两种,一种是冲动杀人,一种是预谋杀人。恩济斋内的比试很少是不带人命的,因为打败和打死是不同的,打败他让他回去勤学苦练以期有朝一日再咬你一口,这个选择明显不智。
暗斋与上面的明斋有一句共同的箴言:杀人杀死,救人救活。留人活口就是留下置自己于死地的危险,对我们而言多杀一人就多分活着的机会,这道理谁都懂得。当然,也不是没有例外的,司徒衍就是其中一个例外。师父则曾因为这个例外而关了我三个月的禁闭。
离我居所不远的西南方向是蓝姬的“名伶馆”,所有居所里只有她的最好找,因为馆内栽着大片大片冰蓝色魔鬼花,这种会发光的植物令整个名伶馆散发出幽幽的蓝光。东南方向是个地下湖,波光粼粼美不胜收,而初柔的“沉香榭”便坐落在湖中央。
我们三人的院落比邻而居在此地成鼎足之势,这表示出一种身份的象征。虽然同为杀手榜的杀手,其实排名也是有先后的。我、蓝姬、初柔是杀手榜中排名前三的杀手。恩济斋的顶尖杀手居然均为女子,自然会有所谓的大男子心有不甘,所以斋内除了年试,竞争其实日日都有,级别低的可以随时挑战级别高的杀手,如若得胜则可取而代之。
由于师父一向因材施教,故我们三人的武功家数各不相同,可以说是各有专长。我学的是剑术,初柔主攻暗器,而蓝姬修的则是媚术和毒术。
蓝姬的身份最为神秘,她是12岁才来的,本来斋里是不收10岁以上的孩子的,但只有蓝姬是个例外。没有人知道她12岁以前的身世,师父既没亲自传授过她武功也未曾让哪个师兄师姐代师授徒,只给本秘籍要她自信参悟。据谣传她来此之前就已身负上乘武功,不过此说法目前还未有人证实过,因为蓝姬若要杀人根本用不着动武。
我从未与蓝姬交过手,但我们都知道那将是势在必行的一战,也是斋内所有人期盼已久的一战。自从杀掉师姐沈千落问鼎当年杀手榜首位移至千落院以来,无情这个名字就从未让大家失望过。可是若与蓝姬交手,我只有五成把握。
无情剑法,无坚不摧,但蓝姬看似懒洋洋的卧在那里,像淌开的华美锦缎,我找不到破绽。内力到处砍得断百炼钢,却斩不断绕指柔。
砰砰砰,有人敲打院门,“无情,你在里面?”
能来我这千落院的通常只有两个人,除了司徒衍还有一个,是初柔。
我打开门,初柔人如其名,这是一个温柔似水的女子,虽比不上蓝姬的倾城绝色,却也芙蓉如面柳如眉,人说八分容貌配上十二分的温柔,便是十分人才的美女,初柔正是这种美女。
“无情,你终于回来了。”她温柔一笑,亲热的拉住我的手。
初柔待我一向很好,如果能有个姐姐的话,她定是我梦中姐姐的模样。14岁那年第一次来潮,我看到下身不断淌血吓得发抖,却羞于向师父启齿。寝室里大家都去习武,只有我蒙着被子缩在床上以为自己快要死了。那种对死亡的恐惧,就像又回到5岁时眼睁睁看着被人抢走了活命的馒头。
我没哭,10岁以后就再没哭过,眼泪是身体里最无用的东西,也早已不再记得流泪的滋味。然后我就看到了初柔,看到她那双怜悯的眼睛,那仿佛是我第一次真正打量她,也是我第一次在一个人的眼光里看到了爱怜。
从不清楚母亲是什么意义,只能搜索5岁前的记忆想象,以为曾见过的一个面目温婉的女子凝望娇儿为他添饭的那种温柔就是一个母亲的神情。如今又在初柔的眼光里看到了,即使那年她也才不过一十五岁。因为初柔我才知道身为女子的种种事情,才知道自己一直有多么粗糙。就是那年冬天,她与我一起见证了我正式成为一个女人。
“初柔,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只有面对这个女子时我的面孔才不再冰冷。
“早你两日,哎,如今一年只能见你这一面,所以要抓紧完成任务,好尽快赶回来与你多聚几日。”初柔牵着我的手往房里走。
我有些惭愧,这些年都是初柔在不断的为我提供温暖,而我却很少为她做过什么。“今日已是廿五,等过几天比试结束后,我们可以安心的相聚十来日。”看着她,我的眼光也逐渐变得温柔。
“对啊,无情。所以今年的比试我们一定要赢啊。”初柔摇摇我的手,满心期待的道。
初柔的暗器乃是江湖一绝,其种类之繁复,手法之快捷简直难以想象,能杀人于无形,再加上她一向面软心慈,素有“千手观音”之美誉。
“无情,别人都怕与你一组,我却偏偏不怕甚至还很期待呢,那样我们谁都不会有事,只不过又要劳你关三个月的禁闭了。”初柔促狭的眨眨眼,揶揄道。她顿了顿,又正色道:“不过我却十分担心你会碰到蓝姬,她一直都不是个好相与的,哎,我真怕你有事。”
我怫然道:“哼,你难道真的认为我怕了她不成,不错,我一直视她为对手,并没有稳赢她的把握,可是也未见得会输。”
不错,我、蓝姬和初柔虽贵为三大高手,却从未真正对决过。我想到过无数次与蓝姬对决的场景,却从未真正想过结果,如果能跟蓝姬这样的高手痛快淋漓的大战一场,无论胜负都是一种享受。她是够强,但我无情也从来不是个弱者。
“无情,我没有看低你的意思,我当然对你有信心,我只是担心你!”初柔急急的解释。
“我明白,不过你要知道,我和她即使这次对不上,迟早也会有一战的,不是斋内就是斋外。”我淡淡的道。
初柔担忧的看着我,“轻易不要惹她好吗,大家都知道她是怎样的人,她和我们不同!”
我咧咧嘴,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初柔,今年还是那句话,如果抽到司徒衍,替我关照他。”
“我真羡慕你,无情。你说我当年如果手下容情,留影之师兄一命,他会不会像司徒衍待你那样对我?”
初柔虽比我年长一岁,但却并不是师父的亲传弟子,她是9岁那年来的。起初带她的师姐经常欺辱她还不肯传授她精妙武功,故初柔尽管天资聪颖却一直本领低微。转机在四年后的年试上,师姐被影之师兄所败,重伤不治而亡,从此初柔便跟随影之习武。
风影之乃是当年杀手榜位列第三的杀手,一把夺命连环剑使将出来鬼泣神嚎少有人敌,初柔得遇名师两年内功夫猛进,又被师父赏识亲自指点其暗器,终于在22岁那年年试上得遇影之师兄,以一枚无影锥贯穿影之咽喉而跻身一流杀手之列。她现今住的沉香榭原名“寂沙洲”,曾是影之多年居所,而他也成了初柔多年的心结。
风影之那次是初柔唯一一次在斋内杀人,以后即使再厉害的对手都只是重伤或被废掉武功而已。我并不认可这种慈悲,习武之人一旦被废掉武功其实比死亡更加悲惨。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司徒衍,所以他不能死。”
“你放心,司徒衍绝不会死。”初柔定定的看着我,眼光深处有种我读不懂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