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正文】
坎帕斯。
安娜生无可恋地捏着羽毛笔趴在桌子上,把脸埋进面前摊开的大部头典籍里,泛着黄的纸张上写满了形态扭曲的古怪文字。
少女丢开笔直起身子,撒娇般地说:“我想和卡拉出去玩……”
“玩什么,比赛如何更快毁掉一个庄园?”赛琳坐在沙发上读着某本古籍,看都不看她:“把剩下两页翻译出来,我还要检查你的……”
话音戛然而止。
安娜本来很不开心地撅着嘴,听到母亲忽然不说话了,有些诧异地扭过头去。
“那个贱人!”赛琳的脸色陡然阴沉下来,湛蓝眼瞳里仿佛笼罩起寒霜,席卷出令人战栗的狰狞怒意,“她居然,居然敢————”
安娜心里一沉,还没来得及发问,就看到金发女人的身影凭空消失在原地。
此时此刻的迦蓝。
安娅正遭受着前所未有的折磨。
她捂着眼睛,感受到指缝里流出的滚烫液体,脑子里乱七八糟闪过了许多的想法,从苏黎暗算自己再到艾芙莉早有预谋,又开始思索如果眼睛真的废了该如何医治,事到如今她也不敢让教廷的人来碰自己,以及为什么还没有晕过去……
剧痛几乎抹杀了她的理智,然而精神链接中传来的呼唤却再次让她清醒了一些,安娅努力抚慰着飞龙小姐的情绪,让她不要冲动地跑过来。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顺手把日记丢进空间戒指,眼前是弥漫着刺痛的无尽黑暗,然而她却依然精确地避开了所有的障碍物,走到了房间的角落,伸手在书柜上摸索到一个推动装置,扯下拉杆让整个柜子移开,露出墙壁上的传送魔阵。
这个魔阵还是半成品,是帮苏黎改造作品时顺手做着玩的,之前只用于和两个基友传送物件,此时也管不了这么多。
安娅就这样跳了进去。
魔阵通往帝都里的洛忒菲斯宅邸,因此她就直接摔在卧室里的木地板上。
即使传送距离并不长,这个做工粗糙的魔阵也经不住如此折腾,直接完全报废,而安娅也被乱流的魔力割得遍体鳞伤,不过那些痛感此刻都不算什么了。
昏迷前的最后时刻,她仿佛闻到了某种让人心旷神怡的清新草香,如同置身于盛夏里暴雨过后的密林,少女情不自禁地伸开手臂,那种气息如此温柔而又充满安全感,让她失神的疼痛似乎都得到了缓解。
她忍不住倾身过去,下意识抬头去寻找气味的来源。
也许是她的动作终于有些僭越了,那个人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拨开少女**的发丝,在她的额头上烙下轻吻,“我的宝贝……”
安娅不再记得之后发生了什么。
阳光从窗外射进卧室里洒落一地金辉,雕花繁复的银制穿衣镜里倒映出金发少女有些懵懂的脸。
赛琳坐在床边轻轻握住女儿的手,看向她的目光非常担忧,还有某种让人费解的惆怅,“宝贝,你不该这么冲动的。”
“我……”安娅还沉浸在不用瞎眼的喜悦中,听到这话才回过神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金发女人毫不掩饰眼中闪烁的冰冷杀意,她稍微攥紧了少女的手指,“她在日记上烙印了诅咒,凡是有我血脉的人,都会失去双眼。”
安娅听得浑身发冷,心里对艾芙莉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将她千刀万剐来泄愤。
不过她发现了一个问题。
艾芙莉嫁给查尔斯生下苏黎之后的一段时间就跑了,按理说要再隔一段时间查尔斯才会和格里兰斯家族搭上线,赛琳去坎帕斯更是再往后的事了,否则安娅也不会比苏黎小五岁。
然而从许多年前赛琳对艾芙莉的态度,到刚才说的话,都充分表明这两个人是认识的,而且恐怕还有深仇大恨的那种。
“求您了母亲,”安娅已经不想再继续瞎猜了,“艾芙莉到底是什么人,她为什么会被血刃追杀,这个组织又是怎么回事,您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和安娜不一样……见鬼,怎么会有这么多问题,而且我确定问题还不止这些!”
