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上航行的日子,算得上无情有生以来最平淡也最为舒适的生活。每天清晨醒来,当朝阳射进船舱,迎接我的不再是生死的考验,而是像个普通人般最质朴的一天。
幸好此刻的平静正是我目前最需要的,来东瀛这几个月每日里担惊受怕、草木皆兵,体力与精力都随时处在高度警惕的状态,时间久了不免有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所以如今这样绝对放松的体验,正是绝佳的休养时机。虽然说杀手就应该每时每刻处于戒备当中,但终年的神经紧绷其实也并不利于修行。自从在东瀛机缘巧合之下一步踏入了修炼界,我更加懂得修行乃是一个随心随性的过程。
或许在东瀛我从未曾体验过什么叫放松,异乡的风景与人情再难舍也难成故乡,而这世间能够真正令我放松下来的地方只有两个。一个是恩济斋,只因它承载了诸如无情这种无家可归之人所有对于家的向往。当然恩济斋从来都不具备家的景象,但在我们这些杀手眼中,它就是实实在在的家的模样。梦境中那个温暖舒适安逸,有热汤面有娘亲有灯火的小屋太过遥不可及,终究只是个朦胧的幻影罢了。
还有一个能彻底放松的地方,无忧的无忧居。我清楚的知道无忧居无法使人今生无忧,也不过是曾经断肠人的美好期许,但是他那里确实是比恩济斋更令我觉得安全的处所。在那里,我可以不是无情不是梅儿不是任何人,只是我自己。
如果说船上的休闲时光比不上在恩济斋与无忧居的心境,但肉体的舒适感却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就要归功于楚爷了,细腻柔软的床褥枕被,精致到奢侈的吃食用度,还有书架上从古至今的各色书籍,莫不符合无情的口味。他的细致周到、体贴入微,在小小的船舱里展现得淋漓尽致。
到底是相伴了四年的人,虽然每年只有一个月的共度时光,但是对彼此的生活习性却要比旁人了解更多。我喜欢温暖柔腻的床被,大多时候习惯茹素却更爱食物中的那份精美繁复,这毛病在做杀手的时候自然被无视,可一旦做回自己,面对着高床暖枕、书香美食,竟也能温暖几分凉透了的心境。
说起来,这些小康之家都承担不起的生活习惯还是要拜楚爷所赐,也是唯有在沁梅轩才能享受到的特权。四年的陪伴,他不仅教我琴棋书画、博古通今,更纵容我锦衣玉食、享受生活,而我能回馈给他的,不过是个低眉顺眼、谨小慎微的梅儿。这算不算是某种程度上的各取所需呢?
楚爷向来都是个大方的男人,无论是对他自己还是对他身边的女人。从这小小一艘客船就可见一斑,我所居住的这间房,布局摆设的精美奢华自不必提,更难得的,无一不是按照我的喜好。当一个有钱有势又相貌不凡的男人,决定讨好一个女人的时候,会有谁能阻挡他的体贴入微呢?
想到此我讽刺的笑笑,不是不感动的,但是每次感动过后,更多的还是回归理性。楚爷之于梅儿,就像是恩客之于烟花女子,楚爷始终都是我的客人,而终究不是我的良人。这一点,在我被他挑中的那一年初临沁梅轩时就已明白。虽然与他之间不存在银钱上的交易,可到底也是出卖的关系。当然也可以说是另一个职业,只可惜我这两个职业,无论杀手还是情妇,都是无法存活于阳光下的。
“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在某个海风拂面的黄昏,我正趴在栏杆上看最后一抹落日缓缓隐入海平面,将余晖泼洒在水上留下一片金红色的波光。突然身后传来他久违了的声调,低靡的磁性嗓音中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惆怅。
我蓦然回过头去,在逐渐变得黯淡的天色下静静的仔细的打量着楚爷。这是我第一次直面的、细致的端详他,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心。
他老了。我为这个相处数日以来的首次发现而心惊,楚爷怎么会老?有种人是宁可死也不能老的,这种气质与年龄没有任何关系。我甚至能够想象到自己苍老后的模样,却从不会设想楚爷也有老朽的一日。这种老,不同于因岁月的无情而鬓染霜,也不同于因风尘的雕琢而颊生纹,乃是种灵魂深处的沧桑感。可以说,肉体上楚爷还是那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但他神态中的憔悴与落魄却扑面而来,将我撞击得措不及防。
沁梅轩的日子一点一滴的涌上心头,是恩济斋与沁梅轩共同造就了今日的无情,它们在我的生命中缺一不可,否则站在这里的我绝不会是现在的模样。而楚爷这个人就像他为我建造的水晶牢笼沁梅轩一样,固然令我厌恶过、憎恨过也逃避过,可是我从来没有希望他们潦倒或毁灭。
