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斯衡是不请自来的, 临近年底,富春城那帮老家伙又开始不安分了,要是换做以前, 他早就私底下出手解决了,当然现在也不是不可以,就是懒得费劲,有那个时间还不如回家里多陪陪木鹤。
麻烦始终都是要解决的,既然他们要以辈分服人,那他干脆就亲自过来A市把老爷子这尊大佛请回去, 接下来的戏该怎么演怎么收场, 他心中都有数。
倒是没想到会这么巧在这儿遇见霍斯衍和他女朋友, 哦不对, 是老婆了。
霍斯衡目光清清淡淡地从他们戴着戒指的手上扫过, 又不动声色地移开, 看向老爷子时,懒散的神色并未收敛, 声音也是没什么温度的:“爷爷。”
霍老爷子从他一进门就沉了脸, 本来吧, 老爷子最开始属意的继承人是长孙霍斯衍, 从小时候就手把手地培养,可惜命运弄人, 几经波折,他从中斡旋,最后还是落得了个父子离散的下场。如今已是黄土埋到脖子上的人了, 很多事情也想通了,要是再继续僵持下去,恐怕连孙子都会失去。
有生之年,能弥补多少算多少吧。
至于霍斯衡,老爷子一直以来都很介意他的出身,堂堂霍家继承人,竟是个私生子,传出去有损百年家族的名声。然而纵观三代,也就只有他有手段,有魄力,有格局,能担负起整个霍家的重任。
在此前提下,出身倒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霍斯衡是老爷子力排众议,亲手推上那个位置的,这一年多以来,他也没让他失望过,就是最近有些风言风语传过来,说他和一个戏子搅和到了一块,老爷子对此是心生不悦的,见了他自然不会给什么好脸色。
霍斯衡也不在意,仿佛早就习惯了,他在单人沙发落座,下意识地抬起腿,淼淼猜他可能是要搁到桌上,但他没有,又放下去了,姿态和神态仍是随意的,手指在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
察觉到淼淼的注视,他偏头看了过来,勾唇笑了一下,礼貌又疏离。
她微窘地收回视线。
心想着,这样捉摸不透的男人,有些好奇木鹤私底下是怎么和他相处的。
还好没过多久,佣人就过来说饭菜准备好了,淼淼看到依次送进来摆在桌上的菜式,便知道老爷子招待他们的只是一顿普通家宴,她略略松缓了心情。
从公公那儿听说霍家人吃饭是不能发出声音的,所以,尽管美食在前,淼淼也不能吃得快意,霍斯衍给她夹了好多菜,要是平时,她基本能跟得上他的速度,哪里像现在,堆出了碗尖尖。
他低声问她:“是不是菜不合胃口?”
淼淼摇头。
一个眼神,霍斯衍就看出她心中所想,主动打破饭桌上的沉默:“爷爷,您什么时候回富春城?”
霍老爷子还没消化完孙子给淼淼夹菜的惊讶,听他这么一问,难得地愣了两秒:“还不定。”
这正是霍斯衡前来的目的,他暗暗打量老爷子的神色,漫不经心地接道:“不急。”
“您在A市待到新年后都没关系,”他看似波澜不惊的笑容里,藏着一把锃亮的刀,“刚好我可以趁这段时间好好清理一下门户,免得回去碍了您的眼。”
反正那些人是他们霍家的子孙,和他又没什么关系。
霍老爷子怎么可能听不出他话中有话,正要拍筷子,又顾虑淼淼也在,怕吓到孙媳妇,只得按捺住,隐忍得白胡子一抖一抖:“老张,安排一下,这两天回富春城。”
“是,老爷。”
霍斯衡稍显遗憾地“啧”了一声,安静吃起饭来。
淼淼心思单纯,也没那个功力捕捉到他们之间的暗潮汹涌,她把霍斯衍夹的菜都尝过一遍,没想到看似简单普通的家常菜,居然这么好吃,转念一想,能进老爷子口的,必然是精挑细选的好东西。
她吃得津津有味。
一个不小心还……吃撑了。
饭后,佣人给淼淼送了一杯麦芽茶,她不好意思地笑着道谢,坐她对面的老爷子轻哼一声:“上次来也没见你这么客气。”
他拿捏惯了高高在上的语气,尤其是和小辈说话,不自觉就摆出了大家长的架子,这话若是落在有心人耳中,大多都会解读出嘲讽挖苦的意味,说完他还暗忖,是不是说得太重了?
谁知淼淼根本就没往心里去,还笑眯眯地跟他说:“不一样。”
“哦,哪里不一样?”
“上次来,”淼淼眸含羞色,迅速瞥霍斯衍一眼,笑意清浅,“我还不是您孙媳妇呢。”
闻言,霍老爷子目光微闪,又克制住了:“这次来,就是了?”