“不要激动,我的姑娘,”赛琳叹了口气,“有些事我不告诉你……”
“是为了我好,我知道,家长总是这样敷衍他们认为尚且愚蠢无知的子女,”少女面无表情地说,“抱歉打断您,请继续。”
“是为了我自己。”
安娅:“……”
“当家长告诉自己的傻女儿要变得更强才能知道更多时,”赛琳摸了摸金发姑娘的头,“通常是有道理的,譬如我不希望自己的秘密因为某一天你被抓起来而全部暴露出去。”
安娅愣了一下,想起自己是怎样用精神力窥视修改甚至夺取他人的记忆。
强中自有强中手,她还没傻到以为自己就不会中招。
然而这话也太令人伤心了。
她只能说起另一个话题,“所以我为什么没事……是您解除了诅咒吗?”
“因为她根本不了解我,”赛琳冷笑起来,眼中逐渐生出几分骄傲,“她错估了你的力量……你能重新长出一只手,难道就不能再生出一双眼睛吗。”
安娅了然地点了点头,至于对方为什么知道自己受伤的事,她在信里也提过,再说赛琳检查她的身体说不定也能看出来,不过眼睛……
她有些悻悻地叹气,心里琢磨了几百种将罪魁祸首大卸八块的方法,顺便再狠狠诅咒了苏黎,“那我的眼睛……是谁?”
这话说得很含糊,赛琳却听懂了,她微笑着摇了摇头,“是我。”
“什么,”安娅大惊失色,她竟然是吸取了赛琳的生命力才恢复,赶快扑上去看看对方有没有事,“你还好吗?”
“没有关系,”金发女人握住她的手,“只要你好起来,我亲爱的姑娘,反正我自己过来很简单,就多陪你一段时间。”
她指的是跑到帝都这件事。
坎帕斯城堡里的传送魔阵在帝都宅邸里有对应阵,这件事安娅早就知道,事情上大部分有这个财力的贵族都会做出类似的布置,大都是为了以防万一。
只是因为领主们手下都有军队,所以帝国明面上是不允许这么做的,就像之前安娜来参加幻兽骑士试炼,也是正大光明坐船过来的。
算是大家都知道的秘密罢了。
“好吧,”安娅低下头,“可是您也希望我杀她,我现在的实力……”
按理说,当年的艾芙莉只是大魔法师,死在自己手下的人哪个不能轻易干翻一票大魔法师,当然事情肯定不会这么简单。
“根本不够看,”赛琳斩钉截铁地说,眼中却逐渐有了几分笑意,“你已经知道艾芙莉是天族,这个种族存在于比奥特雷斯更加高级的位面,那里被称为……伊瑞亚特。”
那是个听上去有些古怪的发音,绝不属于奥特雷斯的任何一种语言。
“后来因为天族的‘内战’,伊瑞亚特在战争中被毁掉了,”赛琳的神色在阴影中看不分明,语气却平静到有些吓人,“艾芙莉是内战的幸存者,她逃了出来……”
然而毕竟是最为高等的位面,伊瑞亚特并没有真正意义上消失,只是分裂成许多破碎的位面,而人们坚信那些位面里依然埋藏着天族的秘密,他们想要通过发掘这些遗迹来获得力量。
安娅听得入了神,她作为剧透党,自然知道九阶之上还有神域高手的存在,恐怕也正是这些人挖空心思想要寻找天族位面的遗迹,所以血刃那个组织……
“艾芙莉是怎么暴露身份的?”
