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棺材。
倒毙在车辕里的炭色健马。
扶着棺材笔直站立得岳凌云。
天色暗的像是蒙在眼上的黑纱,岳凌云的面容在昏黑的暮色中看来有些模糊不清。
夜风如水,不远处闪亮的刀枪寒光犹如秋水里漂浮的星光。
围拢过来的人,眼睛里射出的寒光如星光一样闪亮。
他们都在屏息注视这具棺材,这具棺材旁的人,岳凌云也在看着他们,但他的目光只积聚在面前的一个人身上。
这人衣服上有土屑,脸上有尘土,即就是这人脸上扎着朵大红花,岳凌云也不一定会去看,他注意的是这人脖子上的“九连环”,脚前蹲着的怪兔。
“永南山?”
“是我。”
“水云帮主岳凌云?”
“一定是。”
阿永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哑:“只有你一个人来?”
“两个人。”岳凌云说道:“一个能动的人,一个永远不能动的人。”
岳凌云的声音出奇的平静,里面却又蕴含着刺人的寒意。
“应当是三个人才对。”阿永说道:“两人活人,一个死人。”
岳凌云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牛皮快靴,说道:“他不能来了,可他的东西来了。”
“什么东西?”
岳凌云依然低头看着脚上的鞋子,说道:“就是我脚上的鞋子,‘铁剑无双’的鞋子。”
岳凌云猛然抬头,看着阿永,说道:“‘铁剑无双’的剑虽然不是无双铁剑,但他的人却是无双的人。”
阿永的目光冷冽,看着岳凌云,说道:“你杀了他?”
岳凌云沉默良久,说道:“可以这样说。”
“可以和是并不一样。”
岳凌云说道:“形式虽然不一样,结局却是一样的。”
“理由!”
岳凌云又是一阵沉默,然后一字字说道:“他用自绝的方式来向我揭露一件被隐瞒的真相。”
岳凌云不愿解释事情的原委,可他话中的意思阿永懂。他仿佛看见了一条铁血汉子胸膛上的利剑,那不断滴落的血珠,还有那双看着岳凌云的恳切眼神。
阿永的心很痛,这些他不曾相识但为他而死的汉子,让他有一种罪孽深重的感觉。他突然又开始忿恨七叔,可他又不得不敬畏七叔,这个能让别人在千里之外却愿意为他而死的人,他浑身似乎充满了令人战栗的邪恶力量,他曾经到底是怎样一个神秘的人?
阿永说道:“你应该悔恨,应该永远祭奠他,没有他,你将是别人眼里的蠢蛋。”
岳凌云沉重地点点头,说道:“所以我把他的长剑挂在了我睁眼就能看到的地方,我穿上了他穿过的靴子。”
“请你把靴子脱下来。”
岳凌云愕然,看着阿永说道:“为什么?”
“你觉得合适吗?”
岳凌云说道:“你觉得有什么不合适?“
“它有些肥大。”
岳凌云说道:“是有点,可我愿意。”
“它让你走路有些不便。”
岳凌云说道:“是有点,可我还是很愿意穿它。”
“既然鞋子又长又肥,还给人增加负担,你何不干脆脱下来送给我。”
岳凌云说道:“我给你一锭金子,你去买一双更好的。”
一锭金子可以买到几十双最好的快靴,看起来这真是一个很不错的主意,从岳凌云的嘴里说出来更不容易。
阿永长长叹息,说道:“世上再好的靴子也比不上这一双有价。”
岳凌云闻听此言,再不说话,马上脱下了那双快靴,双手交给了阿永。
一双并不值钱的脏兮兮靴子,一个舍不得脱掉,一个却眼巴巴的想让人送给自己,这似乎是一件极其可笑得事情,可没有人能够笑得出来,真的没有人!
岳凌云并没有再换上鞋子,只是穿着白袜,站在青砖铺面的冰冷地上。光脚站在地上当然并不舒服,甚至有些滑稽,周围的人即使想笑,可现在也笑不出来,这真的不是一件让人发笑的事!
若放在往日,三位当今江湖中的宗派掌门相遇,定然免不了一番热情的客套寒暄,可此时似乎谁也没有心情互相问候,各个面沉似水,嘴绷的和抹了鳔胶一般。
一直静静站在阿永背后的秋五明突然说道:“永南山,该到的人到了没有?”
阿永看看四周,说道:“还有一位。”
秋五明说道:“姓名?“
阿永说道:“华梦姑娘应该到场听一听。”
华千里厉声说道:“华梦伤心过度,不适合这样的场面。”
秋五明面对华千里,说道:“华堡主,给永南山一个最后的机会,也好让他死个明白,也让所有的人都听个清清楚楚,做个见证,你看怎样?”
华千里板着脸,说道:“华梦从小性情柔弱,从来就没有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她要是看见死人一定会吓晕过去的。”
秋五明说道:“身为江湖儿女,流血杀戮不能避免,经见多了才能长见识,让她看看总是好的。”
华千里还是坚决地摇头。
秋五明对阿永说道:“没有华梦是不是不行。”
阿永叹息着点点头。
“苍鹰堡”出了这样的大事,全堡上上下下的人夜不能寐,食不能安,华梦当然也不例外,所以还没等众人开始纠结,华梦就到了。
她浑身一直在发抖,抖得就如寒风中的柳枝,要不是两个侍女用力地搀扶着,她说不定就会跌坐在地上。她一直在流泪,两只眼睛红肿得像鲜艳的桃子,她的脸上虽然带着黑纱,可所有的人都能感觉到她凄楚的面容。
可怜的女人,让人不由同情的女人!
