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司徒衍仍然心有不甘,但这件事也算就此偃旗息鼓了,不然怎么办,安倍曦永不是傻瓜,家族本来就人才凋零,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与其现在治罪,还不如将来让他们血染杀场。
市侩吧?庸俗吧?失望吗?但这就是生活,没有那么多的黑白分明,更没有绝对的公正公平,一切都以利益为出发点。为了将来可以谋取更大的利益,勾践尚能卧薪尝胆,韩信肯受胯下之辱,即使杀父之仇、夺妻之恨皆能放到一边,又何况是一条小小的、无关紧要的人命呢。而安倍枫吟他们也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才会不怕事情败露吧。
司徒衍还小,有的是年轻人的一腔热血,所以他暂时不能够理解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所以他才会试图将每件事都求证得清楚明白。他以为真理只有一个,这真是孩子话,每个人心目中都有一个自己觉得不可侵犯的真理,若想要自己的真理等同于别人的真理,最简捷的方法就是杀戮。当这种方法被广泛推广之后,就形成了所谓的江湖。
我们都是江湖中人,只要是江湖中人,不管认不认同这种方法,都要适当的遵守江湖法则,因为我们都想活着,相对长久的活着。
这些道理,我真的不希望小司徒能懂,如果可以,我希望他永远都天真烂漫、质朴纯良。但他是杀手,即使我将他护卫得风雨不透也改变不了这个身份,也改变不了他会杀人或被杀的事实,所以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让他看清这个世界的真相。
自那日为易水寒起针,我突然又发现了体内真气的另一种可能,就是真气逆转。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在体内运行起来却是着实不容易。但我不肯放弃,强忍着针扎、刀绞、火灼、撕扯一般的痛苦,将原本顺时针运行的真气一点一点的拧成逆行的轨道。
这是一个不能躁进的过程,还好我有足够的耐心,更有足够忍受痛苦的定力。比起曾经刀尖上行走的日子,每个无眠夜蚀心刻骨的辗转,肉体的疼痛又算得了什么呢。很多时候,我会感谢这些疼痛,甚至制造一些疼痛,因为只有这样,我才知道自己依然还活着。
所以当我第三次逆转真气的时候,身体在何时会出现怎样的痛苦,早已了然于胸了,我平静的承受着逆转的真气对全身经脉以及穴位的冲击,甚至可以说是在享受,只有用两个字来形容此刻的感觉,痛快。
中华民族的语言的确生动形象,没有那极致的痛苦,又何来干脆的快乐。这感觉犹如用一柄烧得通红的匕首自喉咙直插入心脏,先灼热,后疼痛,最后呢,那是喝过烈酒后清醒的伤口,疼痛到麻木的快感。
温子曦就是在当我行功结束,喷出一口淤积于胸口的鲜血之后,进入我房间的。
“你这是在自虐。”他看着地上喷溅的一小片污渍,鲜有的皱着眉。
我喜欢看他皱眉的样子,这个男子通常大多数的表情都是平和温暖,总是副人畜无害的样子,无情也自认阅人无数,却始终看不透他。在此人身上,找不到任何激烈的词汇,一切都是柔柔的、暖暖的、淡淡的。是的,他是个君子,是那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君子。对别人的关怀,虽温暖却淡然,仿佛隔了一层轻纱薄雾,好相处,却并不好亲近。
这是个烂好人,是个怀有悲天悯人之心的救世主,但却不是个唯唯诺诺、毫无原则的中庸。我也喜欢他的淡然,那就意味着有些东西,在我们之间永无可能。
可惜,他从来没有刻意疏离过我,他每一次试图靠近,都是无情痛苦的源泉。好怀念来时在船上对月谈心的感觉,可如今我被识破女儿身后再独自面对他,竟有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尴尬。
“只是练功而已。”我耸耸肩,漫不经心的说道。
“你在躲着我。”他拉上房门,以一副要深谈的架势走到我面前。
我笨拙的扭开身,自感每次在他面前都失却了一贯的潇洒随意,“哪里有,二哥你多心了。”
“二哥?”他笑了,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俊雅的面庞上熠熠放光,“从来没想过你居然是名女子,枉自行医多年,我真糊涂。”
真是一个英俊的男子,我晕晕的想,被他的笑容蛊惑了,我不禁别开眼光低下头去,“是女子又如何?我不觉得对别人来说有什么区别。”
“也是,对我来说,确实没什么区别。”温子曦突然掏出条丝帕,柔柔的擦拭着我嘴角残余的血迹。
我听到他这句漠不关心的话,心口没来由的一滞,晃神间竟由着他擦拭而忘了躲闪。这个莫名其妙的男子,嘴里说着最平淡的语言,紧接着却又做出了最温柔的举动,我有些生气,感觉自己的心情一直都被此人牵着走。
“怪不得那你得知我是女子而毫无讶色,原来根本就不在意。”我尽量保持平淡的语调,但声音里的酸意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个可恶的人又笑了,虽然经常能见到他的笑容,但我仍能感觉这次有些不同,是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微笑,“那是因为我在之前就已经知道了。”
“什么?”我微惊,一把抓住他依然停留在我唇边的手腕,“是司徒衍告诉你的?”