其实安娅更想问赛琳她是不是神域高手,或者……
天族既然内战,就至少要有两派对立的势力,也许赛琳就干脆属于和艾芙莉敌对的那一方。
她想起五年前赛琳曾骂艾芙莉是“下贱的天使”。
后来安娅逐渐确定,当年赛琳其实是说的天族,然而自己的记忆里并没有这个单词。
天族是高位面种族,然而他们也曾在奥特雷斯显露过神迹,许多天族的共同特征都是有雪白羽翼,外貌光耀华丽,在人们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们时,就有了天使这个词。
后来有些高等天族在奥特雷斯有了教派,被当做神明供奉,也有了专门的祭司可以与他们交谈,才知道天族这个称谓。
然而伊瑞亚特的语言和奥特雷斯大相径庭,因此通用语里的天族实际上也是翻译,不过是在原先的天使发音上做了点改动。
赛琳和艾芙莉有什么私仇暂且不说,但如果赛琳是天族……她那句话就不该这样骂。
就像同为人类,不会有人说自己的仇人是“可恶的人类”一样。
而且想想自己的血统,有太多事可以证明自己和苏黎绝对不属于一个种族了。
“哦,她那么‘善良’和‘热心’,却对奥特雷斯的一切不甚了解,在救人时暴露了不属于这个位面的力量……”赛琳颇为讽刺地说。
安娅想起艾芙莉救了菲尔皮乌斯王妃,结果这个家族却在日后对她恩将仇报最终被苏黎灭门,赞同地点了点头。
赛琳微微停顿了一下,将女儿的卷毛揉得越发凌乱,“有实力窥探你记忆的人,没理由不知道刚才我所说的内容,所以告诉你也没有关系,其他的……我们来做个约定,先等你突破九阶,好吗?”
这话称得上惊世骇俗,突破九阶何其困难,几千年来奥特雷斯又有几个神域级强者。
然而两个人的神色都异常淡定,仿佛这只是个触手可及的目标。
“好的,”少女认真地点了点头,接着眼睛一亮,“就是说只有神域级的人才有可能在精神力方面稳胜过我?”
赛琳倒是没怎么惊讶,安娅的挚友是阿尔克弥斯家的小公主,在艾森西亚的导师也出自这个家族,这两个人恐怕都知道神域的存在。
“谁告诉你只有神域以上才会知道这件事,奥特雷斯智慧种族的贪婪超乎你的想象,谁不会觊觎伊瑞亚特的力量,而总是寄希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金发女人起身抬头望向窗外,她的侧脸被阳光镀上金辉,显出几分不真实的虚幻。
“才会永远都是弱者。”
“……”
好在迦蓝向来没什么查寝的习惯,安娅想了想自己的课表,就干脆在家里躺了几天,至于苏黎可能会找不到人……
她想到那件事还一肚子气。
虽然苏黎大概不知情,完全都是安娅自己作的死,然而越是这样她越觉得生气。
安娅把日记交给了赛琳,她根本都没仔细看那个东西,后来赛琳再还她的时候,也并没有什么收获。
艾芙莉使用的是某种赛琳不认识的文字。
安娅本来想看,可是诅咒的后续让她根本看不见纸上的字,只有一片刺眼的强光。
不过赛琳为她写出了其中的某些句子,安娅也确定自己看不懂,她这才明白为什么女主答应的时候那么痛快,肯定早就料到这一天。
当然,也有种可能就是,这里面没什么机密内容。
“我一直有件事想说,您看了我之前的那封信吗。”
“你终于忍不住了,”金发女人似笑非笑地看向她,“怎么,想谈一谈你的木系‘魔法’吗?”
“不……算了,也可以。”
安娅有些气馁,她想说的本来不是这个。
少女拉起衬衣的袖子,露出一截雪白细腻的手臂,她轻轻活动了一下指节,接着在骨骼扭曲拉伸的脆响中,几根手指瞬间抽长成布满细小尖刺的藤条。
日光照耀下的藤条流溢着灿烂的金辉,几片翠绿的新叶也逐渐伸展开,呈现出某种富有生机的美感。
赛琳微笑起来,明亮深邃的蓝眼睛里倒映出少女有些无措的脸,她扣住了安娅的手,手指嵌入了枝条的缝隙。
十根藤蔓互相交缠围绕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尖锐钩刺泛着冷光,新生的嫩叶一片又一片地舒展,很快又有金色的花朵在叶片的簇拥中缓慢盛开。
安娅目瞪口呆地看着,然后转过头拥抱了她。
“你问我为什么你和安娜不一样,”赛琳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少女的肩膀,眼中闪烁着无法言喻的欣慰和近乎失落的惆怅,“你总是更像我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所以即使是姐妹也可能不一样啦╮(╯_╰)╭
【正文看作者有话说。】
略显清冷的天光下,她不自在地压了压棒球帽帽檐,似乎比巴基还在意如何才能降低存在感,看起来像是很想把帽子摘掉,哪怕它和他现在戴着的棒球帽款式差不多。
——考虑到这顶帽子是昨天他看到她时顺手扣到她头上的,巴基有些难以判断她是单纯不喜欢这顶帽子还是因为接受馈赠而感到害羞,但这不妨碍他觉得这一幕有趣。
唇角掀起淡淡笑意,他习惯性地拍拍她的脑袋,接过伊莱扎手里提着的伞撑开,任由她亦步亦趋跟在他身边。
细雨落在伞面上,发出像是蚕食桑叶的沙沙声。
‘HERE?’