他早已知情,但还是要亲自确认一遍才安心。
淼淼端起桌上的麦芽茶,借花献佛,甜甜地笑道:“爷爷,您喝茶。”
霍老爷子接过茶,正低头准备喝,霍斯衍反应极快地阻止了他:“爷爷,这杯孙媳妇茶还是留到婚礼上再喝吧。”
很自然很顺手地把茶取走,放回桌上。
旁边满脸紧张的张管家暗暗松一口气。
老爷子半年前刚动过心脏手术,饮用麦芽茶是大忌。
淼淼不明内情,觉得霍斯衍说的挺有道理,她这杯茶敬得是有点儿早,而且老人家晚上喝茶很可能会失眠,是她思虑不周了。
“那我给您削个苹果吧。”
“行!”
淼淼边削苹果边和老爷子说话,对面的霍斯衡朝外头抬了抬下巴,示意霍斯衍,出去聊?
外面,雪花无声飘落,在灯光的映照下,铺得满地昏黄。
两人挑了个僻静角落。
旁边,红梅顶雪傲立,屋檐的青瓦将寒月切得只剩一半。
霍斯衡倚在墙上,弓着腰,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不介意吧?”
“嗯。”
他抽出一根,娴熟地夹在两指间,““啪”,轻微的打火机点着声后,幽蓝色火焰跃然而上,他低头咬住烟头,缓缓地吐出烟雾,一片朦胧中,他微眯起眼睛,轻描淡写地说:“该处理的,我都帮你处理好了。”
霍斯衍垂眸看向那双手,干净,修长而骨节分明,没有人知道它们曾染上了多少血腥,拨开过多少黑暗,眼前这个男人,他亲缘上的堂哥,以一己之力承受了所有原本应该倾袭到他生命中的狂风暴雨,才有了他今日安稳,没有后顾之忧的生活。
“你母亲的事,也查清楚了。”
“和你想的一样,她体内的癌细胞是人工植入的。”霍斯衡猜测他在美国时做癌细胞异体转移的研究,恐怕很大部分的原因是他母亲的死,又幽幽吐出一口烟雾,“背后主导的那个人,我现在还动不了。”
他笑得很淡,年轻的脸庞上有着令人无法直视的残酷:“不过,半年内,会给你母亲一个交待。”
霍斯衍的薄唇紧抿成了一条直线:“是谁?”
霍斯衡弹掉一截烟灰,嘲讽地轻嗤:“霍琅,你二伯父。”
哪怕如今霍家已掌控在他手中,他也从未承认过自己是霍家人,更从未承认过霍琅是他父亲。
一时间静默无声。
霍斯衡将燃到尽头的烟丢进雪里,踩了两脚,单手插进裤兜里:“走了,帮我跟你家老爷子说一声。”
“对了,恭喜。”
霍斯衍看着他在夜色中孤寂远去的背影,心潮起伏:“谢谢你……哥。”
十六岁之前素未谋面,识于微时,也没想过往后会有什么交集,如今蒙他庇护,自己才能和淼淼安然厮守。
这份情义,霍斯衍此生难忘。
“如果以后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我也一定全力以赴。”
霍斯衡听着了,脚步微顿,没回头,只是挥了挥手。
渐行渐远,很快就消失了。
霍斯衍重新回到客厅,淼淼一看到他,如释重负似的:“阿衍,快过来。”
霍老爷子吃完苹果,就叫张管家去拿了一个档案袋出来,里面装的都是一些房产、股票和基金资料,数额之大,和之前霍斯衍给她看的那些资产不相上下,淼淼起初还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还想着他们果然是爷孙俩,行事作风都如出一辙,结果他云淡风轻地来了一句:“收着吧,都是给你的。”
她真被吓着了,怎么可能收?!
淼淼绞尽脑汁想婉拒的理由,老爷子见招拆招,还说什么就算她不要,他也有办法转移到她名下,她彻底没招了,恰好这时候霍斯衍回来,她就把难题交给他。
果然,这个决定是明智的。
霍斯衍只用了三言两语,就打消了霍老爷子的念头,他又让张管家进里屋取了一个精致的锦盒,盒盖打开,呈现在淼淼眼前的是一只玉镯,色泽纯澈均匀,青绿灵动,饶是她一个外行人,也知道必定是价值不菲的珍品。
“这个再不收下,我可要生气了。”
淼淼犹豫不决,霍斯衍拍了拍她的手:“还不谢谢爷爷。”
她这才接了过来:“谢谢爷爷。”
霍老爷子满意地点点头。
淼淼和霍斯衍在老宅待到九点出头,就准备回去了,除了玉镯,她带走的还有一个厚厚的大红包,在车上时她没忍住拆开来看,红包里装的是一万零一块的现金。
手机支付便捷的时代,淼淼已经很久没有看过这么多现金了,她靠在霍斯衍肩上,笑得眉眼弯弯:“爷爷说我是万里挑一哦。”
“不是。”
嗯?不是什么?
淼淼静静地等着后文。
男人温热的气息徐徐拂过她脸颊,落下来的还有低沉的声音:“你是三十亿里挑一。”
也是他生命里的唯一。