“那到没有,其实也没多早,就在你被变身后的守鹤撞晕的时候。”他脸上可疑的开始泛红,吞吞吐吐的说道:“当时我生怕你被守鹤撞断了肋骨,谁知诊查之下,竟意外知晓了你的女儿身。”
我立时大窘,心道怪不得他当时的表情那么奇特,原来......想到这也不禁红晕上脸,猛然间看到自己仍在抓着他手腕,急忙一个甩手。
“哎呀!”温子曦夸张的叫着,不敢再笑,但眼神里的笑意愈加欢畅。
我看着他毫不掩饰的快乐,无奈道:“二哥何事如此开心?”
“因为你是女子啊。”此人理直气壮的答道。
我不由自主的抽了抽嘴角,心道这个疯子,刚刚还说我是男是女没什么分别,这会儿子又笑得像个白痴。
在我怀疑外加鄙视的目光下,温子曦终于小心翼翼的收敛了笑容,正色道:“一直以为无情是男子,那些日子,子曦彷徨过、纠结过、也逃避过,但每次看到你,心神仍不由自主的被你吸引,我以为我病了,甚至疯了,竟然会喜欢男人。”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到我目瞪口呆的神情,又忍不住笑了笑,“我是大夫,所以最开始我认为喜欢男人这件事是一种精神疾病,于是我开始偷偷的翻阅有关这方面的医书,可惜都没有任何记载。后来在某部海外医书典籍中看到这样一种解释,说是某种生理上的自然倾向。从那以后才知道,喜欢男人也没错,不过是正常的生理或心理倾向。喜欢一个人就应该是这样的,不管他的出身、年纪、经历、种族、甚至性别,这才是最纯粹的喜欢。”
我愣愣的听着他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被震惊得久久无言。原以为像个卫道士般固执的温子曦会有着一般读书人的迂腐与拘谨,没想到他的思想竟如此超脱,更没想到我们两人对爱情的观念竟然惊人的一致。当初得知霍惊云喜欢苏叶秋之时,我也曾对惊云说过类似的话,爱情是没有理由、没有道理可讲的,人妖尚可相恋,何况是两个男人呢?
温子曦显然不知道我的思绪一下子跑到了霍惊云身上,还以为被他的言论给吓到了,试探地拉起我的手,可怜兮兮的说道:“你是不是被我恶心到了?”
感觉到他手心传来的温度,这点点的温暖竟透过整只手掌传递至心脏深处,想到他方才的那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表白,我定了定神,干巴巴的说道:“只要是纯出自然的喜欢,就没什么好恶心的。”
“我就知道这些话无情你肯定能懂。”子曦大喜,白皙温润的面庞上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所以后来知晓了你是易钗而弁,我虽心喜,却并不觉得有什么分别。”
他突然拉着我的手放到他胸口,我身子一颤,却并没有抽开,由着手掌被他放在离他心脏最近的位置,直到里面传来清晰的汩汩的搏动的充满生机的触感,这时他如沐春风深情款款的话语也柔柔的飘进我心房,“我说没分别,因为无情你无论是男是女,是杀手还是凡人,我都爱你。”
他说爱我,这是此时的第一反应,好似晴天打了个霹雳,我心里翻起了滔天巨浪。是的,我是个女人,并且是个有经历有经验的女人,跟了楚爷整整四年,我把身为女子最宝贵的贞操与青春都奉献了给他,如今第一个说爱我的人,是温子曦。
他说爱我,我知道是真心的,我不会怀疑一温良君子的诚意。爱,是一个多么神圣而美妙的字眼,我虽身为杀手,但也是女人,所以被瞬间感动了。这些日子以来,冲锋陷阵、刀光血影、出生入死的一幕幕竟皆转变为了旖旎风光。
他说爱我,不管我是什么身份,哪怕是个男人,他仍爱我。这个温润如玉的男子,这些日子以来的纠结与苦恼恐怕并不比无情少吧。他清楚的知道我们之间有多大的差异,也知道将来要面临多大的考验,他依然爱我。
可是,我不能爱他,这是从认识他第一天开始,无情心底唯一的认知。无情是杀手,杀手怎能有情,我不能给别人以弱点,就算是温子曦,也不能。
我不能爱他,我是楚爷的女人,以前是、现在是、将来,在楚爷尚未厌倦的将来,也依然是。子曦一直以为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是我的性别,其实真正的症结是我是身属于别人的,不是恩济斋,就是楚爷。
我不能爱他,因为我不配。像我这种集杀手、情妇于一身的风尘女子,怎配拥有干净纯粹的爱情。子曦可以不计较世俗的爱我,可是我不能不计较。他说的那些纯爱宣言我都懂,都了解,却无法接受。他是清晨的第一缕曦光,我是暮色下的一地尘埃,卑贱如我、高傲如我,怎能接受这份差距悬殊的施舍。
我不能爱他,爱情或许是盲目的、感性的、不理智的,但无情不能不理智,因为我输不起。我从来都不是赌徒,有人说人生就是一场豪赌,抱歉,我不行,因为我怕输。杀手无情从不畏死,却怕输。
我慢慢的掰开温子曦按在我手背上的温暖手掌,这个过程需要一点时间,足够我回味终生。
我的手指冷得像冰,即使他再温暖如春也无法融化我的严寒,这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就像忧伤,如影随形,缱绻终生。
“对不起。”这是此刻我唯一能够说出的语言,看着他失望、悲伤、疑惑还夹杂着不甘的复杂眼神,我突然又有了那种被灼热匕首贯穿心肺的痛苦感觉,只是这次痛过之后一点都不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