大概是由于雨天的缘故,路上没有多少行人。走下楼后,伊莱扎也很快忘却了刚才的不自在。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本巴掌大的线环本,翻开到第一页,把笔记本展示给他看。
这是他们最后决定下来的交流方式,伊莱扎的交流障碍决定了他们不可能像常人一样直接交谈,于是他帮伊莱扎先在本子上写下简单的交流用语,再一页一页告诉她意思。令他有些讶异,伊莱扎的记忆力几乎称得上是惊人,他只讲了一遍,她就轻而易举地记住了这本本子的内容。
“咖啡。”他说。
伊莱扎点点头,没有再表达出想要交流的意思,把本子收回口袋,出神地望着被伞面遮去一块的灰蓝天空。
他们等电车。站台边有一只流浪狗。雨珠从伞的边缘滑落。
电车来的时候,流浪狗还蹲在那里,盯着街对面的热狗摊。巴基闻到了空气里飘来的香气,面包和香肠,蜂蜜的清甜。他随意地低头看了眼伊莱扎,她的脑袋转向了流浪狗的方向,似乎在注视着它——虽然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Dog.”他说。
伊莱扎发出一声含糊的鼻音,算是回答。
他又看了眼伊莱扎的神情,揣测着她的想法。“Hungry?”
她摇了摇头,不再看那只毛皮湿透的流浪狗,反而挺直了身体,头仰得高高的。
似乎是感觉到了她刚才的注视,流浪狗这次反而扭过头望向他们的方向,湿漉漉的眼睛黑得像是珍珠。
巴基感觉到一只手无声地攥住了他的衣角,他不免有些迷惑。目光一转,伊莱扎的表情有些紧绷,嘴唇紧紧抿着,肩膀却小幅度地缩起,流露出戒备之意。
他不得不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带了点试探地出声问道:“Scare?”
似乎对他的猜测感到讶异,伊莱扎转过头,微微睁大眼睛,随即嘴唇抿得更紧,矜持地再度摇了摇头。
电车门很快关上,他们隔着玻璃默默和那只流浪狗对视。那只狗看了他们一会,突然站起来甩了甩身上的水,哒哒地跑过电车道,大概是跑向热狗摊了。
巴基收起伞,雨水顺着伞尖留到车厢地板上,和泥水混在一起。他右手按在伊莱扎的肩上,感受着她的身体在他的手掌下一点点放松,不再摆出防备的姿态,反而……有些失落。
他注意到她不自觉地伸出手按在车窗上,神情看不出黯淡,嘴角却微不可查地垂了下去。
雨水在冰冷的玻璃上肆意流淌,模糊了视线。
迎着雨天泛着寒意却亮得刺眼的光线,他看见她眼底逐渐涌上莫名情绪,内心隐隐有了猜测,于是低声对还在盯着车窗的伊莱扎说道:“Touch?”
“……”
伊莱扎没有应答。
她转过头,眼睛里完全是“你怎么会这样想”的惊讶和无语。
作为回应,她直接掏出了小本子,按动圆珠笔弹出笔尖,唰唰写下几个单词,再把本子递给他。
THEYSE.
INOLIKETHEY.