阿永的心又在痛,这种疼痛让他几乎忍不住想冲出去,冲出这个污浊的地方,把这个残酷的真相永远背负在自己的身上!可是,他不能,绝不能,他明白,再美丽的谎言最终也会被揭穿,它尽管很残忍,可谁又能逃避呢?
上百个火把照得周围几十丈亮如白昼,那具黑漆的棺材在亮光中愈发显得诡异难测。这具棺材里到底隐藏了什么惊人的秘密,除了岳凌云,没有人知道,想知道这个秘密,当然只有打开它。
棺材上没有钉上长命钉,只需两个壮汉,就可以轻易的把棺盖抬下来。
岳凌云并不需要别人来做,他双手略一用力,就把棺盖拿了下来。
亮晶晶的寒冰中,躺着一具完好无损的尸体,尸身上盖着千秋幡。千年寒冰和“还魂珠”果然有奇效,下葬一年多的尸体还是和刚死去的样子一样,死人的面貌和生前无丝毫改变。
岳凌云轻轻地托起尸身,转身慢慢地放在备好的长桌上。他的神情柔和,动作轻缓,好似在伺候一个睡梦中的人,生怕把他惊醒,生怕打扰他的清梦。
夜空很黑,四周很静,寂静的只能听见人粗重的呼吸,飘忽的火光如扭动的怪蛇,死尸苍白冰冷的脸在火光中显得瘆人可怖。
周围的人不由从心底生出一股凉气,这简直比亲眼看见活人被砍头还让人揪心,疑虑、紧张,压得人似乎都透不过气。
岳凌云冷眼看着阿永,说道:“该做得我都做到了,现在该你说话了,我希望你的解释能让我满意,也能让这里的人都能听个明白。”
他看也不看华千里和秋五明,在他的眼里,阿永是唯一一个让他重视的人。
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也没有人知道阿永会说出什么让人意外和惊恐的事,可所有人都隐隐感到,今夜的事太不寻常,也许结局会出乎所有人的想象。
阿永缓缓走到尸体前,对岳凌云说道:“我的话只是推论,暂时还没有证据,你有没有耐心听?
岳凌云寒声说道:“你用一条性命换我到这来,不就是让我听你说话吗?”
阿永说道:“那我就说了,你只需要承认或否定就行。”
“你讲。”
“岳浩天是不是从‘苍鹰堡’回去后就肚子痛?”
“是。”
阿永说道:“痛得有多厉害?”
“水米不进,哀嚎不止。”
阿永说道:“可否找过好郎中看过。”
“最好的大夫,最好的方子都用过,可仍然无济于事。”
阿永说道:“他们可曾瞧出是什么怪病?”
“没有人说得清楚,最后一致的结论是暴疾。”
阿永说道:“那你认为呢。”
“大夫比我更擅长疑难杂症,我当然深信不疑。”
阿永说道:“既然你从没有疑虑过,现在有没有改变?”
“那就要问你。”
阿永说道:“为什么?”
“因为你带了一句让我死都不相信的话。”
阿永说道:“我都说了什么话。”
“你说浩天是死于一种叫‘天丝”的毒虫,而且还用一条性命来证明你的话。”
阿永说道:“你都做了什么?”
“我请到最好的大夫,最有经验的仵作,来做一件原本绝对不会做得事。”
阿永说道:“什么事?”
“验尸。”
阿永说道:“岳浩天的尸体?”
“是。”
阿永说道:“你都看到什么?
“你要不要猜猜看?”
阿永转眼看着华千里,说道:“华堡主,你要不要猜一猜?”
华千里脸如寒霜,说道:“不要。”
“我也不要。”阿永说道:“因为我知道。”
华千里说道:“你又没有在现场,你怎会这么肯定?”
阿永说道:“如果我的判断有误,岳帮主怎么会日夜兼程地赶来?”
这是一句让华千里哑口无言地回答。
一直冷眼旁观的秋五明,突然问阿永道:“你知道什么?”
阿永说道:“秋庄主,你知道‘天丝’吗?”
秋五明不知道,虽然他博古通今,江湖之事无所不知,可这种物事他却从没有见过,更没有听人提起过。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天下之事,千奇百怪,天下之物,浩如繁星,一个再博学的人又怎能知晓世事万物?
阿永说道:“‘天丝’又名‘铜蛇’,它并不生长在深山大泽,它也不生长在世人眼睛可以看到得地方,所以知道它的人就极少。”
秋五明问道:“那你从何而知?”
阿永说道:“我也是听一个年长的老人所说,他之所以在临死的时候对我一个人讲,是因为他偶然发现了这种异虫,并用这种异虫杀死了一个邻居。他死时深感后悔,他也不愿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而这人的死状就和岳公子的死状一模一样。”
阿永讲得很慢,他想起了“青牛坡”那个干瘦猥琐的老驼背。
秋五明说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奇怪症状?”
“肚肠寸断,痛不欲生,医无可医,药无可药,天下奇症,少有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