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还是南山,青牛坡还是青牛坡,世事再多变化,它们永远都不会变,变得只是在这里生活过的人。
现在,这里忽然多了一个从前没有过的人。
一个年轻的女人。
她站立在村头,穿得整整齐齐,站得规规矩矩,两只灵活的大眼睛却一点也不老实,一会翻着眼睛看着天空,一会看着远处。
这好像并没有什么不正常,可阿永看见她的时候,却忽然神色大变,紧张得额头都冒出了汗,亦步亦趋,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他每一步踏出都非常小心,全身的肌肉绷得就像一张待射的弓弦,只要稍有异常,他一定会向目标发出致命的一击。
四周静极了,他能听到的唯有自己的心跳和盘旋在心里的一句话:小铃,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是不是已被别人控制?
他实在不能不紧张,不能不心跳,因为这个站着不动的女人就是沈家大小姐沈铃,他未拜堂的老婆。
一想到豫王那恨不得吃了他的眼神,还有无数被他收买的高手,阿永脸上就像被人搂头浇了一盆滚烫的热水。
连阿永都有些奇怪,为何小铃的眼里看不出惧怕与担忧,刚刚还眼神热烈,忽然又变得很怪异。
小铃忽然说道:“你怎么啦?”
阿永又像是被人劈头盖脸倒了一盆浆糊,他呆呆看着小铃,不知说什么好。问这句话的人应该是他才对,他一直没有说话,是因为他要防范那些突然射出的暗器、弩箭。
自己的老婆哪能有丝毫的闪失。
小铃走到他面前,掏出一块丝帕,替他擦拭满脸的汗珠,幽幽说道:“我本来有一大堆话要向你说,可看见你累成这样,我实在心疼的要命,唉,谁让我是一个通情达理,温柔贤惠的女人呢!”
阿永突然一把把她搂在身后,环顾四周说道:“你没事吧。”
小铃冷不丁惊叫道:“阿永,怎么啦。”
“人呢,埋伏得人怎么一个都没见?”
“埋你的头,哪有什么人。”
阿永疑惑地看着小铃道:“难道不是豫王在挟持你?”
小铃怔了一怔,忽然大笑,笑声如珠落玉盘。她看着傻呆呆的阿永,使劲在他腰上拧了一把,笑个不停,说道:“我说难怪你头上这么多汗,原来是在担心有人害我,笑死我了,笑死我了。”
她简直觉得这是世上最有趣的笑话,笑得花枝乱颤,抱着肚子直不起腰。
不但她笑,忽然从周围的角落里跑出了一大群人也在笑,所有他在这里认识得人都在笑,所不同的是,他们是微笑,是喜悦善意、欢乐祝福的微笑。
阿永看着他们笑,自己不由也在傻傻地笑。
笑,不但代表着高兴,也代表着祥和与安全。大家都在笑,说明这里一定没有危险,只有快乐。
大刀刘扯着大嘴,边笑边唱——
阿永阿永真能干,骑着骏马四处转,一下撞见沈百万。
沈百万,会相面,要把千金嫁傻蛋。
傻蛋其实并不傻,他是天上文曲星,他是仙山玉麒麟。
谁要嫁给这傻蛋,富贵逍遥福无边。
小铃忽然觉得自己幸福极了,有这么多人真心喜欢自己的夫君,这是多么开心的一件事,何况,自己的夫君已经是江湖中最有名的大英雄。
阿永当然还不知道,他自己已经是人人敬仰的大英雄,他老觉得豫王就像阴魂缠身一样让他不安,所以他一定要问个明白。
他看着倚在自己身上的小铃,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不是给你说过要提防豫王吗,你这样招摇多危险?”
小铃含情脉脉地看着阿永道:“我不怕。”
阿永叹了口气道:“你不怕我怕。”
小铃笑着道:“你怕什么?”
阿永板着脸道:“我怕你被豫王拿进王府当奴婢,要是给人家提夜壶,拎杩子,那我永大侠脸上多没面子。”
小铃笑得更欢了,说道:“他永远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阿永道:“难不成他死了。”
小铃道:“他虽然没有死,可离死也不远了。他被当今皇上流放到千里之外的蛮荒之地戍边去了,估计走不到那地方就会被士卒折磨死。”
阿永笑了,这次是从脚底笑到头顶。
他忽然一把抄起小铃,把她背在背上。
小铃尖叫一声道:“你要干什么?”