依旧是语法缺失拼写错漏的短句,因为经过缩减,意思表达自然不够清晰,巴基想了几秒,才依稀猜到伊莱扎的意思——她并不被动物喜欢,所以她也不喜欢它们。
虽然说着不在乎的话语,但是她低落的情绪却通过每个细节展露无遗。
巴基不禁失笑。
他的手掌再次落在她的脑袋上,隔着棒球帽轻轻拍了拍。伊莱扎撇撇嘴,没说什么。他则将视线转向窗外闪过的风景,笼罩在雨丝里的教堂快速向后掠去。
电车很快到站,缓缓地停了下来。
CameradinFata咖啡馆在门捷列夫街上,下车后,他们撑着伞走了一段路,一路上小雨渐渐变大,雨滴滑过伞面落下去,伊莱扎的肩膀很快就被打湿了。
注意到这一点的巴基把伞向她的方向倾斜少许,这一举动不免让自己的肩膀暴露在雨中。所幸他们步伐不慢,才险险赶在衣料湿透前冲进了咖啡店门前的黑色挡雨棚下。
店门打开的瞬间,一缕醇厚的咖啡香气飘过鼻翼,暖黄色的灯光从头顶投下来,耳边萦绕着轻柔的音乐声。他们找了一个位置坐下,在观察了四周后,巴基翻开菜单,而伊莱扎则好奇又不失小心地探出触须,探索着这个对她来说极为新鲜的空间。
察觉到她转动脑袋四处观望的举动,巴基立刻猜想到她在做什么,些许阴霾聚在眉间,但很快又随着他舒展眉头而散开。
应该不会被发现的,巴基想。
但他还是叮嘱了一声因为难得来到市中心而过度雀跃的伊莱扎:“小心点。”
他唤来服务员,告诉她他们想要的餐点,并微笑着向她道谢,这个年轻的姑娘看着他的眼睛愣了几秒,发现自己的走神时很快红了脸。离开时她的脚步轻快,裙摆荡出漂亮的波纹。
茶。咖啡。冰淇淋。蛋糕。
伊莱扎从碟子里抬起头时,虽说神情还算冷静,但是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亮光,显然已经被这些从未品尝过的美食折服,她摸出小本子,匆匆写下“NICE”的评价,用两根手指推到巴基面前,望着他眨眼。
巴基望着她眼睛里憧憬的光亮,没有什么表示。
感觉有点像是养了一只狗。他无端冒出这个想法,又因为这个荒诞的想法露出浅笑。
他换了一个坐姿,伸手按住伊莱扎发心的触须,不让它们肆无忌惮地到处探看,它们不安分地在他指缝间动来动去,似乎在抗议他的压制。
对于他的举动,伊莱扎有些不解,但还是小心地让触须不要乱动,安抚好它们后,她才把小本子翻页,指着纸上的单词。
‘HY?’
“因为这是异常。”他平静地说。
*
“因为这是异常。”
——伊莱扎听见她的邻居如是说。
虽然还是听不懂这句话,但伊莱扎已经学会了怎么猜测他人的意思。她揪住最后一个词推测下去,很快猜出了邻居想要说什么。
理解之后,她的表情出现了一瞬的空白。
这个理解在她脑海里掀起了一场毁灭性的风暴,让她一时茫然,完全无法从风暴肆虐过后的残骸里挽救出什么,也无法组织出哪怕一个单词。
在此之前……在此之前,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是异常的。
不,或许是知道的,但……
日渐破败的记忆宫殿在思绪里一闪而过,仿佛电光石火,顷刻间,伊莱扎理解了。
“Bu……”她缓缓攥紧了拳。
她只说了一个音节就不再开口,反而提起笔,一笔一划地在本子上写着什么。
BUTAISOME.
BUTALSOME.
但那也是我。
对于伊莱扎的反应,巴基不予评价。
“那是异常的。”他重复了一遍。
他体会过异常的感觉,他原本不想说出这点,他更希望伊莱扎什么都不知道。但是——
触须还在他的掌心下不安分地动来动去,巴基垂下眼,俯视着自己的手背。
——自己不知道并不够,她要让所有人都不知道。
咖啡店里依旧温馨,但温度似乎远离了他们。
伊莱扎一直没有说话,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像是风化的石像。
许久,她动了动手指,摸过本子,慢慢地写下几个单词。
YOUHOPEICHOICE.
只是瞬间她就理清了事情的脉络。人们惧怕异常。她过着平静的生活。她是幸福的。她是异常。平静会被打破她要掩盖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希望她做出选择,是否定自我拥抱平静,还是就此远离普通人的世界。
就和你现在做的,一样吗?