这是一种复杂至极的情感,也正是由于太过复杂,我始终不曾仔细的辨别过,只是单纯的知道不是爱情。可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非仅仅局限于爱情。
在这一刻,在发现他竟呈现老态的这一刻,心底的痛楚终于逼迫我可以正视自己的感觉。无情并不是个无情之人,四年的相伴也不能从生命中剔除,那么我还要逃避什么、惧怕什么呢?楚爷,他即使不是我倾心相爱的人,不是我一心想要守护的人,但他依然是我的亲人,是我内心深处隐隐藏有依赖感的人,是我的父亲、兄长。
这种感觉或许区别于司徒衍的骨肉相连、无忧的莫逆相交、易水寒的意气相投、温子曦的生死相依,但正是因为它太过复杂,才被刻意的排除在心门以外。其实对某人能够产生异样的情绪,已经证明此人的重要性,不应该被忽略不计。
我知道有种情绪叫做抵触,听起来或许不够亲昵,可是唯有面对世间最亲近人的时候,才会衍生出如许逆反的心理。如果对于旁人的行为可以无动于衷,不是因为他们完美无缺,而是由于不够资格。
于是就算心中早已有了决断,也因着自己情感上的觉悟而踌躇不前。我定定的望着楚爷,这个优越的、飘渺的、高不可攀的男人,也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他给予我的实在太多太多。
突然间,对于之前恩客与卖笑女的结论心生愧疚,不管我有多么的喜欢温子曦,也不能否定和抹杀掉楚爷这个人,以及他为我所付出的一切。
越看着他越觉得自己有多残忍,怎能如此诋毁曾经的过往呢?那些飘雪嗅梅的日子,那种红袖添香的静谧,很多时候都是不涉淫靡的,并没有自己在意的那般不堪回首。
曾经以为自己不过是与蓝姬一样的人,而沁梅轩就是我的摘星楼。但到底是不同的啊,自从踏入了修炼界,无情才终于领悟了灵魂与肉体这两个截然不同的自己。
承载灵魂的肉身不过是具有躯壳罢了,即便死去,如果修为够深也可以重新修炼回来。世间最应该保留纯净的,乃是内里的心灵与魂魄,又何苦拘泥于肉体是否纯洁无暇呢。
世间对于女子的束缚向来要多于男子,从一而终不只是要求情感,主要是来自于肉体。可是男子呢?因着他们得天独厚的性别属性,可以三妻四妾外加通房,还可以肆无忌惮的畅游于花丛,洁身自好的被奉为柳下惠,来者不拒的则又占了个风流。
这真是个不公平的世界,大多数规则都是被男人们制定的。什么浪子回头金不换,什么多情总被无情苦,皆是无病**的粉饰太平。
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总有一些人会游离于规则以外,不受世俗的影响,这时候,又该感谢这些规则,不然何以衬托特立独行之人的超凡呢?
相传观世音菩萨有三十三个化身,其中一个鱼篮观音的形象就是她投身娼门济世渡人的象征。《楞严经》中也有一段是关于淫道的:我灭度后,敕诸菩萨及阿罗汉,应身生彼末法之中,作种种形,度诸轮转。或作沙门白衣居士,人王宰官,童男童女,如是乃至**寡妇,奸偷屠贩,与其同事,称赞佛乘,令其身心,入三摩地。
“以色设缘,以娼化淫”,让欢场里的浪荡子得到快乐,让有同样经历的女子们赚到足够的金钱,可以接济家里人、可以使自己的兄弟读书娶妻、可以保证父母的温饱。尽管世人并不愿意承认,其实她们还为减少犯罪作出了贡献。若是有了能够宣泄的场所,那么是不是强女干案就会少了许多呢?
如此看来,所有在水深火热中生存的女子,其实都是女菩萨啊。肉体的不洁或许并没有想像般的严重,真正重要的,是心灵乃至魂魄的纯净。
那么,面对着寥落清瘦的楚爷,我还要说些什么呢?不敢深想他的衣带渐宽为哪般,更不敢挖掘他为谁消得人憔悴,终于顿悟了一句话,深情是我承受不起的负担。
曾经云淡风轻的说出爱情是点缀的那个人哪里去了?
梅儿难道不是他众多女人中的一个吗?
沁梅轩难道不是他众多别院中的一所吗?
如梦客栈中的翩翩苦苦等待了十年都没有等来那个人,对我的仁慈,又何尝不是对其他人的残忍呢?
你之蜜糖,我之砒霜。爱情的滋味,众口难调,我们不能保证所有的等待都不虚妄,更不能承诺所有的付出都得回报。
可是此时此刻,我该如何回答呢?是告诉他即使他不是我最爱的人,也会是我最在乎的人?还是决绝的否认一切,让他彻底死心呢?
当有人面临到同样聪慧、敏锐而足够成熟的男人,就会与我一样的意识到,无论选择何种回答,都略显苍白无力。
我不爱你。这是深藏于我心底的话,简单直接,符合我不懂转弯抹角的性格。也许有时候,斩钉截铁的拒绝比欲盖弥彰的欺骗更伤人,但是,我没得可选,感情可以多选,爱情只能唯一。
“我——”最初的惊讶过后,我终于鼓足勇气要承担这一切。
“别说!”或许有感于我目光中的破釜沉舟,楚爷突然打断我的话,偃旗息鼓般掉头回舱,“我暂时还不想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