阿永大笑道:“去找一个老头,让他给你讲讲做别人老婆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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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永又回到了自己阔别已久的木楼。
一切都没有变,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短短不到一年的光景,这里怎会有变化?只是曾经住在这里的人变了,样貌没变,变得是他的内心。当然,还有一样也变了,他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变成如今江湖中名声最响亮的大英雄。
不管他愿不愿意,现在的江湖,提起“永南山”这三个字,一定是无数江湖后辈敬仰的偶像。“永南山”这个金字招牌,不但是树立在江湖中的一面大旗,还是万先生“武林风云录”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些,他都没有时间去想,他现在能想得是,那个古怪的老头是不是还在南山之巅悟道。
在他的心里,实在不愿面对那个老头,他有很多的话要对他说,可他又不知该怎么说好。
他的内心实在矛盾至极。
抚摸着熟悉的用具,阿永忽然又渴望马上看见那个老头。不管怎样,这个老头给予的他太多,虽然他的要求过分的几乎让他疯掉,可那又怎么样呢?他毕竟还是在九死一生的险境中活着回来了。既然还活着,貌似还活得挺风光,他又何必耿耿于怀?可是一想到那些死在自己眼前的人,他的心情又沉重起来。
“笃笃笃!”
突兀地敲门声响起。
在这寂静的山中,怎么会有客人突然造访?即使有人来,他的脚步声阿永一定早就会听见,这说明来访者是个绝顶的高手——能瞒过阿永耳朵的高手。
这种提醒似乎并不友好。
还没等阿永反应,门外的人说话了:“永大侠,老朽能不能进来。”
阿永愣住了,他满脸的不可思议,他似乎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诡异的声音。
他脸色怪怪,许久,还是忍不住说道:“推开门,你就可以进来了。”
门随即被推开了。
外面站着一个脸色红润,精神矍铄的老人,他的年纪并不轻,可他的精气神比年轻人还要足。
他在笑,笑得得意而满足。
他背负双手缓步走了进来,一直走到那张古旧的大木椅上坐下。他一直在用那种笑容对着阿永,什么话也不说,就这样坐着,看着,笑着。
阿永呆呆看着老人,好像看见了一个传说中的神仙一样。
阿永终于憋不住了,叹道:“想不到,真想不到。”
老人笑道:“想不到什么?”
阿永慢慢坐到老人对面的木凳上,直勾勾看着他道:“你就是七叔?”
“这个称呼你好像已经叫了十八年。”
“这么说来,他的人当真没变。”
“人的确没变,可脸变了。”
“原来是一张冷冰冰、不近人情的脸,现在变成了一张和蔼可亲、人见人爱的长者脸。”
“这样不好吗?”
“太好了,简直好的要命,我做梦都盼望,有一张这样的脸天天让我看见。”
十八年来,只要阿永看见这张脸,它一定是冷漠、无情、严厉、不带一丝感情的脸。他小的时候,渴望这张脸透出的温暖,长大了,他希望这张脸变得慈祥、关爱,现在,这张脸上终于有了他所希望的表情,可是,这似乎来得太晚了且极不正常。
他实在想不通,打死他也想不通。
阿永道:“其实我应当想得到的。”
“是吗?”
“一个人要是太高兴了,他当然要笑,因为他无论如何都忍不住吧?”
“我有什么高兴忍不住?”
阿永从桌上拿过自己带来的包袱,放在七叔的脚下,慢慢地解开。
包袱扎绑得很细心。外面是普普通通的麻布,里面却是一层层的暖色锦绸,层层包裹,层层打结。
打开包裹,就现出六件又精心绑缠的物件。
阿永单膝跪地,抬头看着七叔道:“你吩咐得事我都办好了,你高兴是应该的。”
七叔道:“打开来看看。”
阿永又打开了六个小包裹。
六件光彩熠熠的奇异宝贝,展现在七叔的眼前。
“璵璠、结绿、垂棘璧、砥厄、隋侯之珠、悬愁!”六国之宝,旷古绝今。为了这六件宝物,江湖中掀起了滔天巨浪,阿永数次险些丧命。在找寻这六件宝物的过程中,有无数的人因此魂断江湖,几乎每一件宝物上都散发着浓浓的血腥味。
七叔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居然连手都没动,说道:“不错,还行。”
阿永忽然很生气,他猛然站了起来,说道:“你知道吗,为了这些东西死了多少人?”
七叔道:“江湖本来就是这样,即使不夺宝,也会有人争名夺利,争强好胜,该死得人一个都不会少。”
阿永险些给气死,他大声道:“可是你知道吗,我为了这些宝物,差一点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七叔又笑了,说道:“你不是好好的吗?”