巴基注视着她的脸,看着伊莱扎的眼神一点点冷却凝固。她看起来一点也不愤怒,她只是缓慢地点了点头,然后闭上了眼睛。
情绪在起初的剧烈波动后很快平复,伊莱扎吐出一口气,恹恹地趴在木质桌子上。
IFINOCHOICE?
她在本子上写道。
虽然写下了这样任性的话,但是伊莱扎并没有期待能够得到什么回答。
因为她的邻居,他说的都是正确的。
她这样理智地想着,还是忍不住小小叹了口气,一点也提不起精神。
然而,下一刻,她听到了对方徐徐地说出了意料之外的话。
“那就不选。”
这意外宽容的话语让伊莱扎愣住了,她诧异地抬起头,想了想,正要提笔写什么。
仅仅一闪念,思维就跳到了别处,落笔时写下的句子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AFTERYOULEFT?
在你离开之后呢?
——这个问题,在他们结账离开咖啡馆后,巴基才回答了她。
“你总要做出自己的选择。”走在布加勒斯特的街道上,他倏地开口。
大雨早已停歇,街道两旁满是丁香树和栗子树,枝头的树叶青翠欲滴,空气中透着潮湿的清新气息。
回程他们没有选择电车,而是沿着街道随心所欲地着家的方向走,走到哪里算哪里,反正还有这半天的时光可以随便浪费。
对于这句略显复杂的话,伊莱扎在短暂的呆愣后,又陷入了懵逼状态。她充满希冀地望着巴基,希望他能够重复一遍。
然而这次巴基没有重新解释的想法,反而顺理成章地接了下去:“……也要为做出选择之后的行为负责。”
他近乎温和地安抚道:“你还有机会。”
很多,多到他都忍不住羡慕。
——从火车上坠落后,他就失去了的,选择的机会。
摇摇头将繁杂思绪赶走,他向着犹自懵懂的伊莱扎伸出右手。犹豫几秒后,她将手递到他的手中,两个人再度沉默地向前走去。
途径海勒斯特勒公园门前的两个大喷泉,凯旋门遥遥在望。不过他们并没有去那里,而是转向了另一个方向,沿途巴基停下来买了些樱桃,在他挑拣樱桃时伊莱扎站在旁边,虽然没有半点动作,脸上却满是雀跃神情,显然已经摆脱了刚才的低落,重新期待起来。
接下来是国家艺术博物馆。前几天巴基和伊莱扎经过站台时,他看到宣传板上有这座建筑的介绍,虽然知道这座博物馆肯定没有他想要看到的东西,但是本能地,他开始亲近这些古老的东西,哪怕——
他的思绪被衣袖传来的牵扯打断了。
由于刚刚的分心,他们几乎已经偏离了既定路线。猜想着是否是因为这个原因,巴基顺着自己的衣袖望下去,不出意料地看到伊莱扎别过脸,装作若无其事地扯了扯他的衣袖。
他问道:“怎么了?”
这声平淡的疑问让伊莱扎更加不自然了点,她含糊地点了点头,却始终没有转过脸来,只是把握在手里的小本子递给他,然后飞快地收回手。
不等他看清本子上的字迹,她忽然迈开脚步,逃一样地窜出去十几米,才停了下来,转过身面对他的方向,低头看着脚尖,显得十分拘谨。
将伊莱扎奇奇怪怪的举动尽收眼底,巴基怔愣了下,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略显无奈地扯了扯嘴角,他将目光投向手里的小本子,猜想伊莱扎应该是写了什么。
然而那些歪歪扭扭的单词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LEASTIITHYOUUNTILUSCHOICE.
语法缺失,语序不当,人称混用,词性错误。
任何一个会英语的人都能看出这句破碎的句子的问题。然而在这一刻,他想不到任何对这句话的挑剔。
他慢慢抬起头,沉默地看向不远处的女孩,她背对着国家艺术博物馆,迎着夕阳的余晖认真地望着他,碧蓝眼眸映着晚霞的光辉,绚烂如同海潮。
定定地看着这句直白却无比真挚熨帖的话,巴基合上本子,望向布加勒斯特雨后宁静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