阿永道:“我是好好的,可有些人一点都不好。”
七叔忽然肃然道:“只要你还是江湖人,死亡、名声、钱财,这些就是江湖上的人追逐的目标,江湖的新旧更替,也是用这样的方式来完成的。”
阿永道:“可是我得到了什么?除了仇恨,危险,负疚,我什么也没有。”
七叔道:“你有。”
阿永瞪眼大声道:“你说,我都有什么?”
七叔居然又露出了那种得意、满足的笑容,说道:“你现在已经是江湖中名声最响的英雄,三十年了,江湖中还没有出现过你这样的豪杰,好呀,真是好,你总算没有辜负我对你的期望。”
阿永忽然忍不住冷笑道:“我早就知道是你的棋子,对不对,‘雨魔”铁七阙。”
七叔居然毫不生气,说道:“你还知道什么?”
阿永调整了一下心情,说道:“我本来不想说,可是憋在心里实在难受。”
七叔道:“你是不是很想说。”
阿永道:“是。”
七叔道:“那还等什么?”
阿永确定了一下七叔的脸色,说道:“三十年前,有两兄弟,老大‘风魔‘铁六宫’,老二‘雨魔’铁七阙,铁七阙当然就是你。你们天赋异禀,习得绝世神功,横扫武林,举世无匹,后创立‘风雨教’。因为你们行为乖张,喜怒无常,得罪了天下武林,因此,三十年前遭到天下各门各派的围剿,从此,‘风雨教’被江湖除名,据说你们也在那一战中重伤而死。”
七叔脸上忽然隐隐有哀伤。
阿永有些不忍,说道:“可谁也没有想到,七叔竟然还活了下来,不但没死,如今武功亦然进入武圣的境界,你要是现身江湖,当年那些仇人只怕要吓死。”
七叔道:“这些都是万先生告诉你的。”
阿永苦笑道:“这些消息花了我足足一万两金子。”
七叔闭眼说道:“你是不是以为,我教你武功是要你替我报仇。”
阿永闭紧了嘴,他不能回答也无法回答,因为猜想得东西往往和事实不符。
七叔道:“如果是二十年前,的确是这样,可现在,我对一切都看淡了,在我眼里,他们都是死人,对一个死了的人,谁还有兴趣替他买副棺材。”
阿永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再一次觉得,七叔的确是天下最伟大的人。
七叔看着阿永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去夺取‘六国之宝’吗?”
阿永脱口说道:“最厉害的人当然要欣赏最名贵的宝贝了。”
七叔摇头道:“错了,我对这些根本没有兴趣。”
阿永疑惑道:“那是为何?”
七叔又是满脸的得意之色,说道:“我想看看,‘雨魔’铁七阙教出来的传人,是不是能让江湖中所有的英雄为之折腰,所以我要你去做一件几乎永远无法完成的任务。事实证明,我铁七阙就是在南山赏月,也一样可以让江湖变色,也一样可以让当今的三庄、五堡、七帮、九家屈服。你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这和我铁七阙威风凛凛,傲视天下有何区别?”
阿永膛目结舌,指着地上的宝物道:“你原来并不是为了这个?”
七叔大笑道:“区区世俗凡物,在别人的眼里价值连城,在我铁七阙的眼里,它们不过是一堆古老的石头而已,我要之何用。”
阿永又傻了,看着地上的宝物说不出话来,直到七叔忽然如清风一样飘走才惊醒过来。等他急忙追出去时,却早已看不见七叔的身影,他能看见的就是那个一直规规矩矩坐在远处石墩上的小铃。
阿永走到小铃跟前,说道:“爹没有和你说什么?”
小铃迷惑说道:“爹,谁是你爹。”
“就是刚才你看见得那个老头。”
小铃摸着头道:“他不是叫七叔吗?”
阿永看着远处,喃喃道:“爹就是七叔,七叔就是爹。”
小铃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啊?他看了看我,还摸了摸我的头,说那七块破石头送给我玩,就算是给我的嫁妆。”
阿永摇头苦笑。
他摘下脖子上的“九连环”,戴在小铃的脖子上,又把蹲在脚边的“东郭逡”抱起来,放在她怀里,笑着说道:“我也没有什么钱财,就把这两样东西送你做彩礼吧。”
小铃笑着道:“这些东西我留着没用呀。”
阿永抱起小铃扛在肩上道:“那是我的命,你说有用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